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愤之极地说着,就好像妇女乐园的垮台将会使这濒临倒闭的商业重新恢复威势。谁见过这种事情?一家绸缎店什么都卖!简直是一个百货市场!那些职工也真够瞧的:一群小白脸,他们如同车站里的搬运工,他们对待顾客和货物像对待行李包裹,一言不合就跟老板闹翻或是被老板辞掉,没有感情,没有礼貌,没有艺术;突然他举出柯龙邦的例子来:他——柯龙邦,在这方面很以经验,他懂得用怎样稳妥的方法才能做得细致,才能漂亮而又圆满地完成这一行业的策略。这种艺术不是在于卖得多,而是要卖得出价钱。他还可以谈谈我们这里怎样对待他,他是怎样变成了我们的一家人,害病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替他洗衣服补东西,把他当作我们的亲人一样看待,总之爱他!
“当然,”主人每说一句他就跟着这么讲。
“你是最后一个啦,我的好孩子,”鲍兑感慨地说到。
“你以后,谁也做不到啦……只有你令我感到放心,因为如果像目前这样的混乱状况,人们就叫做生意,我是搞不通的,我情愿让开。”
日内威芙好像感到她那苍白的前额被浓厚的黑发压得太重似的,轻轻地歪过头去,端详着那个微笑的店员;她的眼光里含有一种怀疑,她想要看一下为歉疚所苦恼着的柯龙邦,听了这番夸奖,会不会脸红。可是这个小伙子此刻依然像往常那样装腔作势,安安静静地坐着,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神气,嘴边露出狡猾的皱纹。
可是鲍兑却叫得更响了,大骂对面的摊子——那些野蛮人,他们做生意互相残杀,竟至破坏别人的家庭。他提出了同乡郎姆一家人——母亲、父亲、儿子,三个人都在店里工作,他们没有家庭生活,整天在外面,只有礼拜天才在家里吃饭,一直都是寄人篱下般的生活!当然,他自家的餐室是不大的,甚至也想要能够多些阳光和空气;
然而他究竟是生活在这里的,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乐趣。他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睛在这个小房间里兜了一转;他这时有了一个令人担忧的想头,打了个冷战:这些野蛮人假如终于毁灭了这个店,有一天便会叫他离开这个对他及家人来说足够温暖的老窝。虽然当他宣布那个店的最后破产的时候,他装作很有把握的样子,可是他心里却焦虑不安,他感觉到附近一带正逐渐地受着侵略,受着吞噬。
“我不想令你难过,”他竭力镇定着自己又说,“如果你想要到那边去,我将第一个向你说:‘你去吧。’”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伯伯,”黛妮丝轻声细语地,在这场谈论中她想进入妇女乐园的欲念愈加增长了。
他把两个胳膊肘搭在桌子上,目光威逼着她。
“可是,你想想看,你说一家单纯的绸缎店不管什么都卖是合理的吗?从前规规矩矩做生意的时候,绸缎店就专卖绸缎,不卖别的东西。今天,他们尽力打主意骑在别人的背上,把什么都吃进去……这可害苦了周围的店铺,每一家小店都开始受到可怕的痛苦。这个慕雷毁了他们……你看!贝多雷和他的妹妹在盖容街上的那家帽袜店,顾客比以前可少多了。沙奢胡同里塔丹小姐的内衣店,为了廉价的竞争,不得不把价钱压低。这场天灾、这场鼠疫的影响,一直波及到小田园新街了,我听说那条街上的皮货商王普义弟兄,马上就要关门停业了……嘿!布商卖皮货,听都没听说过!这又是慕雷的主意!”
