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请黛妮丝在柜台后面坐下来。北北依偎在姐姐身旁,日昂靠着一面嵌板站在她身边。他们定下心来,观望着这个小店,等习惯了店里的黑暗之后。现在他们可以看得见了,天花板很低又被烟熏得很黑,橡木柜台磨得光光的,百年前的架子箍着坚固的铁片。一捆捆的货物黑压压地堆到梁那么高。里面充斥着布匹和染料的气味,一种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因为地板的潮湿而加倍地浓烈。在紧里边有两个店员和一位姑娘正在整理白法兰绒料子。
“要不你们吃点儿东西吧?”鲍兑太太向北北微笑着说。
“不,谢谢,”黛妮丝回答,“我们来的时候在车站前面一家咖啡馆里喝过一杯牛奶了。”
因为日内威芙在看着她放在地上的那个小包包,她又说:
“我把我们的箱子留在那里啦。”
她的脸红了一下,她心里明白像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来有些太突然了。自从火车一离开瓦洛额,在车上她就觉得十分后悔了;因此他们抵达车站之后,她存放了行李,给孩子们吃了早点。
“我说,”鲍兑突然说,“我想,我们最好聊一下……不错,我给你们写过信,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你看,我的可怜的孩子,生意不好,一年以来……”
他说不下去,被一种他深深隐藏的情绪哽住了。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显出伤心无奈的神情,低下了头。
“啊!”他继续说,“我想早晚我们能度过难关,我很安心……·只是我已经缩减了人手,这里只剩了三个人,目前的情况没有能力再雇用第四个人。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可怜的姑娘,我不能照我以前跟你讲的话来用你了。”
黛妮丝紧张地听他讲话,脸色惨白。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说:
“这样对于我们,对于你,都没有好处。”
“好啦,伯伯,”她此时才无奈地说出话来。“我总得想个办法来解决。”
鲍兑一家人不是坏心肠的人。可是他们不停地讲着他们的坏运气。在他们生意兴旺的时候,他们要养育五个男孩子,其中有三个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第四个走入了邪路,第五个做了大尉到墨西哥去了。家里只剩下日内威芙。这一家人日常开销巨大,而鲍兑因为在他岳父的家乡兰布义耶买了一所大房子,就把钱用光了。因此在这个诚实而急躁的老商人的胸怀里,充满着一种悲欣交集的情绪。
“事前应该告诉我们一声,”他又说,他慢慢对于自己的冷心肠感到气忿。“你应当写封信来,我会回信叫你们留在家乡的……我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唉,我的确为你们的处境焦虑,想要帮助你们。可是你们不通知一下就跑了来……这真叫人难办。”
他说话的声音提高了,感到了轻快。他的老婆和女儿在一旁沉默不语,像是从来也不敢插嘴的顺从的人。这时日昂的脸变得苍白了,黛妮丝把受了惊骇的北北抱在怀里。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好吧,伯伯,”她一再说。“我们马上离开。”
这一来,他停止了讲话。大家都不自然地沉默下来。然后他粗声粗气地又说:
“我没有要赶你们走的意思……现在你们既然到了这里,今天晚上你们就睡在楼上吧。以后我们再看。”
这时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知道她们应该好好地整理一下了。一切都规定下来。日昂用不着别人操心。至于北北,正好可以在戈拉太太家里寄养,这位老妇人住在奥尔蒂街上有一套底层的房间,她接受办理幼儿的膳宿,每月收费四十法郎。黛妮丝说到她还付得出第一个月的费用。剩下就是怎样安排她自己了。人们可以给她在附近一带找一个位置。
“不是说万沙尔要找一个女售货员吗?”日内威芙说。
“啊,的确是这样!”鲍兑叫起来。“我们吃过饭就去看他。越早越好。”
在他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一个顾客进来打扰过他们。店里一直黑暗,没有一个顾客。在里边,两个店员和一位姑娘继续在工作,并且还在轻声地交谈着什么。可是有三位太太走进来了,黛妮丝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想到她不得不与北北分手,难过极了,她吻了他。北北像小猫那么乖,没说一句话,把头藏起来。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又回来了,她们都说北北很懂事,黛妮丝说他从来也不叫闹:整天不声不响,在爱抚中过生活。还没吃饭时这三个女人就谈着小孩子、家务、巴黎生活和内地生活,谈的话简短而不深入,可能她们之间还是不太熟识的缘故吧。日昂走到店门口,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对于人行道上的情景很感兴趣,含笑注视着过路的漂亮女孩子。
到了十点钟,一个女仆进来了。按通常的作法,这一桌是准备给鲍兑、日内威芙和主任店员的。第二桌饭,在十一点钟,是给鲍兑太太、另一个店员和那位姑娘的。
“现在可以用餐啦!”布商大声说,一边向着他的侄女转过身来。
等到大家都在店铺后面一间狭小的餐室里坐下之后,他又招呼了那个还在一旁工作着的主任店员。
“柯龙邦!”
