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风》组诗共有59首,其第一首阐述他反对绮靡文风、提倡复古的文学主张,并对先秦至汉魏六朝的诗赋作了简要评价。其中有二句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此处“绮丽不足珍”的评价,是否包括建安时期的诗歌在内,对此前人即有不同看法。宋杨齐贤、明许学夷认为包括建安诗,杨氏说建安诗歌“夸尚绮靡”(《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清沈德潜则认为不应包括建安诗,并举李白《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诗句“蓬莱文章建安骨”为证(《唐诗别裁集》卷二),因为此句中李白对建安诗的风骨(指爽朗刚健的风貌)十分推崇。
细审《古风?其一》诗意,我以为“绮丽不足珍”的评价,应包括建安诗在内。唐代诗人往往盛赞建安风骨,建安诗的确具有爽朗刚健的风貌,但也有文辞绮丽的一面。钟嵘《诗品》评曹植诗为“骨气(即风骨)奇高、词采华茂”,即兼有风骨与绮丽的词藻。《诗品》评王粲诗为“文秀”,也是说他文辞秀丽。曹植、王粲历来被认为是建安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再从该诗上下文意看,先是大力推崇《诗经》,接着指出楚辞以哀怨为特色,已非正声。之后意思说汉代司马相如、扬雄的辞赋,文词侈靡,激扬颓波,更属下乘,从此《诗经》的宪章法度,沦替而不能恢复。最后认为建安以至南朝诗赋,均偏重绮丽而不足珍视。其总的看法是推崇《诗经》,贬抑其后的诗赋。如果前批汉赋后贬六朝,中间独独肯定建安文学,于文理不顺。
李白实际对汉魏六朝文学颇有肯定。他不但赞美过建安风骨,还对曹植、谢灵运、鲍照、谢?等诗人均有赞美之词,提及谢?之处更多。而上述《古风?其一》却对汉赋以至六朝文学笼统贬斥,这一矛盾现象应如何解释呢?我想这可以从李白写《古风?其一》诗的具体背景和当时的文学思潮来理解。
李白对南朝以至初唐时代的绮靡诗风甚为不满,因而提倡复古。他的《古风》组诗,运用比较朴素的五言古体,注意反映社会现实,讽刺时政,企图借此继承、发扬《诗经》美刺比兴、讽喻在上者的传统。因此《古风?其一》开宗明义,大力推尊《诗经》,并贬抑汉魏以至南朝文学。可见这是李白在强调诗的政治功能时说的话。而在其他场合,他又会去说赞美建安诗歌以至谢?等诗人的话。这种在某种场合为了强调某一事物而说的片面性的话,唐代其他诗人也有。例如白居易在其《与元九书》中,为了提倡讽喻诗,就以《诗经》的“风雅比兴”为标准,贬低《楚辞》以至南朝作品;甚至惋惜李白、杜甫诗具有美刺比兴内容者也太少。而在其他场合,白居易的评价就不是如此。李白性格狂放,多有片面夸张的话,《古风?其一》是其一例。许学夷《诗源辨体》说李白此论是“豪士放言”,并以韩愈的《石鼓歌》作比。韩愈在该诗中竭力赞美周代的石鼓文篆书好,竟贬低王羲之书法为“俗书趁姿媚”。
再则,李白同时代的许多文人,对南朝以至初唐的文风颇为不满,都在创作中进行改革。有一些文人对楚辞、汉赋以至南朝文学进行猛烈的抨击,主张回复到先秦儒家经典的朴实之风。古文运动的先驱者李华、贾至、独孤及等均发表过此种言论。如贾至在《工部侍郎李公集序》在赞美三代经书之后就说:“洎骚人怨靡,扬(雄)、马(司马相如)诡丽,班(固)、张(衡)、崔(驷)、蔡(邕)、曹(植)、王(粲)、潘(岳)、陆(机),扬波扇飚,大变风雅。宋、齐、梁、陈,荡而不返。”其论与《古风?其一》相近。李白与贾至、李华、独孤及均有来往,在看法上可能互相影响。
李白尽管在某种场合鄙薄《楚辞》以后的文学,但他在创作实践中还是广泛向前代遗产学习,因而成为大诗人;而一些古文运动的先驱者,由于过分反对文辞之美,结果文章写得质朴枯燥,缺乏艺术生趣。这是值得人们深思的。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