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遇到这种事,我们可不可以没有任何想法。我不管这笔钱是谁的,是用来干什么的,反正它不是我的,我不应该将它据为己有。捡到这笔钱,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依然很平静。将这笔钱归还失主,是自然而然的,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反而是不可理解的,也是没有任何必要的。我甚至没有去查看这笔钱到底是多少,是十万,还是一百万,这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当我将这笔钱交给失主的时候,我仍然很平静,我没有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多少了不起的事,我只是做了一件我应该做的事。捡到十万元而交还失主,与捡到十元交还失主,在我心里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这就是道家所持有的一种想法,这就是自然,这就是真实,这就是不做作,这就是“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
人类最先的状态就是这样一种自然的状态。道家所推崇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儒家讲仁、讲信、讲忠,但是,当你这样讲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感到惊讶。他说:我没有啊!我没有觉得我怎么样,我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吗?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事,或者,我只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想法。
老子讲:“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庄子对老子的这个思想有进一步的发挥。
在庄子看来,在人类最先的时代,人们只是凭着自己的本性做事。人们做一件事,就只是做一件事,没有想着通过做这件事得到什么,没有想着通过做这件事证明什么。
庄子认为理想的时代,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每个民众都是自然的,都是自在的,都是无所用心的,都是毫无用意的。
到了后来,有圣人出现了,他教导民众应当怎么做,不应当怎么做。但是当一个人知道什么应该做的时候,知道这样做有好处的时候,他就不自然了,他也就不自在了,他就变得虚伪了。
所以,在庄子看来,儒家讲的仁义礼智那一套,只是救治社会弊病的一个方法,但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在儒家看来,应当行仁,应当行义,应当强调仁义,强调仁义就已经够了;而在道家看来,在庄子看来,讲仁义还不够,在仁义之上,更应当讲德、讲道、讲自然。
在儒家看来,在孟子看来,人的本性是善的。而在庄子看来,人的本性本来就是自然的、自在的,本来就是自由的,是无所谓善与不善,无所谓恶与不恶的。
这种自然、这种自在,庄子把它叫做常然。《骈拇》篇讲: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
常然就是事物的本来状态,也就是事物的本然,原本就是如此。常然也是自然。一个物品或是曲,或是直,但是,曲,原本就是曲;直,原本就是直。不是人为地将其做成曲,做成直。一个物品或是圆,或是方,但圆者本来就圆,方者本来就方,不是通过人工力量而使其成为圆,成为方。
人也是如此。你说这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仁人君子,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好人,就是一个仁人君子,他也从来没有想着要去做一个什么好人,做一个什么仁人君子,他只是凭着他的本心去做事,凭着他的本性去做事,他只是在做他看来非常平常、非常自然的事。这就是一种自然的状态,这就是一种自在的状态。
3. 自然也是自在与自由
老子强调人的自然,推崇人的自然。庄子也推崇人的自然,也肯定人的自然。但是,庄子更推崇人的自由,更肯定人的自由,更强调人的自由。
在西方哲学中,自然和自由是矛盾的。自然的是不自由的,自由的是不自然的。因为在西方人的观念中,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对于必然的认识,是按照必然规律办事。人按照必然规律办事,才可以得到自由。在自然状态中,人还没有认识规律,外在力量对于人还是作为一种不可驾驭的、可怕的力量发挥作用的,人在自然界外在威力面前,还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人在自然状态是不自由的。
而在中国哲学中,特别是在道家的思想中,一个事物如果它是自然的,那就意味着没有外在的制约,没有外在的限制。而没有外在的制约、限制,这就是一种自在的状态,而这种自在的状态,同时又是一种自由的状态。
庄子讲到马,马“龁草饮水,翘足而陆”,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但是,在自然状态下,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想走则走,想卧则卧,想嘶则嘶,想吃的时候就可以吃,不想吃的时候也可以不吃,没有人能够约束它,没有人能够制止它,没有人能够命令它。所以这种状态,又是一种自由的状态。
庄子对于自然的推崇,不是为了推崇自然,而是为了推崇自由。
在庄子看来,人的这种自然、自在而自由的状态,是生活的常态,生活本来如此,也应该如此。在自然、自在而自由的状态下,人的本性是完满自足的,人因此也是完满自足的。一个人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想着要去改变,也没有想着要去拒绝,更没有想着要去违背。
《骈拇》篇讲: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
