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大陆。西蒙。
标准的古瓦红墙,院落中桃花几许,雕几画案,中含清湖一片,渺然生烟。
然,湖岸边立一人,着翠羽天青,披玄裳披风,手执一支绽着猩红的血笙,轻轻一吹,便吹出天下至美至妙之音,伴着那万千桃花灼灼绽放!
对面的桃花林中,隐约恍若那看似平凡却笑得自信鲜明的女郎容颜,如一次次出现在梦醒时分,再度涌现在眼前。
又是一年春柳绿。只是,那曾与他笙箫合奏之人,又在何方?
长天无极,广袤无垠。恐怕这天大地大之中,能与他笙箫相杀的,唯有她,唯有她……
不知道现在的她,那个正在东方战场上攻城掠池的她,有没有在那沙场交锋的片刻,想起曾在西方的种种呢?或许,那没心没肺的女人,现在脑子里也只有争权夺利了吧!如何会想到,在遥远的西方,有人在收服西方的片刻零碎的时间里,还总是忍不住拿起那从不离身的笙,一次又一次;而每次吹笙的时间里,想起她,一次又一次……
“大王,西蒙王已经同意将西蒙纳入迦斯了!只是,唯一的条件,便是要照顾好他这位西蒙王室唯一的后嗣穆彻,还有他那位小外甥安旸!”
走进桃花林半天才找到星驰野的扶风,在星驰野身后禀告道。
西蒙虽然也是西方一大国,但奈何西蒙王年老体衰不作为,再加上王室中王嗣凋零,如今竟只剩唯一的一位传说中天生智障的西蒙王唯一子嗣穆彻。以及曾经西蒙王胞妹华曦公主所留的唯一儿子——安旸。
迦斯霸王星驰野从此帝都回到西方后,便召集了上百万大军挥兵索尔和西蒙。本来按照国力来说,索尔该远远比王嗣凋零的西蒙强才是。但星驰野却不顾群臣反对,让曲劲歌、管生、宗政徽等带兵攻伐索尔,自己则率着三十万大军兵临西蒙。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将这个拥有八千八百里土地,堪为西方第三,九国第四的国家一草一木全都尽收囊中。后世论起这个“不到一月灭西蒙”的神奇战况时,一致认为,让西蒙灭亡的,不是迦斯军队的悍不畏死,也不是迦斯霸王威望隆盛,更不是西蒙军队的弱如瘦鸡,而只是——西蒙王个人!
有很多史官回顾这段历史,着笔于这位西蒙最后一位君主西蒙王时,几乎人人都会这样的恨铁不成钢——当见识过这位西蒙王,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最令人痛恨的君主不仅仅只有残忍无道的昏君暴君,还有一种既非圣君也非暴君的庸君,同样令人切齿痛恨。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位,则必得谋其政。否则,以庸碌之身坐在不该庸碌位置上的不作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平庸的人,就该回到平庸的位置上。
回顾西蒙王穆过近二十年的执政生涯。一个君主该做好的两件事他都没做好——治理国家,懒得治;生孩子,懒得生。以致于造成今日乱世到来风雨飘摇时代中,西蒙无兵将戍国、无王嗣护国的局面。
所以,当乱世的疾风迅猛的吹过西蒙大地时,那个号称拥有土地八千多里的国度,却绵软的像地毯一样,任由敌国的铁骑踏上他们赖以生存三百多年的土地,将一寸寸山河从此更名换姓。而那被叫了二十年的“西蒙病猫”的西蒙王穆过,却依旧呆在他的宫殿里,不理朝政不生孩子专心画他画了二十年的美人图……
星驰野听到扶风的禀报,望着远处的桃花朵朵,先是叹了叹,然后问了句:“如今东方情况如何了?”
扶风面有不解,却明显轻松欢快地说道:“东方刚刚传来玉王晟音因血统不正,遭玉国敬候联合众臣逼迫,逊位而去的消息!”
“逊位而去?”这真得说是一个大消息,星驰野翡翠面具之上的眉头紧锁成一条链。待听了扶风的具体叙述后,星驰野目视前方桃花朵朵,终是忍不住涌出一声叹息:“她在东方过得不易呀!也难得她居然还能从那样的局势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唉,兰临风啊兰临风,叫人如何……”
“大王,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儿啊!我迦斯征战四方,无往而不利。西蒙王嗣凋零,如今已纳入迦斯版图;索尔元帅民心尽失,攻城掠池不在话下;而海约……虽然悬居海外,但以海约女王对您的痴心,只要您一句话,没准她还真能将海约送到大王手上来。可东方……兰临风自己唯一名正言顺拥有的五千里土地玉国,竟也因血统不正而失,她拿什么跟您争?”
星驰野手抚血笙,踱步于桃花林,背后无数粉红飘飘坠落:“扶风,你太小瞧她了!别忘了她除了是玉王晟音外,还是东方第一人的兰公临风。没了玉国,她还有整个东方的地下势力。恐怕辗转五国江湖这十年来,她收复的不仅是五国的江湖势力,还有在五国王室埋下的无数棋子。她看似一无所有逊位而去,其实反倒更有利于操作天下于掌心!有得亦有失,如此而已。”
“走,我们去看看这位‘西蒙病猫’到底病倒怎样一种程度。”
当君臣二人到了西蒙王寝殿时,正好看见那一身臃肿,身穿王袍,带着王冠的老人。本是雄伟之态,却偏偏王冠殿下流出些许稀疏的白发,毫无作用的遮挡着他面皮深皱的脸部!
这便是西蒙王?
星驰野诧异瞠目,似是不敢相信。西蒙王不是才将近五十岁吗!这模样,花甲都快重逢了好不?
