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仍然有人滑倒在路上,也有人用棍棒探测出隐蔽的悬崖,但是再没有人退缩。华莱士走着走着,几次幻觉巴礼柯从雨幕中跑出来,定睛一看,却只是白花花的雨散着光。他不知道这是希望还是绝望。饿了后,他靠在树根上大口啃面包。
下午3时,对讲机信号弱起来,但是在断断续续的咔咔声之后,却传出一个准确的消息:发现一个缺损的鞋印。
你确信不是自己人留的吗?
不会,这是双旅游鞋,后边印着四个字母,我拼给你听,a-n-t-a。
安踏。
华莱士说。
他们发现的鞋印只有后脚掌。在场人用手机拍好照片,走到一个坡上找到信号,将它发送到山下驻点,驻点又与后方网友联系,网友又与巴礼柯女人联系。巴礼柯的女人找出这双鞋的盒子,将鞋的品牌和尺码反馈给网友。网友根据这些情况,上网查找鞋的鞋底照片,并将照片传送给山下驻点。驻点的人比照两张照片。纹理、尺码、镂空处,完全吻合。
那么,这个鞋印指明了巴礼柯的前进方向。他上峰顶去了。
华莱士兴奋地说。
但是绵延不绝的雨忽而泼洒起来,兼之天色黑得很快,能见度十分低,众人也只能在发现鞋印处做足标记,仓皇下山。山下来了不少记者。一个村民说:“珠穆朗玛峰有人上去,但是青山峰顶路途崎岖,已多年没人上去了。”
11月9日上午9时,继续下雨,华莱士面前站着197人。他说:“现在人力就是一切,我们与消防队合作。”但是恶劣的环境导致拉网式排查进行到一个半小时就被迫结束,而且前边看起来没路了。华莱士回来后上网,看到巴礼柯过去的学生在祈福,“慈祥”、“永远微笑”、“乐观”这样的词被反复使用。心下感触。后又看到一位说,巴礼柯上课风趣幽默,当年为了多上他的课,大家商量集体不及格。华莱士心想可能吗。接着他想要是自己死,也不会这样死得让人牵肠挂肚。
11月10日上午9时,天气放晴,白云悬浮于青山,青山背靠浩淼蓝天,华莱士面前站着400余名队员、志愿者和记者。他挥舞着手大声说:“人类的极限是多少,有人说是7天,有人说是49天,有人说是81天。我们就相信是7天。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队员到达昨天排查过的区域,用柴刀砍杀荆棘、丛枝,进展缓慢。灰心绝望之余,却是华莱士用望远镜看到另一方向的丛枝上挂着一张窄长的纸条。他游移过去,看到纸条为人工撕裂,小而尖的一边指着一个方向。纸条上边有“附小”两个红色宋体字。
到这边来。
他招呼道。很快,华莱士看到一处灌木被砍斫的痕迹,接着越来越多的痕迹闪现出来。
巴老师是聪明人,他选择了这座山的弱点开路。
华莱士指挥众人朝前砍斫、拓宽,又一张纸条浮现出来。接下去又有一张。越来越多的纸条像火把一样,向前燃烧,一直烧到一个开阔的草坡。草坡边有棵树,树下有堆人工铺就的草,草上有张塑料袋包好的纸片。纸片上写着:师院附小巴礼柯11月3日攀登至此疲极,迷路。在此住一夜,准备明日顺十字路口纸条方向下山,谢谢恩人。华莱士大声朗读着,热泪盈眶。再细看,在草堆边有吃剩的野山楂核,人类的粪便以及揉皱的卫生纸。华莱士喊道:他不是一般人,你看他还知道揩屁股,写的字也遒劲有力。接着勘察,又在草坡四周看到四条不很明显的小径,往北的那条有最后一张纸条。
老天爷啊,他往那个方向去了。
华莱士往着北的方向一跪。那边山连着山,连了几十公里。
11月11日上午10时,华莱士站在警车的脚踏上,拿起警用喇叭。在他眼前,是一个个的接近2000个人头,2000个人头像浪花一排排涌过来,涌到这里算是靠岸了。在村口,还有不少车辆在忙着倒车。在路口,还有不少车辆在缓慢开进土路。因为赶来的人太多,平日荒凉的向青路一大早发生数起追尾事故,堵塞达一小时。华莱士看着底下一双双仰望的眼神,热血沸腾,几乎不信喇叭里的声音是自己的。
出发。
他喊道。
庞大的搜救队伍在搜救犬带领下,浩浩荡荡,尘土飞扬,开过马路,开过和尚岭,开进青山主峰,在前头发现的草坪处向北扩散,进行地毯式搜查。因为天气晴好,一些训练有素的人开始采用绳索工具,下到一些悬崖下探寻。下午2时,华莱士的手机接到短信:根据科技公司GSM定位查询,巴礼柯的手机11月3日傍晚7时曾在火车站短暂出现过信号。
这是怎么回事啊?
