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师院附小曾经商量要办追悼会,一个老师说叫追悼会不好听,应该叫追思会;另一个老师说那也不好听。校办的人找到巴礼柯女人,委婉地说了这个意思,女人木然站立很久,轻轻摇头,说:死不死,活不活的。
死不死,活不活的,不如死。死尚有个清晰的结论,如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失去了理由。就像好多天后才知自己被人骂了,要上门算账,失去了理由。女人戴好手套,一只脚踩实脚踏,推着自行车小跑几步,另一只脚飞越座椅,跨了过去。她开始上班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人们将失踪人口自动计算为死亡人口,将巴礼柯女人自动计算为遗孀,将巴礼柯母亲自动计算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认为世间悲苦莫过如此。一个姓巴的家庭,如今只剩两个外姓女人了。人们找了很多机会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2008年2月6日,农历除夕,先是学校的一拨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礼品进来,坐满了沙发,接着邻居也提着包好的饺子过来,站满了房间。
你们回吧。
巴礼柯的母亲说。
大家却没有走的意思。
那就吃掉我炒的花生。
巴礼柯的女人一手一手给大家捧。这时房间里有电视上朱军周涛浓情的声音,厨房有饺子煎得噼噼啪啪的声音,窗外有烟花一朵一朵冲上天的声音,远处有大钟敲响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间夹杂着钥匙插在门上转动的声音。大家并没有注意到。然后,一个须发花白、眼窝深陷、皮面沧桑、瘦骨嶙峋的老头拄着拐杖,像只虾米躬身飘了进来。他在一双双木愣的眼睛注视下扔掉油腻的包,走到茶几边上跪着,拿脏手抓花生和糖果。他把糖纸一起嚼了下去,把花生壳吐出来。他的口腔飘出一阵浓重的口臭,他拖着一条油腻的田径裤。
巴礼柯的女人猝然晕倒。巴礼柯的母亲拿起拐棍,一边流眼泪一边戳他,戳了三四下,咬牙切齿地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众人一下子像是看到不该看的秘密,尴尬起来,争着去抱扶巴礼柯女人。掐了好一会儿人中、虎口,巴礼柯的女人才像孩子出生一般,号啕大哭起来。众人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却是几步就溜走了。他们走在风中,走在雪中,好像被玩弄了,哭笑不得。他们把短信发给一个又一个认识的人:巴老师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巴老师到底去哪里了?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答案。一开始人们以为羞于启齿是因为它关系到一个老人的尊严,在这样的敏感期度过后他自己会说出来,但是他却一直缄默。后来人们相信这样的秘密至少他女人会掌握,但是女人说:我说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死,你猜他怎么着了,他浮了一个眼白。
他浮了个眼白,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女人,像在狼窝生活很久,心野了。这样就有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人们(包括他的女人和母亲)试图抢占这个秘密,而巴礼柯却将之视为退无可退的一个高地,严防死守。有时走过街道,别人就是没说话,他也会恼烦地说:别问了,有什么好问的?
巴老师,你至少也得替那摔残和撞死的搜救队员留个说法吧?不是我多嘴,派出所还立了案呢。
胆大的邻居在他身后指戳。巴礼柯呆立了一下,气恨地走了。
僵持的结果是巴礼柯从此成为孤魂野鬼,人们(包括他的女人和母亲)认为他破坏了彼此之间基本的信任。而巴礼柯好似乐得承担这个身份,学校不用再去了,他开始梳理花白的头发,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和皮鞋,像个绅士在城市四处逛。有人说他喜欢站在美容美发店的玻璃窗外,用手拨弄散掉的发型。这个说法增加了女人的怀疑,因为巴礼柯虽然还是没有去动用那六本存折、四张卡,但是学校的退休金却是不再打进来。巴礼柯把它们截留了。
你拿那些钱去干嘛?
女人问。
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管得着,老娘是你的老娘,不是我的。你不养难不成我养?
你不是存了七八万吗?