西蒙王静静地作画,旁边轮椅上坐着个孩子。看着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纤秀、雅致清卓。一身明亮的青墨衣袍,绣染云图,让人想起南国烟雨下,淡墨而简洁的风景画。嘴角嘟起,似嗔似怪,脸蛋红润,比那新鲜的馒头,想必都能可口三分。而那略带敌意的眼神,似轻拂过幽窗暗影的一阵风,虽有微冷却觉舒爽。
这样一个清卓似竹、轻灵若风的孩子,却偏偏坐在轮椅上,让那本身具有的三分活气,瞬间便全都湮没在一双无法支持他生动的腿上!
听说这孩子乃是老西蒙王最小的妹妹华曦公主,在痛失爱子后,以致癫狂。老西蒙王为爱妹之病,多日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却不料在一次外出散心中,正好在野外雪地里看见这即将冻死的孩子。一时恻隐,便将这孩子救起。却没想到,那疯疯癫癫的华曦公主,居然抱着刚刚救起的孩子一阵痛哭,直叫“我儿!”
之后,老西蒙王为了怜惜妹妹,便将这孩子救活抚养,好来解小妹思儿之苦。后来华曦公主逝去,这孩子,便成为老西蒙王唯一的天伦之乐所在。
老西蒙王见星驰野君臣前来,本欲行礼,但却被星驰野拦住,然后让扶风将安旸轮椅推了出去,自个儿与西蒙王话谈起来。
“西蒙王勿惊,此番前来,只是想来问件二十年前的旧事。”
“二十年前?”老西蒙王真是想不惊都不行了。二十年前……似是将时光碾碎成尘,然后一道道铺展开来,无数的过完、无数的画卷,全都一一浮现眼前。
……
在这个再度春暖花开的初夏,西方的战火,从迦斯而起,继而开始绵延整个西方。
这一次的战争,绝非往日四国兴之所至徒逞刚强的内斗,伤不得筋,动不得骨,纵使日日喊打喊杀却最多也只是你夺我几座城池,我杀你军队几万的摩擦之战。而是真正终结六百年康朝的分割之始,真正决定西方四国在未来的世界里生死存亡的大战!
从此刻开始,东康末年,天下纷争正式起航;从此刻开始,东西方诸侯开始燃起乱世的火炬,去争夺这十万里河山的主导权、统御权;从此刻开始,战争,将会像嗜血的野兽一样,张开鲜血淋漓的大口,像天穹洞开的一道口子,吞噬着这苍茫世道中无数鲜活的生命。凡刀枪尽扫之处,尽是饿殍遍野、横尸百万的惨状。苍凉的风,吹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家庭,唯留下凄恻的悲鸣呜咽,像是被战争蚕食的无数孤魂在阿鼻地狱中发出绝望的凄喊!
星驰野在初初收服西蒙之后,一夜话谈后,便率领迦斯三十万大军向索尔而去。
乱世只是小人物眼中的修罗场,身世飘蓬,不知生死哪一天;可乱世,却永远是大人物眼中的棋耍戏,比武拼智,谈笑间,攻城破池。醉卧乾坤俯河山,笑纳八荒捣黄龙。何其豪也?虽说乱世艰苦生者不幸。但非如此时势,又何来文者论道,武者驰骋?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势也!
迦斯的将士们那日只记得,那让他们崇拜之至,手拥万里疆土的绝世霸王,在启程的那刻,对着身后无数焚仙骑道:“将士们,征战西方,征战天下。为了让日后的神州主导权属于西方,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一统西方——”
“一统西方——”
“一统西方——”
“一统西方——”
在西蒙大草原上,整齐的军队排列着,墨绿的战袍飞扬,蔽空的旌旗招展,在阳光下闪着灼目耀眼的“迦斯”二字,正随着那呼声震响九云霄的“一统西方”,齐飞于西方的莽苍天空、浩瀚大地!
接下来,浩荡的大军壮烈的、激扬的、果断的驶向索尔方向……
然,骑马前进在最前方的迦斯霸王,却遥望着东方,暗暗沉默。
那日,当西蒙王寝殿只剩他和西蒙王二人时,他这才走到西蒙王作画的桌案,去看看那张画了二十年,甚至一度赔上山河的画!
那水墨勾勒的画上,山花烂漫中,流水盈盈处,身穿淡粉色曳地长裙的女子,人如玉、面如花,明丽不可方物。
画上的她很美,但这笔墨勾勒的最令人惊艳的却不是她空洞肤浅的美,而是她的眉眼、她的神态,她回眸一瞥即定格的翩若惊鸿!
那神态,惊艳一瞥中透着温文的淡雅,明丽炫彩中又露出超凡的脱俗。明明青春年轻的脸庞,巧笑倩兮的眉眼间却似蕴着乱世的凌光、虚空的繁华、时代的悲风!
仿佛看见了她,便看见了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迷惘无措的内心以及寂寥空虚的生命!
二十年了,他不管百姓,不管朝政,不管天下兴亡人间疾苦,赔上了山河,赔上了日月,赔上了一生的激荡生命……只为画出定格当年语笑嫣然的她!
如此作为,是抛弃责任道德的荒唐,却也是令人扼腕的无奈一叹!
星驰野却手指微颤的抚摸上画上女子的脸部神态,声音中隐隐有着前所未有的些许激动和怀念:“这就是她么?原来她长这样……”
这日,新一代迦斯国主星驰野从垂垂老矣的西蒙王那儿知道了二十年前的生母旧事,不解地问西蒙王:“二十年社稷,只为一画,可值?”
一身臃肿,满脸苍老的老人,却只是盯着那画上女子,满脸怀念的隐隐啜泣。声音悲怆,带着末世的苍凉。好似一头垂死的老兽,正在用最后的生命等待它一生的痴望……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