“还卖手套,”鲍兑太太说,“这不是古怪吗?他甚至创办了一个手套部!昨天我路过圣奥古斯丹新街,在店门口碰到吉奈特,看到他那种苦闷焦虑的样子,我都不敢去问问他生意好不好。”
“还卖雨伞,”鲍兑接着说,“真是太极端了!布拉确信慕雷纯粹是有意毁他;因为,可以这样认为,雨伞和布料到底怎么能配得来呢?……可是布拉是顽强的,他决不会任人宰割。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看乐子啦。”
他说出了另外的一些商人,周围几乎所有的店铺都讲了一遍。有时他也漏出了心里的话:如果万沙尔想要休业的话,那就意味着别的人都可以关门了,因为万沙尔像耗子一样,房子要倒的时候,他总是先溜掉。可是,紧接着他又讲到,他梦想一种同盟,他们这些小生意人联合起来反抗大商家。停了一会儿,他迟疑地谈到他自己,他浑身颤抖,他的嘴神经质地抽动着。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谈到我自己,我还没有什么太可抱怨的。啊!他给我带来了祸害,这个该死的家伙!不过他还只有女人的布料,作袍子的轻便料子和作大衣的重磅呢料。人们仍然到我这里来买男人的用品,丝绒的猎装,仆役们的制服;更不用谈法兰绒和麦尔登呢了,关于这种商品我有胜算,样样货色俱全……只是他跟我作对,他要搅得我神魂不定,所以他把呢绒部摆在我的正对面。你已经看过他家陈列的货品了吧?他老是摆出最漂亮的时装,然后把布料摆在旁边,这是一种哄骗女孩子的摆地摊的货色。他这种做生意的手法,我是觉得可耻的!老埃尔勃夫的名气已将近一百年啦,绝不会在门口用这样的诈骗手段。只要我还活着,我们的店就要保持住我接办的时候的样子,左右两边各摆四件样品,再也不要多!”
一家人都受了感动。日内威芙略微思考了片刻,忍不住说话了:“我们的顾客是喜欢我们的,爸爸。我们应该保持信心……今天戴佛日夫人和德·勃夫夫人还来过啦。我正等着马尔蒂夫人来买法兰绒哩。”
“我么,”柯龙邦开口说,“昨天我接到了布尔德雷夫人的一笔订货。不过,她跟我说一种英国羊毛呢对面的标价要便宜五十生丁,而且料子跟我们店里的一样。”
“说起来么,”鲍兑太太此时有气无力地悄悄说,“我们起初看见那个店的时候,它才不过一方手帕大!真的,我亲爱的黛妮丝,杜洛施弟兄创办的时候,它只不过有一面橱窗,真正是一块门板大小,摆上两块印度纱和三段印花布就没有其它地方了。它小得使人们转不过身子来……在那个时期,老埃尔勃夫的店已经开了六十年,如同现在一样……啊!现在可不一样了,改变得真可观!”
她摇摇头,这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表明了她一生的戏剧性的经过。
她诞生在老埃尔勃夫店里,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只是为了它并指望着它才继续活下来;从前这个店是这一区里最兴隆、顾客最多的,后来敌对的店家一点一点地扩大起来,她经常在苦恼,开始她不以为然,然而变得与她家店一样的重要的地位,最后飞速发展,构成了威胁。这是她永远感觉着的一种伤痛,她由于老埃尔勃夫的衰落而伤心欲绝,虽说还像是有一种推动的力量使她在生活着,可是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店家的濒于死亡也将是她自己的死亡,等到店家关门的那一天,也就是她断气的日子。
这时他们又都不说话了。鲍兑用他的手指尖在桌子的油布上敲着收军鼓的声响。他又这样把自己的感情发泄了一次,看上去悔恨又疲惫的样子。他的这种懊丧,使全家人都受了影响,大家眼睛朦胧地继续受着他的辛酸的叙述的感动。命运对他们来说有些惨忍。孩子们长大成人,要过好日子了,可是突然这场竞争带来了毁灭。还有在兰布义耶的那所房子——乡下的那所房子,布商十年来都梦想着要到那里去退休,他很期待住在那里,然而却是一座经常要修理的老房子,他只得决心租出去,而住户从来没有付过租钱。他最后的积蓄就消耗在这上面,他生平谨慎正直,严格遵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从来没做过像这样的糊涂事情。
“好吧,”他突然说,“我们让位给别人吧……不要再说这些了!”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煤气灯在这个小房间里炎热的空气里嘘嘘响着。大家此刻都默不作声迅速地站起身来。可是北北睡得那么熟,人们把他放在麦尔登呢的料子上。日昂打着呵欠又回到门口去了。
