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道的本性是自然,人的本性来自于道的本性,所以人的本性也是自然。自然的特点是没有制约、没有压迫,这就是自在。自在也就是无拘无束,这就是自由。人的本性就是自然、自在而自由。
庄子哲学的基础是“道”。庄子论“道”,不是为论道而论道,而是要将道与人和人的精神生活、个体生命的价值联系起来,是要为人的精神生活、为个体生命的价值寻求一个基础。庄子论人性,也不是为论人性而论人性,而是要将人性与人的精神生活、安身立命联系起来。庄子论人性不仅将人性与人的精神生活联系起来,也将人性与道联系起来。
1. 老庄人论的差异
在庄子看来,人自道而来,道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道的本性是自然,人的本性也是自然。
而自然的根本特性是没有压力、没有束缚、没有强迫。没有压力、没有束缚,就是所谓的自在,没有强迫就是所谓的自由。所以,一方面看来是自然,另一方面看来就是自在,就是自由。人的本性就是自然、自在而自由。
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人不是追求自然。问题不是人如何追求自然,而是人为何失去自然,人为何变得不自然,人如何回归自然。
人本来就是自在而自由的。人不是追求自在、追求自由,而是人为什么变得不自在、不自由,人如何回归自在、自由。
老子讲道,庄子也讲道,但是其倾向有所不同。老子讲道是要为他的社会政治论寻求一个根基;庄子讲道,是要为他的人生论寻求一个根基。
老子讲人,庄子也讲人,但是其重心有很大的区别。老子讲人,更为重要的是社会的人,是整体意义上的人的群体;庄子讲人,更为重要的是个体意义上的人,是人的精神状态,是人的精神生活。
老子讲人的本性,突出的是人的本性中本然的状态、自然的状态,所以老子突出的是人的自然;庄子讲人的本性,突出的是人的本性中本真的状态、自在的状态,所以庄子突出的是人的自由。
老子讲人,其着眼点是人的社会存在,其落脚点是社会政治;庄子讲人,其着眼点是人的个体的存在境遇,其落脚点是人的精神生活。
由于突出人的社会存在,老子强调虚静,强调致虚守静;由于突出人的个体境遇,庄子强调超越,强调个体对于外在功名利禄的超越的态度。
由社会向个体、由本然向本真、由自然向自由、由虚静向超越的过渡、转化,既是老子和庄子的区别,也是老、庄哲学的历史演进。
2. 人的自然本性
什么是人性?《庚桑楚》篇讲:“性者,生之质也。”性是生命的本质。性是天生的,不是后天修习得来的。性就是人的天生之性、天然之性、本然之性,也就是人的本性。
孟子认为人的本性是善,荀子认为人的本性是恶。不管是善还是恶,这都是一个价值判断。而价值判断的前提和基础是事实判断。事实判断是要判定一个事物的状态、性质、外在表现。
对人性作判断,首先也应当判定人性到底怎么样,什么是人的本性?其次才可以对其作价值上的判定。
人的本性是什么?在庄子看来,天下所有的事物,都是由“道”化生而来的,“道”的本性是自然、自在、无为,那么人的本性,也是自然、自在与无为。
《马蹄》篇讲: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马,自然环境中的马,它的蹄子可以践踏霜雪,它的皮毛足以抵挡风寒。在森林里,在草原上,它这样自由自在的行走,想吃的时候随意吃吃,想喝的时候随便喝喝,这是马的真性,马的本性本来就是如此。所以,虽然有高大华丽的马舍,马也没有想着要去居住在这样的马舍里。后来有一个叫伯乐的人,发现了马,发现了一匹好马,他要把这匹马培养成为千里马。
但是从马的意义上来讲,没有哪一匹马愿意成为被人圈养的马,没有哪一匹马要去成为一匹所谓的千里马。马成为不成为千里马,那是人对马的培养,那是人后天的培养,马本来并没有要成为千里马的愿望。
这就正像我们养狗,哪有一只狗想着要成为天底下最漂亮的狗?或者成为天底下最勇敢的狗?狗没有这样的想法,没有这样的愿望,这是人的想法。人要把这只狗培养成为天底下最漂亮的狗,把这只狗培养成为天底下最勇敢、最聪明的狗。狗就是狗,我就是一个狗,你们谁都别理我,那是最好的。狗是如此,马也是如此。
《养生主》篇讲: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 不蕲畜乎樊中。
那种生活在沼泽地中的野鸡,它要走十步,才可能找到吃的东西,走一百步,才可能找到喝的东西。环境非常艰苦,可能每一天都吃不饱,但是没有哪一只小鸟,愿意被人捉起来关在鸟笼里。关在鸟笼里当然很好了,不用飞了,也不用找吃的了,不用找喝的了。但是,没有自由了,想飞不能飞了。野鸡是如此,鸟是如此,马是如此,天底下所有的动物都是如此。
爱鸟的人、养鸟的人真的爱鸟吗?如果真的爱鸟,就不应当把鸟关在笼子里。鸟是关在笼子里供人欣赏的吗?鸟是生来要被人关在笼子里边的吗?马也是如此,马是天生来供人驱使、供人骑乘的吗?鸟被人关在鸟笼里是幸福还是不幸?马成为千里马是幸运还是灾难?
