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春显然很不愿意关掉厂子,却又不愿意跟水桶明说,那样显得自己掉分子,好像离不开这个厂子,离开这个厂子就混不下去似的:“我没意见,厂子随时你都可以关,你还是跟村长他们商量一下吧。”
说完,叶青春起身回了操作台,不再答理水桶,水桶也清楚人家跟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了,只好起身告辞,去找村长和支书。
村长和支书的态度是坚决反对,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谁也不愿意把财神、银行扔了不要。让水桶生气的是他们的态度,水桶一提出要关厂的想法,村长和支书对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就像他是贼人:“干你老,厂子是你们家的?你说开就开,你说关就关?关了村里乡亲的损失你来赔?”村长年纪大,辈分高,这样骂他,水桶没话说。
支书跟水桶的辈分一样,此刻也摆出了领导的款式骂他:“卵窖,你还真以为公司是你的?是全村人的,你要是敢关厂,我就敢关你们家的门。”
谈话是在村委会的贵宾室里进行,现在村里不时要接待一些前来参观、视察的客户、领导,所以专门盖了一间房子,装修得花里胡哨,摆放得豪华舒适,水桶到村委会找村长、支书,自然被让进了贵宾室。刚开始气氛非常融洽、热情,三个人还说好中午要在一起喝酒,结果谈着谈着就谈崩了。
村长和支书齐声谴责、斥骂,水桶非常火大,如果放在过去,水桶也就罢了。现在这么一骂,水桶觉得过去所做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不过都是利益掩盖下的假象。况且,自己作为董事长,竟然会被他们这样骂,证明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把自己这个董事长放在心里。想到这一点,水桶的倔强发作起来,推翻茶几,茶几上的茶具碎了一地:“干你们老,老子就是要关厂,还要去投案自首,厂子就是老子的,谁说了也不算。”茶具摔到地上尖锐的破碎声中,水桶嘶吼着,然后出门,把门摔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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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桶肩膀上顶的好像不是脑袋,而是一大壶开水,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关厂,既是为了不再害人,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地位,他要让村长、支书,还有那个老狐狸叶青春明白,厂子,是他庄水桶的。
来到厂里,水桶钻进自己的办公室,虽然在厂里设了一间董事长办公室,水桶却几乎从来没有进来过,每次来了,除了在生产车间兜个圈,就是在叶青春那里泡茶,或者到肉菜那儿瞎吹。董事长办公室里摆设应有尽有,电脑电视传真复印机沙发茶几大班台一应俱全,是个套间,里间还有一张席梦思,供水桶劳累的时候歇息。
水桶叫来了肉菜,肉菜看到他竟然待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有点儿意外:“你怎么待在这里?”
水桶脸臭臭的,话狠狠的:“我的办公室我凭什么不能待?”
肉菜见他不讲理,知道他犯毛病,也不跟他计较,敛容请示:“董事长找我有事?”
水桶说:“你用电脑给我打一份通告。”
肉菜问:“什么内容?”
“就写……”水桶斟酌一下,接着说,“就写自即日起,工厂停工了,其他善后事宜,等候通知。”
肉菜愣住了:“停工?好好的停什么工?是不是上面又要来检查?”
水桶光火:“什么检查不检查的,我说停工就停工,我是董事长还是你是董事长?”
肉菜转身:“那好吧,我去打。”
水桶拦住了她:“上哪去?就在我这里打,字要打得大大的。”他是怕肉菜出去找叶青春和别的员工来跟他啰唆。
肉菜无奈,只好打开董事长办公室的电脑,噼里啪啦敲了一通,然后用打印机打出来,递给水桶看。水桶看了看,还给肉菜:“你出去贴到大门口,别人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肉菜拿着通告走了,水桶出门,来到供电总闸跟前,一把拉掉了总闸。机声隆隆的工厂顿时就变成了断气的尸体。工人们惶然嚷成一片:“怎么了?怎么了?停电了?赶紧找电工来修……”
电工来了,看到水桶守在电闸跟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惶惶然地向水桶解释:“刚刚停电了,我马上就过来了。”
水桶说:“没关系,是我停的。”
电工愣在那儿,工人们也纷纷涌出来看情况,一看到水桶,大家伙都向他报告:“董事长,停电了,停电了。”
水桶告诉大家:“没停电,是我让停工的,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处理清楚了以后再开工。”
立刻就有工人担心起来:“老板,我们的工钱怎么办?”
