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星克咖啡馆这个时间是空当,客人稀少,服务员们懒懒散散的或坐或站,享受着忙碌前的悠闲。阳光从茶色窗外挥洒进来,让咖啡馆里面的人和摆设都像陈旧的照片,反而给这个冒充巴星克的咖啡馆增添了时间赋予的历史韵味。水桶他们的到来,让服务员们有些无奈,因为正常的休闲被客人打碎了,忙碌时光提前到来,而忙碌并不能让他们获得额外收入。
洪永生本来就待在鹭门市里跑业务,接到通知很快就到了,看到水桶和村长、支书的脸色难看,知道有大事发生,也不敢乱说,悄悄地坐下。服务员过来请示他要什么,他说要一杯白开水,水桶骂了一声:“干你老,跑到咖啡馆里喝白开水。”对服务员下令,“给他一杯咖啡。”
洪永生悄声问水桶:“怎么到这儿开会?有事?”
水桶说:“大事,我不想干了。”
洪永生呆了,他无法想象,这个叫做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企业,没有水桶还会存在么?
“今天开董事会的目的就是讨论我退股的问题,一会儿你要按我的意思举手。”水桶吩咐洪永生。
洪永生没吭声,点点头。
等待叶青春、肉菜和另外一个代表西山村的董事期间,已经到了的人们没话好说,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说的、听的都已经累了。几个人守着咖啡沉默不语,气氛诡异又紧张,服务员都不敢靠近,远远地朝这边不安地张望着,就像几只发现了危险的鹅,每当水桶他们唤人过来服务的时候,呆立的服务员就会颤抖一下,就像受惊的兔子,然后才胆战心惊地跑过来:“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声音都颤抖起来,活像大风掠过后飘落地面的枝叶。
洪永生坐在水桶身边,悄悄扯了水桶的衣襟一下:“董事长,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水桶起身:“你们几个慢慢喝,我到厕所尿一泡。”
洪永生也随即起身:“我也去尿一下。”
两个人来到卫生间,站在尿池前面,洪永生不解裤子,站在水桶旁边,水桶解开裤子正要尿尿,见洪永生这种架势,忍不住骂:“干你老,看啥呢?你自己没有?要看看自己的。”
洪永生连忙扭头,水桶照样骂他:“干你老,尿啊,不尿跑这干吗来了?”
洪永生说:“我没尿,叫你出来说话。”
水桶尿了,伴着嘀嘀嗒嗒的尿水声说:“啥话?”
洪永生说:“你真的要撤股不干了?”
水桶叉着腿系扣子:“谁有心跟你说闲话。”
洪永生追问:“那我们怎么办?”
水桶还真没有认真想这个问题,思考一切问题从自身利益出发,既是水桶这类人的习惯,也是水桶这类人的本能。但这毕竟仅仅是思考的出发点,如果真的有人提出来请他也考虑一下别人的利益,水桶绝对不会为了自己伤害别人,起码,不会干他明明知道是损人却还要利己的那种事情。这也是水桶农民意识的特质:自私,却又善良,狡黠,却又淳朴,办事没有分寸,却又懂得不犯法、不惹天怒。
“你说的你们,就是你跟肉菜两个人么,你们想干吗?”
“我们也没想干吗,谁知道你突然就不干了。”
“我不干了,你们还可以继续干么。”
洪永生有些茫然:“你能不能给我说一下,你到底为啥突然就不干了?那天你怎么突然就跑过来把电停了,还说要关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水桶瞪着他,但是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到答案,他只好问:“事情你跟我一样清楚,现在我问你,你支持我还是支持他们?”
洪永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水桶不知道他是啥意思:“明确,支持谁?”
