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说:“错了,我们两个全错了。我现在来告诉你:那个叫无为谓的,他是真正知道‘道’的人,他是真正懂得如何知‘道’、如何安‘道’、如何得‘道’的人。那个叫狂屈的他也知道一些。而你和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永远不知道怎么可以知‘道’、怎么可以安‘道’、怎么可以得‘道’。”
庄子似乎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庄子好像是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黄帝在这里所用的思维的方法,是一种过河拆桥的思维方法,你问我怎么可以知“道”,怎么可以安“道”,怎么可以得“道”。我告诉你了,什么都不要思,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这是一个否定,但是你不能执著于这样一种否定。这个否定只是抵达彼岸的一个桥梁,还不是彼岸本身。当你执著于这种否定时,我就不得不再次否定这个否定。当你以为已经获得答案的时候,我又告诉你,我刚才的回答是错的。肯定的回答不对,甚至连否定的回答都不对。
如果一个人问我,道是什么?我说:道是无。他说:我知道了,道是无。我说:你错了,道不是无,道是有。他说:好,我知道了,道是有。我说:你又错了,道不是有,道既是无,也是有。他说:好,我知道了,道既是无,也是有。我说:你又错了,道既不是无,也不是有。
其实,关于道的每一次回答,在我本来没有错,而当你再说的时候就错了。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含义,我知道我说的话指的是什么,而你再说的时候,它的意思就变了,你把指当成了所指本身。
那么,一个人怎样知“道”?一个人怎样安“道”?一个人怎样得“道”?这并非不是问题,但不是通过语言可以道明的问题。语言只是一个工具,只是渡河的桥梁,但却不是你要抵达的彼岸。
3. 道不可言
在庄子看来,道是什么?这不是可以用言语说明的,也是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
道是一个全,而我们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是全。肯定的不是全,否定的也不是全。一个一个加起来,也不会得到一个全,还只是一个偏。偏与全的区别不是程度和等级上的区别,而是本质上的区别。偏一些和偏很多,都是偏,从都是偏的意义上讲,是没有区别的。
“道”不是万事万物中的任何的一物,即使将所有的物加起来,仍然只是物,并不是“道”。
其实在中国佛教史上,类似这样的问题也是有的。相传菩提达摩把禅宗从印度传入到中国,菩提达摩由此成为中国禅宗的初祖。
后代不少禅师经常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佛祖西来意”?菩提达摩为什么要把禅宗从印度传入到中国?他用意为何?在佛教史上,提到这个问题的人非常多。但这个问题,实际上无从回答。
比如一个禅师向他的师父提出这个问题,他的师父就问他:“你吃饭了没有?”他说:“吃了。”师傅接着说:“洗碗去。”
我们感觉这是一种调侃。“佛祖西来意” 与吃饭、洗碗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但是当他的师父这样说话的时候,他想要说明什么?他想说的是,你不要这样执著,不要这样钻牛角尖。
佛祖西来有意无意?不是无意,但不是你现在通过这样一种方法可以得到的意。人都要吃饭,你吃饭了没有?吃了。吃完饭以后要干什么?要洗碗。你洗碗了没有?你洗了。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他通过这样一种方法回答,是要让你在日常生活中,体验佛法大意。
还有一个和尚,问他的师父:“佛祖西来意?”他的师父反问他:“庐陵米作么价?”(庐陵镇上的米今天卖什么价?)庐陵镇上的米卖什么价,与“佛祖西来意”有什么关系?表面上看来真的没有关系。但是这一种叫做截断众流的方法,就是让你的思维、思想,在这里忽然打住,一下子使你的思想处于一种悬空的状态。只留下一个你,让你自己去体会,让你自己去体验。
庄子说:“道无问,问无应。”任何关于“道”的回答,都是错误的回答。人类创造出语言,原本是为了描述现象界的物类及表达自己对于现象界物类的看法,从一定意义上讲,语言超不出现象界的域限,所以语言是有局限的。对于超现象界的事物,人类所创造出的语言是无法明言的。“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以无常之语言描述和说明无限的道,当然是无能为力的。
所以,庄子在《知北游》篇讲:
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道是形形者,形形者不形,形形者是没有形状的,也是不可形状的。可闻、可见、可言之物,都是现象界的具体事物。作为非现象的存在,道是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的。
4. 道与人的精神生活
老子讲道,庄子也讲道。但是庄子讲道和老子讲道有很大的不同。老子讲“道”,是要为万事万物确定一个根本,老子讲“道”,是为了讲自然,讲无为,是要为他的政治哲学寻找一个根据。
庄子讲“道”,没有这样的意思。庄子讲“道”,不是为了讲自然,而是要与我们每个人的精神生活联系起来。
在老子看来,道成就天地万物,但道成就天地万物完全是无为的。庄子也接受了这种观点。《大宗师》篇讲:
吾师乎!吾师乎!齐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
这里的“吾师”,就是道。道给万事万物带来恩惠,但是它绝对不是为了“仁”,也不是为了“义”,而完全是自然而然,完全是自然无为的。
这样一个无为,庄子把它叫做天,叫做天然,叫做常然。天然就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做任何事情,都保持一种自然的状态,一种无为的状态。
这种无为的状态,是事情的正常的状态,因为它是事情的正常的状态,所以庄子把它叫做常然。因为没有外在的人力的强迫,所以庄子又把它叫做天。
什么是天?《秋水》篇讲: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牛马天生来就有四只脚,这是牛马的天。天的对立面就是人。给马带上笼头,给牛鼻子上穿洞,这就是人。天也就是天然,也就是无为。无为的对立面是什么?就是有为,就是人工,就是人为。
老子提倡无为,庄子也提倡无为。老子提倡自然,庄子也提倡自然。但庄子把这种自然叫做常然。
什么叫常然?常然是自然界本有的状态。《骈拇》篇讲: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
自然界有很多东西,比如一些石头,它是自然的成为方、圆的,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这就是一种常然。
每个人都应该保持这样一种常然,也应该保持这样一种无所作为、无以作为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什么?这就是人的天,这就是人的自然。因为它是人的天,它是人的自然,所以它也是人的常然,是人的自然的正常的状态。
这种自然的状态,由于它没有外力的约束,所以它又是一种自在的状态。在老子思想中,很少有“自在”这个词,而在庄子思想中,他有自在的思想。因为是自然的,所以它是常,是常然。因为它是常然,所以它是自在的。
那么,人的自在的状态是什么?人的自在的状态,也就像动物一样。牛马四足,天然如此,没有牵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的本性也是如此,所以人的精神也应当回归到这样一种自然、自在,这样一种天然、常然的状态。
庄子对于“道”的说明,不是要对“道”本身做出说明,而是要把“道”与人的精神生活,与人的精神家园,与人的安身立命这样一些问题联系起来,而是要为人的精神生活,寻找一个根据。
这个根据是什么?在庄子看来,就是一种自然自在,就是一种自由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