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阿妈在水桶脑门上杵了一指头:“水桶嗳,有理不打上门客,村长、支书过去对我们孤儿寡母可没少照应,今天你要是给村长、支书撂冷脸子,可别怪我今后不登你的门。”然后对村长、支书说,“走,我给你们泡茶去,别理他。”
水桶只好对村长和支书挤出一丝笑意:“哪里,没有事情啊,走走走,泡茶去。”
村长和支书打着哈哈,跟着水桶朝小区里头走,司机开着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就像给他们送行。韭菜还在楼下等着水桶搬东西,看到他们一行人,连忙迎过来,韭菜当过咖啡馆服务员,也做过茶楼里的茶花女,应付人比水桶活络得多,见了婆婆和村长、支书,就满脸堆笑:“妈,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我跟水桶好过去接你,你看你还麻烦村长和支书来送你。”然后才跟村长、支书招呼,“村长、支书,你们两个可是请都请不来的稀客,快上楼泡茶。”
村长跟支书看到地上堆的大包小裹,二话不说,屈尊帮着他们提,韭菜也不跟他们客气,任由他们当小工,和水桶两个拥着阿妈挤进了电梯,在电梯里,趁村长和支书上下打量电梯里贴的广告时,韭菜朝水桶挤挤眼睛,又笑了笑,水桶明白他的意思:看看,憋急了,上门求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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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坐定,韭菜手脚利索地给村长和支书泡茶,村长和支书这个时候才显出了局促、尴尬,没话找话:“这房子真不错啊,到底是城里的高档住宅,看看多亮堂,多豪华。”村长四下打量着客厅说。
“装修得也好,多洋气,不像村里的房子,再怎么装修也土。”支书说。
喝了两杯茶,村长和支书又夸奖水桶的茶叶好,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外挤话,反倒把水桶闹得难受,他真想说你们俩有什么话就明说,可是那样说又好像要赶人家,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上门的客,又是陪着老娘一起来的,只能客客气气,不能像在村里那样耍脾气。水桶只好陪着村长、支书没话找话,几个心里都清楚,最终的话题就是西山村的工厂,可是谁都小心翼翼地不提这个话题,就像患上了脏病的人需要治疗,却又本能地避开这个话题。
韭菜给水桶阿妈安顿好住处,过来在一旁听着看着他们绕弯子,实在难受,便插话问:“厂里还好吧?”
她一下把话接到了工厂上,立刻像打开了阀门,话起了头就像滔滔流水不停地从村长和支书的嘴里流出,而且流出来的全都是苦水:“不好啦,已经停产了。”“要账的人住在村里,进货也没有钱,眼看着干不下去了。”“工人也着急了,快两个月没见工钱,说是要到市里讨薪呢。”“村里人也不干了,在工厂上班拿不到工钱,都嚷嚷说要把厂子里的东西抢了变现呢。”
支书和村长说这些话的时候愁眉苦脸,水桶殷勤沏茶,不作回应。
“水桶,公司你是老板,你说咋办呢?你不能就这样扔下不管吧。”村长见水桶不表态,没热情,只好软下身段直接求诉。
水桶也装作愁眉苦脸:“我自己一手弄起来的事情,我比你们还心疼,可是没办法,我不能再管了,再管乡亲们就得把我杀了。”
支书讪讪地笑着:“水桶,乡亲们也是不明白道理,一时火起,你在村里长大的,哪一家的饭你没吃过,哪一家的茶你没饮过?不要记乡亲们的仇啊。”
水桶说:“我可不敢记乡亲们的仇,我也不相信乡亲们会那么无情无义,乡亲们肯定也是受人蛊惑的,我不生乡亲们的气。”
村长老脸微红,水桶的话就像刮痧用的篦子,然而,刮的不是后背,是他和支书的老脸:“水桶啊,你千万不要误会,当时我和支书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那个地步,就是想让乡亲们出面劝劝你,还不是为了我们西山村,为了西山村的乡亲。你受委屈了,我和支书今天当面给你赔个礼,道个歉,成不成?你就放开手,不要一把把厂子给掐死了,那也是你的心血么。”