那个年轻人向他道歉,说要把法兰绒整理好才来。这个肥壮的小伙子,二十五岁,生得笨重,一脸雀斑。他有一副诚实朴素的面孔,一张大嘴,一双圆圆的眼睛。
“真见鬼!忙什么,吃完饭再干吧,”鲍兑说,他坐得端端正正地拿出主人的细心和巧妙的手法切着一块冻牛肉,用眼睛衡量着每一片肉,切得似乎分毫不差。
他送给每一个人,而且还亲自切了面包。黛妮丝把北北摆在自己身边,要他规规矩矩地用餐。然而这个昏暗的餐室使她有些不舒服;她望着这间屋子,感到十分的压抑,她住惯了乡下的明朗空旷的大房间。朝着后边的小院子只开着一扇窗,房子里有一条黑暗的过道通到街上;这个院子又潮湿又肮脏,就像是在井底似的,除了一点儿亮光之外便是一片漆黑。在冬天,必须从早到晚点着煤气灯。逢到天气好可以不点灯的时候,它看上去就更凄凉了。黛妮丝要费好半天功夫才使她的眼睛习惯下来,看清楚她碟子里的食品。
“这个小伙子胃口真不错,”鲍兑说,他看见日昂已经吃完了他那块牛肉。“他干活要是比得上他吃饭,那就很了不起了……可是你,我的姑娘,你也赶快吃啊?……现在咱们可以略微谈谈了,告诉我你为什么在瓦洛额不结婚呢?”
黛妮丝这时把端到嘴边的杯子放下来。
“啊!伯伯,我结婚!这怎么可能!……这两个孩子可怎么办?”
她忍不住竟然笑起来,她觉得这个念头太奇怪了。再说,什么男人会要她呢?身无分文,骨瘦如柴,又谈不上漂亮!不,不,她绝不要结婚,有这两个孩子陪伴着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错了,”她的伯父又说,“女孩子是迟早要嫁人的。如果你找到一个忠厚的小伙子,你和你的弟弟,就不会像流浪人一样跑到巴黎的街上来了。”
女仆拿来一盘油焖马铃薯,他不再讲话,斤斤计较地重新分菜。然后,拿羹匙指着日内威芙和柯龙邦说道:
“你看!”他又说,“如果冬季生意不错,他们俩到春天就要结婚了。”
这是这个店家的家长的惯例。这家店的创办人阿利斯蒂·菲内把他的女儿黛西莱嫁给主任店员奥施柯诺;他——鲍兑,浑身上下除了几个法郎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来到米肖狄埃街,又娶了老奥施柯诺的女儿伊丽莎白;他顺序地指望到生意好的时候,把日内威芙和这个店家转交给柯龙邦。如果说这在三年前已经决定了的婚事还是一直这样拖着,这是由于他有顾虑:他接办这个店家的时候,生意可以说好得很,所以他不愿意在生意惨淡的时候,转手给他的女婿。
鲍兑继续谈下去,介绍着柯龙邦,说他是兰布义耶人,跟鲍兑太太的父亲是同乡;而且他们还是远房的表亲,说他勤劳吃苦,十年以来在这店里忙忙碌碌,一级一级顺利地升上来!再则,他也不是一个没来头的人,他的父亲就是放荡子柯龙邦,原是赛纳一瓦兹省一个名声很大的兽医,是他这一行业里的一个能手,可是他肆意挥霍,花完了挣来的几乎所有的钱。
“谢谢老天爷!”布商总结一句说,“如果说父亲喝酒追女人的话,儿子可以勤俭节约,吃苦耐劳,踏实工作。”
他在说话的时候,黛妮丝观察着柯龙邦和日内威芙。他们并排坐在桌边;可是他们十分文静,脸不红,也没有微笑。自从这个年轻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就看上了日内威芙。他度过了各种阶段,先当学徒,又当可以拿工资的售货员,终于得到了这一家人的信任和欢心,他工作勤快守时,过着像钟表一样的有规律的生活,把日内威芙看作一件合算而正当的交易。因为稳定可以占有她,他对于她的追求也便不起劲了。在年轻的姑娘这方面,则是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是在她这千篇一律的平凡生活里,她是用她那稳重的天性严肃地去爱他的,而且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感觉到的深厚的热情。
“他们俩只要情投意合就行,”黛妮丝微笑着说,她为了表示亲切,认为应该这么讲。
“是的,人总是要结婚的,”柯龙邦沉稳地嚼着东西说,他至今还没讲过一句话。
日内威芙瞧了他好半天,也接着说:
“人们必须相互理解,只有这样才能处在一起。”