洪永生没回答,解开裤扣尿尿,水桶明白了,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董事的一票,不,应该是两票,还包括洪永生他老婆肉菜那一票。形势很明显,这次董事会,他只拥有自己一票,对叶青春他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这个厂对叶青春的意义。有了这个厂,叶青春就是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没了这个厂,叶青春就是一条爬着到处觅食的狗。
洪永生明确表态,多少有些“话说到前头”的意思,话不投机半句多,水桶也不再跟他说什么,扭头就走,后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滴水声,很像女人在抽泣,那是洪永生尿出来了。
水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西山村的村委会委员兼西山公司董事,还有肉菜都已经到了,唯独叶青春还没有来。肉菜跟水桶站起来打了招呼,保留了最后时刻的尊重。而那位西山村的董事,见了水桶不但没有答理,还瞪他了一眼,仿佛面对的不是董事长,而是不应该在白天露脸的老鼠。这家伙过去每次见到水桶,都会大老远追过来,点头哈腰什么好听说什么,像极了电影电视剧里面皇军的翻译,今天居然也翻了脸,连人都不认识了。水桶恼火了,刚好服务员过来请示新到的客人喝什么,水桶替他们答复:“白开水。”
“老叶呢?”水桶问肉菜,按道理叶青春应该搭肉菜的车一起过来。
“不知道,说是到市里办事去了,办完事就过来。”
洪永生撒完尿回来,肉菜提示他:“把裤子系好。”
洪永生低头看看,才发现自己忘了系裤扣,连忙系好,坐到了肉菜身边。
肉菜又嘟囔了他一句:“干什么呢,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
洪永生瞪了她一眼,没答话。放在过去,董事会气氛良好,公司运作顺利的时候,肉菜如果和洪永生这样,马上会成为大家耍笑、打趣的焦点,起码对于肉菜提醒洪永生系裤扣的情节,会有人说几句下流话取乐。而今天,却没有任何人对他们夫妻间的小龃龉感兴趣,气氛僵僵的让人感觉似乎空气都凝结成了冰块。
资金流断了,工厂停产,还有一屁股账堵在后面,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董事长庄水桶。大家都明白,今天这个董事会,最大的可能就是以炮火连天开始,以两败俱伤告终,就如一场战争,剩下的只能是一片废墟,废墟就是西山化工有限公司。
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叶青春仍然没有来,水桶唤来服务员:“给每人来一份套餐,最便宜的。”
谁也不吭声,最后的晚餐,其实吃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埋头吃饭的过程,水桶只说了一句话:“吃过饭,老叶还不到,就开会,不等了。”他已经算定,老叶肯定不会站到自己这边,有他没他都无济于事,反正最终还是一拍两散,散得乐观就是自己少损失一点儿,散得不乐观,就是自己多损失一点儿,如果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只能上法庭。想到法庭,水桶心情糟透了,法庭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死亡陷阱,何光荣夫妻的那场官司,已经让他领教够了,使得他对法庭终生恐惧。
似乎大家本能地都想让最后的时刻晚来一会儿,就像明知大祸无法避免,却总是盼着大祸能够晚一点降临。水桶心里有事,肚子满满,一点儿也不想吃,却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最先把套餐搭配的米饭菜肴一股脑地塞进了肚子。
其他人陆续吃完,水桶呼唤服务员过来把盘子收走,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把自己坐的椅子搬到了桌子上,爬上桌子坐了上去。
“你这是干啥?”村长、支书惊愕,异口同声发问。
水桶盘起一条腿,对他们说:“我是董事长,不能跟你们平起平坐,自然要坐高一点儿。”他想的却是,自己今天绝对孤立,如果话不投机,动起手来,自己占领了制高点,即便是跑,也能跑得快一点。
服务员们看到他坐到了桌子上,惊讶却又好笑,躲在一旁看热闹,谁也不敢过来问个为什么。咖啡店老板过来,看到这个情景,远远站着观望了一阵,吩咐一个服务员:“过去问问还需要什么不。”
服务员战战兢兢过来仰着脑袋请示水桶还需要什么不,水桶挥挥手:“什么也不要。”服务员如遇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董事们哭笑不得,纷纷劝他下来,水桶就是不下来:“怎么,我这个董事长还没有撤职呢,是不是应该比你们高?你们没看政府开会,领导都坐在台子上?现在我宣布开会……”