支书连忙点头,胖脸涨红有如一盆水煮肉片:“是啊,是啊,水桶,为了新农村建设,为了西山村的稳定和谐,你也一定要接受我和村长的道歉,放工厂一马,不然我们给乡亲们没法交代啊。”
水桶很执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愿意法律也不愿意,我想好了,按照我们当初的合股协议,还有企业章程,分了算了,那种厂子不能再干了,再干伤天害理啊。”
村长和支书面面相觑,尴尬、气恼却又不得不忍着,表情活像在大街上憋了一泡尿却到处找不到厕所。
这个时候水桶妈闯了出来,老太太洗了一把脸,又换上了拖鞋,冲到水桶跟前揪下拖鞋劈头盖脸地就朝水桶抽:“你个不长进的东西,乡亲们对你多好,你在外面混,家里全靠乡亲们帮着,每年茶田里的活路我忙不过来,还不都是支书、村长安排人帮着。现在你有钱了,当老板了,了不起了,你是要把乡亲们给害死啊?你今后还回不回西山村了……”
村长和支书见水桶妈出头了,便假模假式地拦着劝着,却只动口不动手,任由水桶妈的拖鞋底子拍蟑螂一样不停地朝水桶脑袋上招呼。
水桶自小到大有一个好处,虽然也有跟老娘顶撞的时候,可是老娘真的发火生气,水桶能做到骂不吱声,打不躲闪,只要老娘骂得痛快,打得解气,水桶是绝对不会拒绝挨打受骂的。然而,韭菜看到婆婆打水桶却心疼得了不得,连忙扑过来劝阻。水桶阿妈打水桶从来没有人劝阻过,也不知道该见好就收,正打得顺手,猛然有人过来动真格的拉架,竟然就把矛头转向了韭菜:“你这个媳妇咋当的?就眼睁睁看着男人祸害乡亲?你躲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打。”
韭菜犹豫间,已经被村长和支书隔开,表面上村长、支书是劝架,实际上是挡开韭菜,让水桶老娘继续发威,下意识地希望水桶老娘能制伏水桶,让水桶放开闸门,为工厂提供流动资金。
水桶阿妈回身继续惩罚水桶,水桶此时早已没了董事长的派头,两只胳膊护了脑壳,任由老妈施暴。韭菜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威胁:“不准打人,你再打我打110报警了。”
她这一喊,村长、支书笑了起来:“人家老妈打儿子,110来了也管不了。”
水桶也在拖鞋的拍打之下抽空喊:“别报警,报警没用。”
韭菜干着急,跺着脚喊:“妈,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打傻了,那可是你儿子。”
水桶阿妈此刻已经打累了,正想歇歇手,把拖鞋扔回地上,脚丫子摸索着往拖鞋里面钻,嘴上说:“没关系的,从小就这么打,打不傻。”
韭菜气愤,却又不好真的跟婆婆撕破脸,况且人家说得有理,你再心疼,人家打的是人家的儿子,你也没处说道理。韭菜把火撒到了村长、支书头上:“你们不就是想让那个破厂子继续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么?账本和印鉴都在我手里,就是水桶答应了,我也不干,没有印鉴看你们怎么拿到钱。再把我逼急了,我就去工商局、公安局投诉你们。”
韭菜如此激愤,倒也让村长、支书和水桶阿妈惊愕,他们把矛盾焦点集中在水桶身上,谁也没想到还有韭菜这么一道障碍。
水桶阿妈追问韭菜:“你刚才说,那个破厂子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了,怎么伤天害理了?”
韭菜瞪了村长和支书一眼,对水桶老娘说:“妈,你不知道,那个厂子是生产地沟再生油,还有一滴香的,那些东西人吃了会得病,还可能死人呢。现在报纸上、广播上都在曝光这种事情,我们要是继续做,被人家抓住是要坐牢的。就是不坐牢,人在做,天在看,万一因为我们做了坏事,我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是残疾怎么办?”
韭菜此话一出,在场诸人全部大惊,目光就如发现了敌情的探照灯,齐刷刷集中到了韭菜身上。水桶阿妈对这种事情反应最为敏感,第一个追问:“你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了?”
水桶被韭菜搞迷糊了,因为前不久韭菜还告诉她说自己戴环了,现在怎么又说怀上孩子了,戴环是真是假,怀孩子是真是假,他一概弄不清楚,想问一声,又怕话说成两岔,扩大激化矛盾,只好闷不吭气声,眼睛却瞠瞠地盯着韭菜,大嘴也张开构成了一个圆圆的圈圈。
水桶阿妈又落实了一问:“韭菜啊,你怀上了?”