虽然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冷声冷气,但女人还是忍受不了,眼泪流下来,也不说话,像多年前那样愤然走到房间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收拾了十来分钟,收拾的不过是三十年来的生活证据,点点滴滴浮现眼前,又抽泣起来。前方是不可掌握的黑夜,自己也不再青春年少,就是连“离婚”这枚砝码也早早弄丢了。这样一想,死这个字便闪进来,她想死了也好。这时巴礼柯进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沓人民币来,说:你数数。女人忽而在海中捞到船沿了,蘸着口水一张张数,一边数一边心算,一分不少。
我给学校打电话,以后都打给你。
巴礼柯说。
我给你留点吧,来,给。
女人抽出三张一百的,给他。他迟疑了下,伸手接了。女人后来就怪自己仁慈了,但当时好像只有仁慈一条路。巴礼柯像个哀伤的破产者站在他面前,这些钱本是他挣来的。
女人后来在巴礼柯走了一百米后,悄悄跟上。巴礼柯不像以前身体好大刀阔斧地走,女人走着走着就近了,竟要压迫自己走慢点。巴礼柯目不斜视地走过银行、超市、电信营业厅;走过人行道、人行横道、盲道;走过电影院、饭店、洗浴中心;走过象棋摊、秧歌队、卖艺场子;走过美容美发厅。美容美发厅门口坐着穿松糕鞋、涂猪血口红的小姐,她翘着葱白的二郎腿,双臂紧缩,挤出乳沟,有意无意地对路人说,玩吗?巴礼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然后在前方大约一公里处转身,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回来,目不斜视地走过美容美发厅、卖艺场子、饭店、超市,走回家。
女人跟踪到第八次时,兴趣索然。她没有跟上去,她去农业银行排队,大约一小时后轮到她了,她把存折塞进去,说:今天是15号,我想知道工资打到账里没有?储蓄员把存折放进打印机里,出来后显示巴礼柯本月的退休工资一分不少地打了进来。生活就这样了,人会变得不可思议,钱不会。
2008年7月15日,很多年纪大的人到银行排队,看工资到账了没有。巴礼柯像往日一样,走上街头,朝前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十字路口,他慢慢等红灯变成绿灯。天色尚早,大约下午三四点,洒水车像只螃蟹滑过来,把水浇向一辆辆自行车的轮胎。巴礼柯向后退上台阶,看着它朝右滑去。绿灯已经在跳了,他并不急。过人行横道后,他蹲在百货大楼的台阶上看别人下棋,那是两颗同样苍老的头颅,凑在一起,像小孩子玩神秘的游戏。他看了一会儿走了,又在酒店门口停下来。酒店前门停车场的开阔地,一班穿着宋朝服装的服务员笔直站成三排,穿西服的领班大声说:欢迎光临。他们就大声说:欢迎光临。然后一起鞠躬。领班又大声说:欢迎下次光临。他们就大声说:欢迎下次光临,然后一起鞠躬,表情严肃。
走到一间报亭时,他拿起一份晚报翻阅,翻了四五个版,里边探出一个脑袋,买吗?他抖抖放回去了,好像是不值得买。走到家电超市门时,他看到那里摞箱子一样摞了二十多台彩电,每台电视里都在放范伟一瘸一拐离去的画面。谢谢啊。旁边看的人都笑了,巴礼柯松着两只手臂麻木地看。待电视墙统一变成雪花,他一个人呆立在那里,好像还有等待的。看了一下手表,他终于又走了。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梦容美发厅。走过去时,一个穿松糕鞋、涂猪血口红的小姐翘着葱白的二郎腿,双臂紧缩,挤出乳沟,鄙夷地说:玩吗?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十分钟后,他走了回来。那个小姐交叉了下二郎腿,尔后起身拉座椅,乳沟上像是长了两只眼睛,对着他眨。他像任何一个生手一般,手心出汗,任人宰割地看着里边。里边坐着五六个雷同的小姐,她们像猪仔一般拱到门口。金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假睫毛一起扑闪,好像在说:来吃我吧,来吃我吧。她们把手一只只捞向巴礼柯僵硬的手臂,将他捞进去。
他指了指最里边一个独自抽烟的女人,她根本没有看外边。周围一片唉哟的唏嘘,他脸红了。女人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转过身来,是张麻木的瓜子脸,鱼尾纹和皱纹都留下了痕迹。她坐着,却是俯视般地看着巴礼柯。
我?
她笑了一下,牙齿已经不白。笑容很不礼貌地陡然收住。巴礼柯躲避着她的眼神,仓促点头。她站起身,掸掸黑色短裙,从化状台上捞了卷卫生纸塞进包里,然后说:走吧。巴礼柯像条驴,低头跟着她走了。
你今年多大了?
走到空荡荡的巷子时,巴礼柯的心跳才平缓了一些些,他这样说话。前边钉着路面的高跟鞋停下来,接着又钉起来。
二十五。
你是哪里人呢?
四川。
四川哪里?
你们这些人净整这些没用的。
巴礼柯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你不像是四川的。
那老板你说呀,你说我是哪里的我就是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