可是她看见鲍兑一家人站在她身边,便后悔她不该这么讲。鲍兑太太吃了饭,站在那里,脸上发白,一双白眼睛一动不动地向外观望;每当她忍受着苦恼偶然向街对面望一下,便克制不住那种哑然的绝望使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至于日内威芙,她显然是十分焦虑地在监视着柯龙邦,而他并没想到有人在窥察他,只是痴迷地抬头望着对面时装部里的女店员,透过夹层间的玻璃,可以望得见时装部的柜台。鲍兑脸上现出了怒容,没好气地说:
“发光的并不全是金子。等着瞧吧!”
显然他的家人把他那涌到喉头的一腔怨气给压制下去了。他认为,在早晨刚来到的孩子们面前,这么快就发起脾气来,有些说不过去。最后,布商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才转过脸去不再看对面店家的情景。
“好吧!”他又说,“我们去找万沙尔吧。有了位置大家都在抢,再晚了估计就被抢走啦。”
在出门以前,他吩咐第二个店员到车站上去取黛妮丝的行李。黛妮丝把北北托付给鲍兑太太,鲍兑太太便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带着孩子到奥尔蒂街戈拉太太家里去谈谈。日昂答应他的姐姐留在店里。
“很快我们就到了,”鲍兑领他的侄女走下盖容街的时候解释说。“万沙尔创办了一家专营丝绸的买卖,生意很好。啊!他也像大家一样有自己的困难,不过他做生意头脑很好,所以还维持得下去……不过我想他因为风湿症的缘故就要退休了。”
这家店是在小田园新街,临近沙奢胡同。店面整齐明亮,完全是现代化的装置,不过过于狭小,没有太多商品。鲍兑和黛妮丝找到了万沙尔,他正在同两位先生热烈地谈话。
“不打搅你,”布商大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等一等好了。”
他们这时又转回到门口去,他对着年轻姑娘的耳朵轻声说:
“那个瘦子就是乐园里丝绸部的副主任,那个胖子是里昂的制造商。”
黛妮丝这才发现万沙尔正要把他的店铺出让给妇女乐园的店员罗比诺。万沙尔态度直率,神情开朗,他说话算数,像是一个很轻松地就可以随便发誓赌咒的人。在他看来,他的店是黄金的事业;虽然他满脸红光,肥壮健康,他在谈话中间却表现出一幅痛苦无奈的样子,抱怨他那可诅咒的病痛逼得他放弃他的幸运。可是神经质而又善变的罗比诺却不断地说他很知道绸缎业所遭遇到的危机,他提出一家经营丝绸的商号因为靠近乐园已经被挤垮了。万沙尔此刻怒气冲冲,抬高了嗓门说:
“他妈的!像瓦布若那样的笨蛋,垮台是注定了的。他的老婆把什么都吃光了……而且,我们离开你们有五百多米远,瓦布若跟你们是门挨着门的。”
这时丝绸制造商高日昂插嘴进来了。他指摘大商店破坏了法国的制造业;三四个店家定下了行情,然后便统治了市场;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跟他们斗争的唯一方法就是照顾小商家,尤其是要照顾专业的小商家——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因此他向罗比诺提供了大笔的信用贷款。
“你看乐园是怎样对待你的!”他又说。“对你的服务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剥削人的机器!……主任的位置老早就许给你了,可是从外面来了一个布特蒙,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却很快地将你顶了下去。”
这种不公平的伤痛在罗比诺身上还像针戳一样。可是他踌躇着不敢自己创办事业,他说钱不是他的;他的老婆继承了六万法郎,对于这笔款子他舍不得也不敢拿去投资,他说,他宁可立刻切掉两只手,也不愿把这笔钱投入冒险的事业上去。
“不,我还下不了决心,”最后他说。“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们下次再谈。”
“随你的便,”万沙尔说,他隐藏起他的失望,表现出一种诚实老实的模样。“不卖掉,在我是有利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病啊……”
说着,他来到铺的中部:
“您有什么事吗,鲍兑先生?”
