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3日清晨5点,61岁的巴礼柯像以往的每个星期六一样,离开家里。当时他穿着黑色田径裤,黑色T恤,背着一个包,包里放着饭团、茶壶、电筒、柴刀、信纸、笔和御寒用的外套。女人侧过身继续睡着了,她的生物钟将在一小时后响动,她会起来去买菜,再回来洗菜,然后做简单的早餐,招呼巴礼柯的母亲吃。
记得带点野山楂回来。
头天晚上她这样和巴礼柯交代。
巴礼柯捏着手机登上了216路公交车,车窗灰蒙蒙的,座位冰冷,售票员缩紧身体,牙齿战战地问:你就穿这么多啊。
我习惯了。
巴礼柯笑着回答,像是年轻人回应领导的关怀。售票员看了看巴礼柯,他的脸色红润,皮肤白皙,肱二头肌和胸肌凸显在T恤上,而腹部并没有像其他老人那样鼓隆起来,或者枯萎下去。其实她见过多次了,但她还是啧啧赞叹了一声。巴礼柯一动不动,礼貌地坐着,看着黑暗像一颗颗分子慢慢消散,逐渐来到的光明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洒到柏油路面。
晚上8点,电饭煲的温控开关自动断开,女人端出做好的菜肴,把巴礼柯的母亲从床上搀扶下来。门锁着,没有听见楼梯间的脚步声。
礼柯还没回吗?
巴礼柯的母亲问。
是呀,还没有回。
女人看了眼墙上的钟,过去了一分钟。
总会回来的。
女人说,然后给巴礼柯的母亲夹菜。老太太拨开袖子,拿食指在手腕上摁了一下,干皱的皮上留下一个小坑。
你看,它恢复不了原形。
吃吧。
你看,它恢复不了原形,我老得不行了。
吃吧。
吃完饭女人将巴礼柯的母亲扶到卫生间,又扶到床上。巴礼柯的母亲说:几点了?
9点了。
礼柯怎么还没回啊?
是啊,怎么还没回。我打个电话去。
打完电话回来,女人说:电话关机。兴许没电了,车子抛锚了,或者没赶上车子。
他跟山脚下人熟吗?
他熟。
熟就有得住了。
女人洗完碗,回到房间,做了一会儿针线,推开窗看一眼,发现天上有一些星星。她想,理应是他担心她们,而不是她们担心他。她打了个哈欠,上床睡觉了。
11月4日清晨6点,女人准时醒来,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拉开房门,看到桌上、沙发上、地板上也没有人回来的痕迹,便打开房门,楼梯也是空荡荡的。打电话,关机。女人刷牙、洗脸,向脸上涂了点大宝SOD蜜,然后挎着菜篮稳重地出了门。她共计从8万的总存款里支取了24元,用于购买猪肉、青菜、藕和鸡蛋。当她回来时,房内仍旧没有任何巴礼柯的动静。她就去淘米、煮粥、调制腌菜。等到粥香飘出,已经是7点半。
巴礼柯的母亲叫唤了几声,她走过去。
礼柯回来了吗?
还没有。
这人怎么回事啊?
估计过半小时就该回来了。
两个女人开始一边吃粥一边等,光线透过玻璃窗射入,屋内热辣起来。巴礼柯的母亲焦躁不安,大骂:他回来我一定打断他狗腿。我说真的,一定打断他狗腿。女人没有搭理,碗也不洗刷了,靠在沙发上打毛线,一针一针地打。墙上的钟一格一格地走。巴礼柯的母亲咕哝了几句,在床上静静地躺下。
钟敲响10点时,女人妄图再打几针,手却没力了,站起身来时腿也没力了。挪到电话机旁后,频繁地拨打。关机。女人又挪到巴礼柯母亲的房间,发现她在偷偷出眼泪。女人伸手过去,她就抓住她的手,好像巴礼柯藏在她手里一样。
我儿,你回来呀,快回来呀。
我去报警。
女人气狠狠地说。女人走出门时,正好碰到邻居,就招呼邻居到屋里招呼下。女人走到街道上时,两条腿一下比一下有力,走得呼吸紧密起来。可是一到派出所,身子就全部软下来。警察扶她,扶不起来。
怎么了?