韭菜羞赧颔首:“嗯,娘你说,我们再做那种害人的事情,老天降祸到我们孩子身上怎么办?”
水桶阿妈呆了,愣怔怔地问水桶:“韭菜说的是真的?”
水桶反问她:“啥是真的?”水桶的意思是怀孩子是真的还是工厂产品害人的事情是真的,他怀疑韭菜这个时候端出自己肚子里或有或无的孩子,是骗人的,是为了给关厂找理由。
“我问你那个厂子是不是在害人?”水桶阿妈把自己的问题具体化、明确化了一下。
水桶点点头:“你想一下,用泔水剩菜还有地沟里捞出来的下水炼出来的油,再给人吃,能不害人吗?还有老叶研究的那个什么一滴香,使用化学原料生产的,人吃了肯定也有问题。别说老天爷降罪,就是让政府知道了,也会抓我们进去吃牢饭。”
水桶阿妈僵住了,呆呆地站着,然后软软地坐了下去。村长和支书看到事情演变成了这个样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尴尬忐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水桶给他们重新换茶,然后商量:“村长,支书,不行咱们就分了算了,这种事情你们也看到了,不光是我不能再干,韭菜也不让干了,你们要是不怕,你们继续干,我退股。”
支书不知道该怎么样应对水桶的提议,当了多年的村领导,村长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显然要比支书强得多:“水桶嗳,公司的去向最终怎么办,我们说了都不算,从公司法和公司章程来说,我们不过都是股东而已,股东里还有叶青春,村里的股份也不是我和支书的,是乡亲们的,我们俩也不能就这么替乡亲们做主。你看这样成不成,我们先不谈退股不退股的事情,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你把流动资金卡住了,工厂无法生产运转,损失很大,这笔损失算在谁头上谁也不会答应,你说是不是?”
这话明显地有恐吓、要挟的味道,水桶很气恼:“干你老,我是董事长,公司怎么运作,我有决策权。再说了,我占了公司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按照公司法、公司章程,也都是我说了算。”
村长不傻,村长是个明白人,水桶这种蛮理说服不了他:“根据企业章程,董事长在董事会上也仅仅是一票,到底怎么办,应该由董事会成员集体讨论。不然这样吧,我们把其他董事会成员都叫过来,一起讨论一下,如果董事会同意你退股,那就退,可是退也罢,不退也罢,这两个月工厂欠下的款都要付清楚。”
水桶阿妈说话了:“村长,支书,水桶,这里是家,不是会议室。韭菜现在有身孕,要静养,你们开什么会,另找个地方,哪有在人家家里开会的。”
水桶阿妈的话说得柔柔的,理却很硬,就像裹着塑胶的警棍,摸上去柔软,挨一下却很不好受。
水桶连忙往外请村长、支书:“那咱们就另找个地方开会,把其他董事会成员叫过来。”
村长、支书只好起身,随着水桶出门,在电梯里就开始打电话,通知董事会成员到鹭门来开会:“具体到什么地方?”村长问水桶。
水桶想了想说:“到巴星克咖啡馆,海边上,风景好,这个时间那里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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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事会成员是按股份分配的,水桶占大股,代表他的董事会成员除了他自己,还有叶青春、洪永生、肉菜。西山村的董事会成员除了村长、支书以外,还有一个村委会委员。七个董事,水桶这方面占了四个,西山村三个,如果表决,水桶的利益从数量上拥有保证。这是过去的情况,现在情况变了,水桶的利益建筑在公司正常运作的基础上,如果水桶的利益和公司全体员工的利益,自然也包括过去代表他的三个董事的利益,发生了冲突,那么,叶青春他们还会不会在董事会投票的时候用票数来支持水桶,水桶自己心里也没数。
水桶打定主意,如果自己的主张得不到董事会的支持,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退股。此时退股,经济上他肯定要遭受很大的损失。村长和支书话里话外已经表达得很明白:退股可以,但要赔偿损失。损失认了,啥都好说,不认,退股都困难。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控制住了资金,可以用资金放行作为条件,估计退股还能少损失一些。一路上,水桶心里暗暗盘算着,村长和支书也不说话,水桶明白,他们心里也在暗暗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