布商一只耳朵已经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时他把黛妮丝介绍给他,把她的一些经历讲出来,说她在外省已经工作过两年。
“我听说,你要找一个能干的女售货员……”
万沙尔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啊!真是太巧了!八天以前我的确在找一个女售货员。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还不到两个钟头!”
一阵沉默。黛妮丝此刻已非常绝望。罗比诺很有兴趣地观望着她,一定是可怜她那贫穷的外表,所以顺口说出了一个消息:
“我想我们店里时装部正在找一个人。”
鲍兑这时却突然地叫起来:
“在你们店里,啊!不,这不行!”
接着他又不安地呆住了。黛妮丝满脸通红!她是绝不敢到那家大店里去的!可是想到能进那个店又使她无限向往。
“为了什么呢?”罗比诺惊奇地又说。“这是这位姑娘非常难得的机会……我劝她明天就去见主任奥莱丽太太谈一谈。大不了也不过是不要她罢了。”
布商为了不表现他内心的反感,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他是认识奥莱丽太太的,至少是认识她的丈夫,那个做会计的郎姆,这人是一个胖子,被公共马车压断了右臂。然后他猛地转身向黛妮丝,又说:
“再说呢,这是她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她可以随便作主。”
他向高日昂和罗比诺问候了一下以后,便走出去了。万沙尔把他送到门口,一再表示抱歉。年轻的女孩子现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点怕,她希望从罗比诺口里能得到一些更多的消息。可是她又没有勇气,于是也跟着鞠躬,简单地说:
“谢谢,先生。”
在路上鲍兑一句话都没说。他走得很快,逼得她跟着他跑,似乎有一肚子的心思迷住了他。到了米肖狄埃街他正要回家,这时邻居的一个店主正站在自己的店门口,他在招呼他。黛妮丝不再往前走。
“什么事呀,布拉老爹?”布商问道。
布拉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年人,长着一个预言家的脑袋,长头发,大胡子,两道浓眉下边一双清彻锐敏的眼睛。他开着一家手杖和雨伞店,甚至雕刻手杖的柄,从而在附近一带博得了一个艺术家的名声。黛妮丝朝这店家的橱窗望了一眼,窗里雨伞和手杖一行一行地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等她抬头看看这才发现,这座房子真使她大吃一惊:一间破屋插在妇女乐园和一座路易十四式的大建筑物中间,简直不知道它从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是怎么钻出来的,它那低矮的两层楼眼看就要倒下来。要是没有左右两边的支持,它早就塌下来了,屋顶的石板已经年久失修,店面上两个窗户满是裂缝,破烂不堪的招牌上都是锈斑。
“你知道,他给我房主写了信,要买这所房子,”布拉说,用他那一双敏锐悉利的眼睛盯着布商瞧。
鲍兑脸色更苍白了,在一阵沉默中,这两个人只是面对面地站立着,现出严肃的神情。
“这事早晚会发生,”最后他悄悄地说。
于是那老人发作了,摇动着头发和他那零乱的胡须。
“让他去买这所房子吧,他要付出四倍的价钱!……可是我敢保证,只要我活着,他就连一块石头也休想得到。我的租期还有十二年……我们看吧,我们看吧!”
这等于宣战。布拉转身对着他们所谈论却又没有提出名字的妇女乐园。停了一会儿,鲍兑默默地摇了摇头;然后穿过街走回家去,他此刻浑身颤抖,独自反复地说:
“啊,老天哪!……啊,老天哪!……”
听了这场话的黛妮丝,随着她的伯父走去。鲍兑太太也带着北北回来了;她立即就说,戈拉太太随时都可以收留这个孩子。可是日昂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姊姊很不放心。后来他十分高兴的样子走回来,热烈地谈说着林荫大道,她现出悲哀的神情望着他,他若有所思地停止讲话。他们的行李已经取回来,他们将睡在屋顶下的阁楼里。
“你们在万沙尔那里情况如何啊?”鲍兑太太问道。
布商说他白跑了一趟,又说人家向他侄女谈起了一个位置;他用一种不屑的姿势,伸出胳膊指着妇女乐园,大声说:
“瞧,就是那边!”