董事们无奈,只好由他闹:“今天的会议要讨论的就是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罪行。”水桶声音放得很大,远远躲在一旁的服务员和其他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主业是生产地沟再生油的,副业是生产一滴香的,这些东西都是有毒的,人吃了会生病、死人,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都在播放这方面的事情,今天我们要决定一下,我们是继续犯罪,还是从今以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他的这段开场白大大出乎董事们的意料,村长反应快,反驳他:“即便是犯罪,你是董事长,你也是首犯。”因为坐得低,跟水桶对话很难受,要仰起脑袋,村长就站了起来。
水桶并不在意:“我没说我不是首犯,所以为了不当这个首犯,今天才要开这个会。”
支书生气了:“水桶,干你老,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断村里的财路了,你要断村里的财路,我就断你的生路,我跟乡亲们回去挖你的祖坟。”
不管是不是真的敢挖他的祖坟,这话说出来的确也太伤人,水桶站起来在桌子上跳着脚骂:“干你老,你个王八蛋要是敢挖老子的祖坟,你个卵窖也有祖坟,我不但挖你的祖坟,还要把你先人的骨头喂狗去。”
两个人骂将起来,其他人七嘴八舌劝架,水桶居高临下,骂起人来也占了便宜,声音大传得远。支书在底下很吃亏,仰着脑袋除了要接水桶的骂,还要接水桶的唾沫星子,气急之下,冲过来就拽水桶,企图把水桶从高高在上的战术优势位置上拉回地面,平等对骂。
水桶看到支书要动手,就先动了手,高高举起了椅子恐吓:“干你老,你敢摸老子一下,老子就把你的脑壳砸出辣椒水来。”
眼看又是一桩血案即将发生,村长、洪永生、肉菜连忙上前劝解,村长和西山村的董事把支书拽开,朝外面推,洪永生和肉菜在桌下面跳着脚够水桶,想把水桶高举的椅子夺下来。支书被推到了门外,水桶也就把椅子放回了桌上,刚要坐,椅子被肉菜抢了过来,水桶站在桌上没地方坐,就朝肉菜要椅子:“干你老,肉菜,把椅子给老子,没椅子老子坐啥?”
肉菜说你下来,坐下来说话,水桶说就不下来,我是董事长,就要比你们坐得高看得远。肉菜说你不像董事长,像耍猴的,你自己就是猴子。水桶说猴子是人的祖宗,我要是猴,你们都是我的孙子重孙孽孙……眼看着如果再继续斗嘴,水桶就会和肉菜干起来,洪永生连忙把肉菜的嘴捂住了。
其实,此刻水桶就像骑到大象背上的孩子,想下来也下不来,椅子又被肉菜抢走了,站在桌上没地方坐,老站着也太不像样子,好像过去被人押到台上批斗的地富反坏右。水桶年幼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尾巴,村里斗地富反坏右的时候,她娘抱着他去围观过,脑子里还留有深刻的印象,此时和自己联系起来,就感到很是吃亏,嚷嚷着要椅子,他觉得,只要坐下,就不像挨批斗的地富反坏右了。
“干你老,肉菜,把椅子递给我。”
“干你老,庄水桶,就是不给你,你看你哪像个董事长。”肉菜真的动气了,也就真的不把他当董事长了。
洪永生帮着肉菜劝水桶:“董事长,有什么事下来好好坐着说么,你站那么高干什么?下来吧。”
水桶嚷嚷:“谁是董事长?没有董事长了,散伙了,全都散伙了。”
正在闹哄哄地嚷,叶青春夹着大皮包从外面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刚刚被推出门外的支书,和刚刚把支书推到门外的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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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春满脸涨红,尽管咖啡厅里面灯光昏暗,仍然能看得出他那张老脸就像老年秧歌队正在扭的队员:“别吵了,我来了,我来了。”
水桶站得高,看得远,看到叶青春马上骂他:“干你老,叶青春,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到这里来收泔水来了?那个买卖老子不干了,早就给你说过了。”
叶青春冲过来,顾不上答理水桶,抓起桌上也不知谁剩下的半杯白开水灌进喉咙,这才说话:“水桶,董事长,有话下来说,论年龄我跟你爸爸也差不了多少,你听我一句好不好?算给我个面子。”
水桶等的就是这张面子,马上回应:“好吧,看在老叶的面子上,我下来。”说着,从桌子上跳下来,洪永生连忙把椅子垫到他屁股底下,水桶对叶青春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话没屁,回家上炕。”
村长、支书这时候也回到了桌前,默不作声地坐到了桌旁,水桶故意出难题:“我以董事长的身份宣布,支书的董事身份撤销了,我要求西山村重新补选一个董事,等到新董事确定了以后,我们再开董事会。”
支书一听这话急了,跳起来又要跟水桶吵架,村长连忙拦住了他:“支书,你别发言,让我说。”然后对水桶说,“水桶嗳,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现在改选董事也来不及啊,咱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