艰苦但却自由,无艰苦但是也无自由。自由与无艰苦,哪个更为重要?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由,鸟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由。
那么,人呢?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庄子很会讲故事,他还在讲故事,当然这也许是一个寓言故事。在《至乐》篇里,庄子讲“昔者海鸟止于鲁郊”,意思是,过去有一只海上的鸟,停在了鲁国的祖庙上,鲁国的国王把这只鸟抓住了,并把它关在鸟笼里。
国王非常喜欢这只鸟,每天给它演奏音乐,给它吃非常精美的食物。但是这只鸟见了人以后就害怕,听到音乐更害怕,看到有人来送东西吃,还是很害怕。既不敢吃也不敢喝,不几天就死了。
庄子说,国王如果真的爱鸟,他不应该用这种方法来爱鸟,他应该将鸟放出来,他应当给鸟自由,让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在《齐物论》中,庄子说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
庄子为什么梦为蝴蝶?庄子深切感受到现实生活的不自在,现实人生的不自由,他希望能够像蝴蝶那样,像小鸟那样,像野马那样,自由、自在地飞翔,自由、自在地驰骋。但是,马可能会成为人的工具,鸟可能会成为笼中鸟,鱼可能会成为人的盘中餐。而蝴蝶则不同,人们当然也可以捉住蝴蝶,但是当人们捉住蝴蝶以后,它很快就会死亡,所以人们只能在自然环境下观赏蝴蝶,蝴蝶也因此而不会成为人任意驱使的工具。另一方面,蝴蝶对外在的依赖性很小,它吃得非常少,甚至只要喝露水就可以存活。庄子虽然也欣赏马、鱼,但是他没有梦见自己成为马、鱼,原因正在于马与鱼都可能为人所用而成为工具,而蝴蝶则永远不会。庄子梦为蝴蝶,“自喻适志与”,因为它最能体现庄子的心意。
自由而自在是动物的本性,又何尝不是人的本性?
《马蹄》篇讲: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普通的民众,也有他的本性。这个本性,庄子把它叫做常性。这个常性是什么?就是本然的一种生活状态,就是男耕女织,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天放”。“天”为天然、自然;“放”为自在、自由。普通民众的本性、常性,就是自然、自在而自由。生活很朴素,但是很自然,也很自在,也很自由。
普通民众的耕而食、织而衣,就像马的“龁草饮水,翘足而陆”,就像野鸡的“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在庄子看来,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这种自然的状态,同时又是一种非常美好的状态,是后代文明人所无法得到的一种状态。
这样一种状态,庄子把它叫做“至德之世”。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
“填填”,就是一副满足、自足的姿态。“颠颠”,就是双眼直视对方,就是两眼清澈透明,就是完全一种天真无邪的目光。
在这样一个时代,人只是万物中普通的一物。人与动物可以同游,可以同处共居。人可以攀援鸟巢,但鸟并没有觉得人会危害它。
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与人之间也没有君子、小人之分,“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无知而无欲,这是一种自然的素朴状态。
正是在这样一种自然素朴的状态,人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本性,人的常性才不至于丧失,“素朴而民性得矣”。在这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素朴就是人的常性、本性。
在《天地》篇中,庄子还讲道: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
“至德之世”,人们不崇尚贤能,不推崇人的能力。人的行为很端正,但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就是正义的行为,就是一种合适的行为,就是别人应当效法的行为。人与人之间是相亲、相爱的,但是这种相亲、相爱,并不是儒家后来所讲到的“仁”。人们如实地做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做作,不会弄虚作假,更不会沽名钓誉,但人们并不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忠”,这就是所谓的“信”。人们只是认为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你在马路上捡到很大一笔钱。你心里想:这也许是一位母亲给儿子治病的钱,这也许是一位父亲给女儿筹措的学费,这也许是一位退休职工积蓄多年的养老金。想到这些,你觉得你不能将这笔钱据为己有,你觉得应当把它归还失主,甚至你还想着应当尽快找到这个失主。因为当你想到对方的恐惧与担忧时,你感到很不安。这也许就是儒家讲到的“仁”,“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但是你为什么没有这样想:这笔钱也许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丢的,这笔钱对他来讲,根本算不了什么。而我确实没有钱,而我确实需要钱,这笔钱对我真的很有用,真的有很大的用处,它可以很大程度改变我的处境。你还可以这样想:这笔钱也许是一个人送给另外一个的“回扣”,或者是送给别人的“礼物”,或者是一个收受他人送来的赃款。这笔钱对他们来讲,真的不算什么。甚至你还可以想:没有了这笔钱,因此还可以减轻这些人的罪恶。
如果可以这样想,当然也可以这样想。如果是我,我肯定宁愿有后一种想法。在前一种想法的指导下,你把捡到的钱交了出来。如果在后一种想法的指导下,你还会将钱交出来吗?在前一种想法的指导下,你成为一名先进人物,受到表扬,受到表彰。在后一种想法的指导下,你作出了错误的决定。事情暴露出来,你的名誉扫地,你的威信尽失,你的声望因此而荡然无存。
但是,这两种想法真的是前一念后一念的差别。有第一种想法,当然也可以有第二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