华莱士看了眼遍布山野的人群,不敢相信。他拿着手机四处走,终于走到信号有两格的地方,便打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他们说的。
他们有没有定错位啊,你再问问。
几分钟后,短信传到手机上,是这样一行字:他们说,我们对可能发生的追踪错误不承担责任。
什么野鸡公司。
华莱士像是被镇压了,坐在石头上理思绪。巴礼柯留言“在此住一夜”,那留言时间一定是在傍晚,他当时在草坡上,除非长了翅膀,才能飞到火车站。即使巴礼柯留言时间是下午,能抢到时间赶到火车站,作为一个道中人,他也应该将布置的求助现场销毁掉,以免误导别人。更何况纸条准确指出的方向是北,而火车站明显在南。也许他记错了时间,将4日写成3日,但是那也只是表明4日他在草坡。他跑到火车站,再跑回山上?他疯了。
他给巴礼柯家里拨打了电话。
巴老师回家了吗?
没有呢。山上有新情况了?
没有。
华莱士抽上一根烟,看着一座山搭着另一座山的胳膊,另一座山搭着另另一座山的胳膊,转着圈绵延开去。
你还信不信巴老师?
他问自己,问完看了眼报纸上巴礼柯的照片,巴礼柯对着他和蔼地笑着。
下午3时30分,恍惚前行的华莱士陡然闻到奇异的味道,再闻时又没有了。他捏着鼻子休息了一下,四处各走了七八米,终于准确捕捉到方向。是股腐臭。他拿枝条四下拨,一下看不到什么,招呼别人一起来拨后,终于从一个铺盖严密的枝叶下探测出一个悬崖。味道正是从下面浮上来的。
华莱士在腰间系绳索时,心脏跳得很快。上边人把他往下放,放到半空,他就低头看,却只是看到一颗又一颗清白的石尖。落地后,他朝四周看,也只看到空荡荡的石壁。没有蚂蚁,没有蛆虫,没有食腐的鸟儿,什么也没有,但是味道明明在。华莱士拖着绳索焦急地走来走去,终于在腐臭之雾中找到一个隐蔽的石缝。用枝条拨开缝隙前的草叶,他看到令自己羞辱终身的东西:一个鹰窝。
11月12日,搜救人员降为500人;
11月13日,搜救人员降为400人;
11月14日,搜救人员降为300人;
11月15日,搜救人员降为200人。本城电视台播放了一期名为《寻找巴老师》的专题片,以每天为章节,每个章节开始时必有一只手有力地捏着邮戳,向着电视屏幕盖日期,一直盖到观众揪紧的心脏。华莱士看到自己在镜头前表情镇定。华莱士说,巴礼柯身亡只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饿死了,但是现在山上正是挂果季节,巴礼柯不至坐以待毙;二是被狼吃了,但是排查到今天还是没有看到显见的血迹,我们都知道这样的人兽搏斗会遗留下大量的血迹;三是坠崖死了,但是基本的悬崖、断崖和深沟都被插标探访过——现在只有继续去扑剩下的没有发掘出的悬崖、断崖或深沟——也只有这样了。华莱士抽着烟,看着电视里陌生而夸夸其谈的自己。
11月16日,搜救人数降为100人。《寻找巴老师》被中央电视台以及国内15家上星卫视的讲叙类节目转播。华莱士正在拉绳索时,接到战友递过来的电话,是家日本电视台进行远程连线。
11月17日,搜救人数降为50人。战友报告来新消息,在新区域发现干枯的女性衣裳,又在不远处看见一具男性尸骨。华莱士激动了好一阵子,可是接下来的结论很清楚,排除是身材高大的巴礼柯。华莱士拖着腿回家,打开电视,电视正在重播采访巴礼柯母亲的镜头,她对着镜头哭泣,说,我今年84岁,你们都是好青年,你们的恩德我报答不尽,你们出事了,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
11月18日,搜救人数降为30人。华莱士看到报纸说,巴礼柯的女人根据律师建议,到公安局申请立案,提法是“疑似被侵害”,理由有二:一是山上发现尸骨以及女性衣裳,不排除有杀人者潜藏于山;二是科技公司定位显示巴礼柯的手机曾在火车站出现过,不排除是杀人者携带遇害人手机潜逃至此。公安局表示考虑接受这个建议。华莱士想她或许心死了。
11月19日,搜救人数降为20人;
11月20日,搜救人数降为15人;
11月21日,搜救人数降为10人;
11月22日,搜救人数降为5人;
11月23日,搜救人数降为3人;
11月24日,搜救人数降为2人;
11月25日,搜救人数降为1人。华莱士孤独地走上山,他感觉自己的身躯像纸条捆绑的柴禾,随时要散落一地。他对自己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走到一个山坡时,他看了眼群山,看出自己的渺小来,便将一面红色的旗帜插在那里。天完全黑掉后,华莱士孤独地走下山,他在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抽上几根,然后发动那辆日本原产的吉普车。上柏油路后,华莱士看着地面像河流一样流淌,脑子一边梳理这些天的情况,却是理到哪儿就卡壳在哪儿,他知道自己要睡了,便睡了,他睡了很久,然后被一声巨响惊醒,他看到车子抵着一棵巨大的树。他感觉胸前的肋骨剧痛,好像是要死了。他疲乏地想,不会有三百人、五百人、一千个人来寻找他了。他不是事情的元,或者,他不是元的事情。
11月26日,青山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