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文选序》在选录史书中的赞论序述部分时有一段话说:
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萧统选文,以富有文采辞藻的篇章为主。他认为史书记载历史事实,表现史家的褒贬,一般不是具有文采的篇什,故不予采录。但一部分史书篇章中的赞、论、序、述,不是叙述史事,而是就史事发表评论,语言华美,富有文采,符合他的选文标准,所以他特为选录了班固《汉书》、干宝《晋纪》、范晔《后汉书》、沈约《宋书》中的一部分赞、论、序、述。
萧统的这段话,充分体现了南朝骈文家的艺术标准。在他看来,作品的艺术性,主要体现在辞藻、对偶、音韵、用典等语言之美方面,这就是他所谓的“辞采”、“文华”和“翰藻”。他所说的“事”、“义”,相当于刘勰《文心雕龙》所谓“事类”,主要指运用成语典故。他所选录的一部分史书篇章,的确具有骈文语言的文采之美。其中的几篇“赞”,还是有韵之文。《史记》、《汉书》、《后汉书》中的不少人物传记,写得人物形象鲜明,故事曲折生动,有很高的文学性;但萧统从骈文家“翰藻”的标准看来,却是缺乏文采的散体文,所以不选。他选《汉书》而不选《史记》,因为《史记》的序、论多用散体,缺乏骈文之美,而《汉书》则骈语较多。萧统选文的艺术标准,重在骈文语言辞藻之美,他是不重视人物形象的描绘的。
萧统的这种艺术标准,在刘勰《文心雕龙》中体现得也是相当明显。《史传》篇中评论许多史书,从未赞美它们叙事写人具体生动。它赞美《史记》“实录无隐”、“博雅弘辩”,赞美《汉书》“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都不涉及叙事写人的形象性。刘勰特别称道《汉书》“赞序弘丽”,认为《汉书》的赞、序文辞富美,更与萧统选录《汉书》的若干首赞序的做法声气相通。在《文心雕龙》的下半部中,大部分篇章探讨写作方法和技巧。刘勰对用词造句,篇章的风格和结构以及某些修辞手段,都颇为重视,在涉及外界事物的描绘方面,他只注意到自然景物和宫殿苑囿(见《物色》、《夸饰》诸篇),偏偏没有谈到人物形象的描绘。看来这并不是偶然的疏忽。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文中具体评述其所著《后汉书》,其中特别自诩者也是论赞部分,有云:
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
看来,重视骈文语言之美而不重视人物形象的具体生动,乃是南朝不少文人共同的艺术标准。
萧统、刘勰对待汉乐府中一部分叙事诗篇的态度,也值得我们注意。汉乐府民歌的一部分篇章,像《东门行》、《孤儿行》、《陌上桑》、《上山采蘼芜》以至《焦仲卿妻》等等,叙事生动,形象鲜明。但对这类诗篇,《文选》概不选录,《文心雕龙?乐府》也是毫不加以肯定,反而笼统地斥之为“淫辞”。这里也同样反映了他们不重视人物形象的艺术标准。当然,萧统、刘勰轻视汉乐府民歌的这类篇章,除掉上面所说的语言骈散之分外,还有一个雅俗界线,即他们认为《东门行》等一类作品是俚俗而不高雅的。
唐宋元明清时代,古文运动取得胜利,古文代替骈文在文坛占统治地位。古文家重视学习《史记》,不轻视叙事写人。他们认为叙事写人之文也是文学作品,不少当时选本选录了这类作品。像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等篇章,叙事写人还颇具体生动。但古文家虽然否定了骈文家崇尚骈体语言之美的艺术标准,却仍然强调雅俗的界线。他们一直主张语言应当雅洁,反对华艳铺陈。他们叙事写人,只是规模《左传》、《史记》诸古史,而反对向通俗小说靠近。这样势必大大限制描写的细致和形象的饱满。反映到理论上,也还是注意语言风格而不注意形象。清代桐城派文论,着重总结古文的写作艺术,谈得较为细致,像姚鼐提出的神理气味、声色格律以及阳刚、阴柔等等概念,都是指作品的语言风格,而很少涉及形象的描绘。
上面说的大致上是文论,在诗论中情形也相仿佛。我国古代长期来诗歌创作以抒情诗为主,叙事诗不发达(通俗的讲唱文学除外),反映到诗论上,也是对描写人物不重视;相对讲还比较重视描绘自然景物,以期在抒情写景时达到情景交融。古代诗论中的一些重要概念,诸如比兴、兴象,意境、兴趣、韵味、神韵等等,大抵都是从抒情或情景交融的角度来探讨的,而很少涉及到人物形象。因此可以说,我国古代诗文理论,长期来对人物形象的描绘刻画是不重视的。这种文学理论批评不重人物形象的情况,直到明清时代戏曲小说大为发展,得到许多文人的注意、爱好并从事写作时,才有很大的改变。金圣叹的戏曲小说批评是其突出代表,它表现出对于人物形象的高度重视。我国古代戏曲小说发展比较缓慢,到元明清才进入繁荣时期。在此以前的长时期中,诗文一直在文坛占据统治地位,比较通俗的叙事作品(如俗赋、志怪、传奇、变文等),往往受到文人的轻蔑和摈斥,没有机会在文坛获得较为像样的地位。理论批评是创作的反映和总结,创作界的情况既然如此,在理论批评中当然不可能对人物形象给予重视了。
我们现在研究文学作品的特征,首先就要提到人物形象;而我国古代文论,却是长期来不重视人物形象。这一现象可说是我国古代前中期文论的一个特点,是值得我们注意和探讨的。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