全家的人都感到很生气。晚间第一桌饭是五点钟。黛妮丝和两个孩子又跟鲍兑、日内威芙和柯龙邦就了座位。小小的餐室点着一盏煤气灯,屋里食物的气味闷人。大家就餐时都沉默不语。可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不安分的鲍兑太太,离开了店面走进来坐在她侄女的背后。于是从早晨起就被压制着的一场风波爆发了,他们用不断地咒骂那家店铺来出气。
“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决定吧,”鲍兑首先谈起来。“我们不愿意左右你的想法……只是,假如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店家呀!”
他用不太连贯的词句述说了奥克塔夫·慕雷的历史。简直是走红运!这个小伙子具有一个冒险家大胆创事业的气魄从南方跑到巴黎来;从第二天起,就和女人混在一起,他就这样不停地在女人身上下工夫,有一次当场给人捉住,有不少人都知道并谈论这件事;后来突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又迷惑了埃杜安夫人,她把妇女乐园给了他。
“可怜的喀洛林!”鲍兑太太插嘴说,“她同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呢。”
啊!如果她还活着,我们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她不会允许他这样地来害我们……她是死在他手里的。是的,就死在那座建筑里!一天早晨,她去看看工程,结果不小心从高处掉在地上。三天以后就死掉了。她从来没有害过病,她美丽而且健康……那座房子的石基上是染着她的血的。”
隔着墙,她用她那苍白颤抖的手,指着那所大商店。黛妮丝此刻正入神地听他们讲述,微微打了一个冷战。从早晨起在她所感到的诱惑里还隐隐约约感到一种恐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血吧,现在她想象中好像看见了地底下泥土上的鲜血。
“人们说这样就使他走了红运,”鲍兑太太没有直接将慕雷的名字说出来。
可是鲍兑耸了耸肩膀,很看不起这种老保姆式的神话。他接着把事情讲下去,他从商业的观点来解说情况:妇女乐园是由名叫杜洛施的弟兄在一八二二年创办的。长兄死后,他的女儿喀洛林同一个麻布制造商的儿子夏尔·埃杜安结了婚;后来她的丈夫去世后,便嫁给了这个慕雷。她给他带来了这家店的一半股份。结婚三个月以后,杜洛施叔叔接着也死了,没有留下孩子;因此喀洛林在地基上出事以后,慕雷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乐园唯一的业主。运气再好不过了!
“一个阴险狡诈的汉子,一个不择手段的危险人物,如果他想怎样干就怎样干,他会把附近一带弄得天翻地覆!”鲍兑继续说,“我相信,喀洛林估计是受了他的诱惑,她必定是被这位先生的夸大计划迷住了……简单地说吧,她听了他的话,先买了左边的房子,又买了右边的房子;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又另外买了两所;这个商店因此得以不断地扩张,现在已经威胁着要把我们全都吃掉了!”
他是同黛妮丝谈话的,然而他却是在讲给自己听,他有一种要满足自己的强烈的要求,他回味着这段蛊惑着他的故事。在家里,他动不动就生气,老是凶暴地捏紧拳头。鲍兑太太不再插嘴了,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日内威芙和柯龙邦,他们俩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捡着面包屑吃。这间小屋子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北北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就连日昂也把眼睛闭起来。
“等着瞧吧!”鲍兑此刻怒气冲冲地说,“这些惹是生非的家伙早晚有跌倒的一天的!慕雷正碰到危机,我知道。他一定把全部赚来的钱都用到疯狂的扩张和广告上去了。此外,为了增加资本,他想出一个办法,叫大部分职工把他们的钱存放在他的店里。所以他目前手头上可以说身无分文,如果没有一次奇迹发生,或者如果不能照他所希望的把生意提高三倍,他的店铺迟早会关门大吉!啊!我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可是到了那一天,我敢保证,我要把灯点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