他们的柔情,是在巴黎这间古老的店面里形成的。它如同地窖里的花朵。十年以来,她就只认识他,在这个幽暗的小店里,在那一堆一堆的布匹后面,整天守在他的身旁;两个人早晨晚上在像井里一般阴凉的狭隘餐室里共同工作和生活。即便在原野上,在树荫下,也比不上这里更幽静。只是这个年轻姑娘的心里起了一种怀疑以及恐惧,使她感觉到她是在这个黑暗狭小地方的摆布之下,而又由于心情的空虚和精神的厌倦,才永远许身于他的。
不过黛妮丝相信自己从日内威芙投给柯龙邦的眼光里,看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感。她立即现出亲切的神情答道:
“唉,当人们相爱的时候,永远是互相理解的。”
鲍兑依旧拿出家长的样子监视着餐桌。他已经分过了几薄片干酪,不过为了款待他的亲属,又要了一道零食——一瓶红酸果酱,他那大方的做法似乎叫柯龙邦吃了一惊。从吃饭到现在都很乖的北北,一看见果子酱,情形立刻发生了变化。日昂听人家谈到婚姻问题,一下来了兴致,仔细打量着堂姊日内威芙,他觉得她太虚弱了,太苍白了,竟然在心里拿她比做一只黑耳朵红眼睛的小白兔。
“谈得差不多了,叫他们过来吃饭吧!”布商最后说,他作出离开餐桌的姿势。“为了一次例外的招待便浪费得太多,是不应该的。”
然后鲍兑太太、另一个店员和那位姑娘接替走来入座。黛妮丝此刻正坐在门边等着她伯父领她去找万沙尔。北北在她身旁玩耍,日昂又回到门口去了。她坐了将近一个钟头,对她身旁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很感兴趣。只是偶尔才有几个顾客进门:先进来一位太太,随后又进来两个。这家店保留着它那古老的气味,它那昏暗的环境,像所有老实的旧买卖人家一样,都在为了被遗弃而哭泣。然而使黛妮丝感到好奇又兴奋的是在街对面的妇女乐园,她从敞开的门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的橱窗。天空上罩着阴云,尽管天气很坏,空气里仍然暖烘烘地浸润着柔和的潮气;那个大店家在一片像是散开了尘埃的阳光里,热闹十足。生意兴旺。
黛妮丝感觉到这是一架机器发出高度的压力在运转,它的推动力一直传达到它所陈列的货物上。橱窗已不再看起来冷冰冰的;现在它们像是暖热了,似首受着内部震动的摇撼。好多人向橱窗里观望,一些女人拥挤着停在玻璃前面。各种布料在热闹的人行道中显出了活气;各种花边现出一种诱惑眼球的迷离般的气象,飘动一下又落下来,遮盖住商店深远的内部。就连那些方方正正厚实的布匹,也都散播着一种诱人的气息;同时有几件美丽的外套罩在像是有灵魂的人体模型上,凸显出曲折的线条,一件堂皇的丝绒大衣,如同穿在身材高挑的模特,胸部鼓鼓的,腰肢颤抖着,又柔软又温暖地膨胀起来。然而这座店铺里像工厂里一样热闹,特别是因为生意好,大家都挤在柜台那里,人们似乎隔着墙壁都可以感觉到了。这里有一架开动的机器继续不断地发出轰响,争先恐后的顾客,拥挤在各个部门里,手足无措地挑选好自己喜欢的衣服,然后冲向收银台去。这里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具有一种机器的严格性质,一大群女人随着这个机器齿轮的动力和规律被吸引过去。
黛妮丝从清早起就受到它的诱惑。这家店是很大的,她看见一个钟头进到里面去的人比她在柯尔奈耶店里半年里所见到的人还要多,使她不知所措;她很想走进去,可又漠然地有点恐惧,这种心理更使得这种诱惑达到极点。在同时,她伯父的小店却又给她一种压抑难受的感觉。她对于这个老式商家的冰冷的地窖,感到一种莫名的轻蔑,一种本能的厌恶。她所有的感觉——她进门的慌张,亲属的冷淡,她井底似的环境里吃的那顿令人不快的早餐,她在这所濒于死亡的老房子里懒洋洋的寂寞中的等待,全由一种无声的抗议以及向往自由舒适的热情表示出来。尽管她有好心肠,可是她的眼睛老是转向妇女乐园去,仿佛她这个女店员有了一个要求,要到那个光明温暖生机勃勃的地方去温暖她自己。
“那边的人真多!”她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