水桶扬声给大家宽心:“工钱一分钱也不少,大家放心,我庄水桶就是这个村里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些事情要商量好了以后,开工还是关厂,再告诉大家。大家今天开始放假休息,放假期间工资照发。”
有了这话,工人们自然放心,轰轰闹闹地散伙,本村的跑回家去泡茶休息,家不在本村的,有的上山瞎逛,有的跑回宿舍整理内务。水桶当时并没有注意,叶青春、肉菜还有其他几个公司的管理人员并没有出现在现场。
其实,停工也不过就是水桶一时冲动,是受了村长和支书轻侮之后的本能反应。停了工之后怎么办,到底是把工厂彻底关了,还是调整一下产品生产继续经营,他都没有多想。现如今,工厂已经停了下来,下一步该怎么办,问题马上摆到他的面前。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回家待着,等着村长、支书他们过来跟他赔礼道歉,然后再说下一步的话。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刚刚从工厂出来,还没到家,村民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把水桶给围了起来。
“你凭什么关厂?”
“工厂不是你一个人的。”
“关厂要经过我们同意。”
“造成的损失你要赔偿。”
“……”
村民们围着水桶闹哄哄地乱吵,水桶想起过去他们见到自己的时候那份恭敬和殷勤,就一个劲儿地犯晕,不知道过去的事情是梦境,还是眼前的事情是梦境。
“你们别着急,我们生产的产品有问题,会害人的,等我和其他领导商量一个办法以后再说。”
水桶刚刚解释了这一句,马上有人开始愤怒:“你现在说这个屁话有什么用?早干吗去了?生产什么,卖给谁了,都是你水桶做的,现在你说停就停,你把公司当成了你个人的?”
“对,公司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大家都有股份在里头,停工了损失让他赔。”
“赔、赔、赔……”
一片“赔、赔、赔”的声浪中,偶尔能听到“干你老”的骂人话,还有“不准停工,要停工就要经过全体村民通过”之类的话语,就像声浪中迸出来的水花,溅进水桶的耳朵。
水桶在村里长大,知道山区农民的性格,这些山区农民就像老水牛,平常温顺敦厚,只要有一口草吃,就能任劳任怨地奉献自己的一切。然而你真的惹着他了,他就会变成疯狂的老虎,不管不顾跟你闹个你死我活,而且还特别执拗、倔强,认定的死理绝对不会轻易转弯。
面对气势汹汹的乡亲,水桶只能选择逃避,尽管他这会儿对自己刚才冲动之下停工多少有些后悔,然而此刻却不能马上退缩,那样就太没面子了。水桶拔脚就走,想从乡亲们的包围中冲出来并不那么容易,前面有人堵,后面有人追,也说不清谁真的火了,从后面踢了水桶一脚,还有人抓挠他。水桶也火了,扭身过去,也不管刚才是谁动手,乱抓乱打起来。
他一动手,别人也不会闲着,顿时打成一团,寡不敌众,水桶很快被打翻在地,鼻子脸上糊满了血,也弄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水桶阿妈闻讯疯了一样地赶过来,随手捞起不知道是谁扔在道边的一根竹竿,挥舞乱打,被打到的人呼痛喊疼,看清是水桶阿妈,却不好还手,纷纷躲避,水桶这才爬起来突出重围,跟阿妈两个狼狈不堪地跑回家里。
水桶回到家里,才发现鼻子出血了,脑袋也破了,好在都不是什么重伤,显然乡亲们还算是手下留情,如果真打,那么多人,一人一巴掌都能把他拍成肉饼。
水桶阿妈给水桶擦洗了一下,这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水桶还不能告诉她工厂在害人,只说工厂销售不好,想停工,他妈便追问停工了工人怎么办,乡亲们怎么办,水桶被问得心烦,就吼他娘别管他的事,出门开车回了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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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看到水桶挂了伤,自然又是一番大惊小怪,对着韭菜水桶能说实话,便把白天在村里遇到的事儿说了一遍。韭菜极为愤怒,既恼乡亲们不识大体,又恼村长、支书背后煽动村民起哄闹事。