“最后一句话,由你自己决定吧,”鲍兑又向他的侄女重说一遍,“我们把情况都介绍给你啦,再没有别的……不过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吧。”
他的眼光盯住她,想看一看她的想法。可是黛妮丝听了这场故事愈加激发起她对于妇女乐园的热情,她并没有转身避开他,反而表现出诺曼底人的刚强毅力,保持着安详温和的神色。她简单地答道:
“我们再看吧,伯伯。”
然后她说她要带孩子们上去睡觉,他们三个人全都十分疲倦了。不过这时刚刚敲过六点钟,所以她还不想现在就去休息。夜晚的时刻来到了,她看见街上黑暗下来,落着纷纷的细雨,自从日落以后天就落雨了。她不觉一惊:很快地街道上就有了水洼,沟渠里流着污水,大街上涂上了又粘又厚的泥泞;在一阵阵的雨水下面,只看见密密层层混杂的雨伞,挤来挤去,像是在黑暗里张开的阴郁的大翅膀。她此刻感到一阵阵寒意袭来,这个黯然无光的小店在这种时刻是凄惨的,愈加压迫着她的心胸。一阵潮湿的微风,一阵古老市区的气息,从街上吹进来;如同雨伞上的滴水一直流到了柜台边,仿佛人行道上的泥水全都浸到店里边来,使这店家挂着一层白硝的发霉的底层要烂透了。这全然是潮湿的老巴黎的景象,她此刻冷得发抖,在沉痛的惊讶中发觉到这个大城市是如此冰冷,那么丑恶。
然而在街道的对面,妇女乐园燃起了许多十分明亮的煤气灯。她向前移动一下,又被吸引住了,像是灿烂灯光的热力使她感到温暖。这架机器始终在轰轰的响,不停地工作着,在最后一次的轰响里发射出它的蒸汽,店员们在折叠布料,会计在计算收款。透过湿淋淋青白色的玻璃,是一团繁星似的亮光,和一个忙碌的工厂内部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下降的雨水帐幕后面,这个隐隐约约、骚扰不定的幽灵,显出了一间巨大锅炉房子的景象,显得更加漂亮烧火人的黑影在锅炉的红光里来回移动。橱窗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了,从对面只辨别得出雪白的花边在毛玻璃的煤气灯下显得更加漂亮;在这小礼拜堂似的背景上,那些时装更为显眼,那件银狐镶边的丝绒大衣浮现出一个没有头颅的女人的弯曲身影,她像是在巴黎渺茫的夜影里冒雨跑去赴宴会。
黛妮丝此刻正深深地受着这种诱惑的吸引,一直来到门口,落下的雨点溅在她的身上,她都没有意识到。妇女乐园在夜晚的这个时刻,发出火炉似的光热,深深地温暖着她。在大雨下的黑暗而又静寂的这个大城市里,在她还很陌生的这个巴黎里,这家店像一座灯塔似地闪耀着,它本身就是这个城市的生命和光明。她梦想着她在那里的前途,她要辛苦工作来养活他们,此外还想着一些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情,这些遥远的事情充满了使她浑身发抖的愿望和恐惧。她又想起了那个死在基石上的女人;她觉得害怕,她好像看到了那亮光在流着血;然后,那白色花边又使她镇静下来,她的心里涌现出希望,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这时细雨扫射着她,她的双手感到寒冷,使她旅途的兴奋安定下来。
“那个就是布拉,”她背后有人在说话。
她探探身子,看见布拉地站在街头,面对着她早晨看过的橱窗,窗里全是雨伞和手杖的巧妙的布置。这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躲到黑暗里,看着辉煌的陈列品;他的面容忧郁,雨打着他的光头,白发上流着水,他却不为所动。
“他是发昏了,”背后的声音说,“这样下去他会病的。”
黛妮丝转过头来,看见鲍兑夫妇正在她身旁站着。虽说他们认为布拉是发昏,他们却是违反着自己的心意,经常到这里来,观望这个使他们伤心欲绝的景象。这是一种叫人苦恼的热狂。日内威芙面色苍白,确信柯龙邦正在观望夹层的玻璃上女售货员忙碌的身影;鲍兑强压着自己的愤怒,鲍兑太太的眼里此刻充满了泪水。
“明天你去见见他们吧?”布商最后问了,他不太清楚他侄女是什么打算,可是他已经看出她也跟别的人一样被它征服了。
她犹豫着,然后温柔地说:
“好吧,伯伯,除非这么做叫您太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