我男人失踪了。
女人回来时,两条腿又有力起来,上楼梯还小跑起来。可是推开门后,房间正中坐着的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巴礼柯母亲。邻居说:没事的,没事的,就是天上只有一颗星星,巴老师也能辨清方向。女人看了眼墙上的钟,是中午12点,各种可能像魔怪一样冲杀上她的脑袋。
被狼吃了;
摔悬崖下死了;
被山上掉下的石头砸死了;
掉到猎户的陷阱流血过多死了;
冷死了;
被路过的山人打劫杀死了;
从山上失足滚下来撞树上死了;
自杀了。
他不可能自杀,他有娘,有班上,本来退休了,学校还没说返聘,他就屁颠颠地回去了。她去床头柜里翻,翻出六本存折,四张银行卡,一个都没少。
她走出来麻木地看着虚掩的门,门下有道窄长的黑影。中断的哭声再度响起时,她恼恨起来,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拨打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说已经和青山村委会联系过了,没有发现巴礼柯下山的情况,我们正在进一步追查。女人放下电话,也不知道如何办了,拍起沙发,投身于哭泣当中。这个邻居慌了,出门找人支援,不一会儿众邻居挤进来(包括搂着皮球的小孩)。他们眼神焦急地看着这两个东倒西歪的女人,幻想着那个走失的61岁的孩子。中间有一个劝慰良久,忽然拍脑袋,回家找来了电话本。在本子上有一个电话,是户外搜救队的。
这个比派出所有效。
他说。
铺垫
华莱士不是他真名,自从看了一张叫《勇敢的心》的碟后,他的真名就消失了。
每个城市都有一些神秘的人自愿聚集在一起,比如养鸽子的、唱摇滚的、搞户外搜救的,他们有着自己的语言、封号和尊严,做着可能是堂吉诃德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有办公室,却蔑视挂牌子的单位和穿制服的人。
华莱士是户外搜救队的队长。11月4日晚他看了一遍地图,又看了一遍,慎重画了几个圈,然后脱下西服、领带、衬衣、皮带、西裤和鳄鱼皮鞋,赤身裸体走到镜子前,给脸颊抹上印第安人才有的油彩,然后又穿上膝盖破损的淡迷彩服和行军皮鞋,戴上墨镜和美国军人的贝雷帽。他摆弄了几次帽子,使帽沿一侧恰好露出一丛白色的板寸来。他就这样戴着帽子,穿着鞋钻床上睡着了。
11月5日清晨5时,闹钟还没响,华莱士就一跃而起。他将行军包扔进拆卸了消音器的吉普车内,驾驶着它上了街道、水泥路和柏油路,朝着黑暗中的青山村前进。在那里,他抽掉将近半包烟,16个战友才陆陆续续赶到。
初起的太阳微弱,他对了下表,斜起高挺的鼻子,以使坚毅的唇廓能完整露出。他像将军一样说:目标,一个叫巴礼柯的老师,穿着黑色T恤,黑色田径裤,身高1.80米,体重80公斤,国字脸,眉毛间留有一道疤痕;范围,青山副峰和尚岭;战术,兵分四路,围攻式上山。出发。
和尚岭海拔863米。电信公司通过手机定位,证实巴礼柯的手机11月3日上午10时曾在此出现过信号。华莱士强调这是唯一可用的线索。他心里盘算,搜遍这里大约只需四到五个小时,但是久疏战阵还是使他们犯下想当然的错误。当雾像汽车尾气一层层喷出来时,他们便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原本阳光条件下粗放式的搜索改为一步两步的脚量。然后因为持续迷路,搜救队乱成一团。
直到雾气被黑幕逐渐取代,他们才放弃了毕其功于一役的信念。
我们怎么回去啊?
朝着地球中心走。
华莱士在对讲机里哀丧地说。
11月6日早上9时,阳光大好,远处的和尚岭像尴尬的秃子,摆在红叶挂满的山野之间。华莱士面前的队员变成38个。他们花了几小时,会聚到岭顶。他们看到的除开石头,还是石头。华莱士又布置他们从可能的路径返查,他们一路查到山脚时,没有找到任何遗物、气息和脚印,倒是发现和尚岭是世界的起源,歪歪斜斜的明径、暗径铺下来有十几条,通往罗马、东京、纽约、世界各地。
他们待在废弃的石灰窑下抽烟,看到三条搜救犬拖着养犬员往岭上飞蹿。
11月7日早上9时,天色阴沉,华莱士面前站了50人。他们按照前夜制订的计划朝着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行进。刚过和尚岭,小雨落向尘土,好像露珠从树叶上无意坠落,接着一针一针密起来。山路逐渐湿滑。华莱士看着鞋尖的黄泥,焦灼不堪,拿起对讲机喊:现在要做的就是抢时间,越晚雨水对现场的破坏越大。想想他又说:注意安全,注意用木棍、枝条探路。
但还是有人滑落到灌木丛中。
我不能再往上了,我的命差点没了。
要下山的现在就请下山。
华莱士愤恨地在对讲机里说。恐慌已似病毒传染开来。那个滑倒的队员率先走下山,他的同伙跟着下去,接着来路不明的想想也下去了,那些还在爬山的人回头一看那么多人回去了,以为计划有变也跟着下去了。华莱士像是被背叛的酋长,兀自向上走了一阵,在雨势加大后被迫撤退。
回到青山村,他看着收拾包裹的战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这时,一个老年女人推着轮椅走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年纪更老的女人,她就是巴礼柯的母亲。巴礼柯的母亲痴痴地望着华莱士,华莱士往哪个方向走,她的眼神就落在哪里。华莱士被看得心慌,便走到她面前。她颤抖着手从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翻出橡皮筋捆好的人民币。
首长,这是我攒下来的四百块,你二百,你手下二百。
奶奶,快别。
华莱士的背脊钻过一股热流。接着他又说了一遍,奶奶,快别。
11月8日早上9时,前夜停息的雨又绵绵下起来,华莱士面前的队员变回38人。他返身指着雾霭笼罩的青山主峰说,这就是目标,不会有别的目标。
他年纪大了,或许不会爬那么高的山。
一个队员插嘴说。
不,你应该知道有人问过英国登山家马洛里,你这样费力登山为什么?
华莱士又返身指了一下海拔1841米的主峰,说:Becauseitist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