什么叫“骈拇枝指”?人的脚趾,大拇指和第二个趾头长在了一起,叫骈拇。人手上多长出一个手指,叫做枝指。
手指头多一个,脚趾头少一个,这都是不正常的,在我们看来这都是不正常的。但是,在庄子看来,一个人天生就是如此。我的脚趾头就长成这个样,我的手指头就长成这个样子,我没有想着要去吓唬人,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没有自卑。因为我天生就是如此。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
因为出于天然,因为本来就是如此,所以虽然不合乎常态,虽然与他人不一样,但对于本人而言,对于当事者而言,并不因为多一个而觉得多,并不因为少一个而觉得少。
一个东西天生是什么就是什么。仙鹤的腿很长,野鸭的腿比较短。但仙鹤的腿本来就很长,天然就这么长的,如果觉得它的腿太长,要把它的腿弄短,那仙鹤就没命了。野鸭的腿本来就这么短,天生就这么短,如果觉得它的腿太短了,想要把它变长,那野鸭也就没命了。
你手上长五个手指头,我手上长六个手指头。我没有觉得,我的手指头多了一个。我当然觉得你的手长得很好看,但是我也没有觉得我的手就长得不好看,本来就是如此。
既然本来就是如此,又何必去计较这一切。原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原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要在这方面过于费心、过于劳神,不要总是觉得自己不好,不要总是觉得别人为什么那么样,而我怎么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的很多人也是如此,为什么别人有钱我就没钱?为什么别人的爸爸是部长,而我的父亲是农民?他的父亲是部长,部长当然好,但农民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农民,既没有必要去隐瞒,也没有什么可自卑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的起点就是如此。
我努力了,我奋斗了,我成功了,好!我努力了,我奋斗了,我没有成功,也很好啊!我还可以继续努力。
道家不是让人安于现状,道家也不是让人放弃追求,道家要人正视现实,不回避现实,道家要人立足于现实。不怨天,不尤人,自己做自己的事便好。
4. 人的本性虚静恬淡
在庄子看来,人的本性就是自然、自在和自由,这是庄子对于人性的基本的观点,也是庄子对于人性的基本说明。但这并不是庄子对于人性的全部说明。
人的本性不仅是自然、自在和自由,人的本性还是虚、静、恬、淡、纯、粹、素、朴。这样几个字,每个字都有特殊的含义。
虚,就是对于外在物缺乏一种功利的考虑。
静,就是无动于衷,就是对于外在事物、更多的是对于功名利禄之类的无动于衷,就是所作所为不受外在功名利禄的诱惑。
恬,就是安然、泰然,也就是自若其状而不移易。
淡,就是淡漠,就是超然,就是超然于事外。
纯,是没有杂质。丝质品的没有杂质,就是纯。
粹,也是没有杂质。原义是谷物中没有不良的成分。
素,是事物天然的状态。素的本义是没有涂上颜色,也就是本色。
朴,是事物原本的状态,是没有经过加工,没有人工的修饰。
《天道》篇讲: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也。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人的本来的状态,也是人天然的状态。这是一种超然的状态,是一种无为的状态,也是一种超越的状态,是人类最初所具有的状态,但同时也是道德的最高状态,是道德的最高境界。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纯粹素朴,是天地之本,万物之本,也是天地万物之真,是天地万物之正,是人性之本、人性之真、人性之正,是人性的本来状态,是人性的本真状态,更是人性的正常状态。
庄子在《天地》篇里讲了一个具体的例子:“百年之木,破为牺尊”。指生长了一百年的一棵大树,被人砍倒了,被人用来做了一个神像。“其断在沟中”,树枝及其他的一些材料被人丢弃不顾,变成一种废料。庄子说:“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牺尊是经过雕刻而成,又被涂上颜色,而树的枝干则成为废料,将这两者相比,当然一个美,一个丑,但从违背事物的本性而言,则是没有任何分别的。“然其失性,均也”。
这棵树本来生长得好好的。它挺拔、苍劲,昂然于森林之中,迎风斗霜,它绝对没想着要成为一个牺尊,当然也没有想着成为废料。在人们眼里,成为一个牺尊,这是一种尊贵;成为废料,这是一种不幸。但是对于这一棵生长了一百年的大树而言,成为牺尊和成为废料,是没有任何差别的,都是损毁,都是牺牲。就牺牲而言,牺尊并没有比废料多多少,也没有比废料少多少。
儒家提倡仁义,通过提倡仁义而救助人类,通过提倡仁义而维持社会秩序。在庄子看来,提倡仁义,不仅不能救助人类,不仅没能维持社会秩序,仁义本身反而成了残害人性的工具。
在儒家看来,一个人为非作歹、社会秩序混乱,这是因为没有提倡仁义而导致的。而在道家看来,正是因为一个人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他才可以去为非作歹,如果他没有丧失他的本性,他就不会为非作歹。他不会为非作歹,你又何必去讲什么仁义呢?
所以,庄子在《马蹄》篇中讲:
夫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一棵生长茂盛的树木,被人砍伐,才成为牺尊;一块白玉,遭受雕琢,才成为圭璋。人的道德,本来完好无缺,如果还是完好无缺,还需要仁义吗?还需要礼乐吗?老子讲:“大道废,有仁义。”有大道,还需要仁义吗?
残损树木自然的生长发育,将其制作成为一件器具,毁坏人的自然本性以使人行仁行义,工匠有其罪,圣人也有其过。圣人以仁义来救治道德,而仁义实际上正是残害道德的工具。
在庄子看来,使人丧失其自然本性的因素有五个方面,这就是:五色、五声、五臭、五味,以及对于外在物的追求。
老子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庄子在《天地》篇中讲:“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