“没关系,不管他们了,我有办法治他们。”
水桶问她有什么办法,韭菜说:“简单得很,财务款项都在我手里,我把资金给他们断了,看他们还怎么干。”
水桶也明白,他光发那一个通告没有屁用,他转身一走,通告肯定马上就被人撕了,电工推上闸,生产马上恢复,一切都照旧。韭菜这个主意彻底,没了资金流动,就像汽车没油了,只有停车。
水桶安心在鹭门休息,早上起来和韭菜爬山锻炼身体,回到家里泡茶看电视,或者上网瞎逛。中午吃过饭,美美睡个午觉,下午到街上转悠,碰到什么热闹就过去凑一凑,倒也过得清闲自在。唯一不太可意且还不能向外人道的就是韭菜不配合他了,晚上想过夫妻生活,韭菜一概拒绝,理由充足:医生说了,戴上环三个月内不能行房。水桶觉得不太可能,想到医院找个医生问问,却又不好意思,到网上查了好几天,网上有的说戴环一周内不能行房,有的说十天,也有的说半个月,没有一个说三个月的。水桶把网上查询结果告诉韭菜,韭菜说网上的话你也信?网上还说股市要涨,房价要跌呢,你见股市涨了,还是房价跌了?每个人的身体条件不同,医生是根据我的身体情况作的医嘱。
水桶没招,也清楚,不管医生是不是这么说了,只要韭菜不愿意,那就没有办法,他庄水桶还没下作到强奸自己老婆的程度。韭菜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人,知道水桶有需求渴望,就用手帮他舒服,水桶就觉得很难受,好像韭菜是幼儿园的孩子,自己是孩子的玩意儿,心里有了屈辱感,每当韭菜试图用手来满足他的时候,他就愤愤地推开,转过身去,用屁股用力蹾几下床垫子,然后装睡,不答理韭菜。
日子过得有时候有趣味,有时候很无趣,有趣味的时候就叫生活,没趣味的时候就叫熬日头,生活也罢,熬日头也罢,一个月过去了,西山村就像记忆中的往事,在水桶脑子里渐渐远去。有时候给阿妈打个电话,也从来不提工厂的事情,阿妈也怪,居然也从来不和水桶提及工厂的事情。然而,在水桶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种期盼,希望西山村那边能够想起他,担心西山村真的把他给忘了。
韭菜知道他的心思,不停地提醒他,主动权在他们手里,客户在他们手里,客户的购货款打在他们的账户里,怕啥,理都用不着理西山村那些烂人,就等着那些烂人上门来求他们。韭菜把西山村的乡亲们叫“烂人”,水桶很不接受,反骂她:“你们北山村才是烂人。”
韭菜反讥他:“好好好,我们北山村是烂人,你们西山村不是烂人,可是我们北山村的烂人没有把你这个西山村的烂人打得头破血流。”
水桶便鼓了气不跟韭菜说话,心里暗暗承认,西山村的人确实有点儿烂,用得着时朝前,用不着翻脸就不认人。这天水桶跟韭菜到超市消费,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用车拉回家里,正在楼下卸货,门岗保安打过来电话,说有人要会见水桶,问水桶见不见。水桶问是谁,保安说是西山村的。水桶马上回绝:“不见,西山村的一律不见。”刚刚说完,电话里传来阿妈的骂声:“干你老,是我,你老娘你也敢不见?”
水桶没想到阿妈突然驾到,连忙跑到小区门口迎接。一辆日产骏捷停在小区门口,水桶认得,这是村委会那辆公车,平常都是村长和支书用,今天载着阿妈过来,肯定是村长、支书指使阿妈过来当说客要钱。
“这是我老妈,过去在小区常来常往的,你们怎么不认得了?”水桶责怪保安,保安解释他是新来的,过去没见过这位老人家,今后再来就记住了。
水桶瞄见车里还有别人,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果然是村长和支书,便假装没看见,把阿妈从车里接出来,然后吩咐司机:“好了,人到了,你回去吧。”
村长和支书连忙跳下车,把水桶裹住,村长笑嘻嘻地套近乎:“水桶,董事长,我们亲自把你阿妈送过来,干……”蓦然想到水桶阿妈就在跟前,紧急刹车,把“你老”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连口茶都不给泡,太没情谊了吧。”
支书也说:“水桶,这么多天没见你,我和村长专门过来看看你,一路连口热水都没喝,你不能朝我们甩冷屁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