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乜斜支书一眼:“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在党内,还只能在西山村的党内,你是支书,在董事会里,你就是个普通董事,我才是董事长,董事长是干啥的?就是管董事的,再跟我闹就换掉你。”
支书气得脸红脖子粗,有村长按着,也真怕水桶耍二百五真的把自己给换了,别过脸去假装没听见。按照企业章程,董事长还真有要求换董事的权利,如果董事会不按照董事长的要求更换董事,董事长有权拒绝召集董事会。董事平常也就是个摆设,可是每年一万块的董事车马费还是有足够诱惑力的,就冲这一万块钱的车马费,支书也舍不得董事这个位子。
水桶说:“老叶啊,我的意见和想法最先给你说的,你当时用闲话绕我,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要散伙,我不干了,撤股,你们谁爱干谁干。”
大家就眸子瞠瞠地盯着老叶看,在大家心目中都认定老叶才是工厂的真正权威人士。无论是技术开发,还是生产管理,靠的都是老叶,老叶的意见,对工厂的前景从某种意义上说比水桶更重要。如果老叶也支持水桶,这个厂就彻底没戏了。好在,大家都相信老叶对这个厂无论是从感情还是利益上讲,都不会同意水桶的意见,所以都看着他,等着看他能有什么有力的理由来否定水桶。
老叶却说出一句令所有人大为惊诧、大为失望的话来:“我支持水桶,这个厂子的确不能再这样办下去了。”
水桶自己都愣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叶竟然会支持自己把厂子给停了:“你说啥?”水桶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更不相信老叶说的是真话,故追问了一句。
“我支持你,这个厂子不能再这么办下去了,这一回听懂了没有?”
水桶点头,其他几个人,包括洪永生和肉菜,异口同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叶青春没有直接回答,却转了话题:“不过我要郑重声明的一点是,我发明的一滴香绝对不是害人的化工原料,我是用稻米的壳子提炼出来的高效率香料,就跟鸡精、味精那些东西一个道理。”
水桶呵呵冷笑:“老叶啊,你别骗人害人了,谁不知道一滴香是有害的,人吃了会得癌,报纸、广播、电视上都这么说呢。”
叶青春激动起来,站起身,手忙脚乱地从大皮包里翻找着什么,找到了,是用塑料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纸张,然后用力把文件夹子拍到了桌上:“干你老,庄水桶,我不能允许你污蔑我的人品和智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晚了?我就是到市里拿这个东西去了。”
叶青春极少粗口骂人,有时候也会说一两声“干你老”,也大都是开玩笑、表亲近的意思,像今天这样面红耳赤破口骂娘,却也是稀罕事儿。
水桶也被他骂愣了,叶青春又把拍到桌上的文件夹拿起来扔给水桶:“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水桶翻开塑料夹,里面夹着的纸张都有红印,一看就是那种政府机关的公文,文头上写着“关于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的鉴定结论书”,上面写着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经过卫生检疫和有害毒性检验,确认为天然粮食加工提炼制品,未发现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云云。
第二份文件的内容和第一份文件基本相同,水桶再看看落款和红印,第一份文件盖印的是鹭门市卫生检疫局,第二份文件盖印的是鹭门市技术监督局。水桶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叶青春有点儿得意:“什么意思?我的一滴香经过了卫生和食品安全检验。”
水桶仍然不太相信,在他的印象中,叶青春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他完全有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假造出这些东西来:“这上面说的是……”文件上说的产品名称水桶一下子还说不出来,照着文件念,“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又不是你的一滴香。”
叶青春哭笑不得:“水桶啊水桶,你好赖也有一张初中毕业证,这么点儿常识都没有?什么一滴香,那是老百姓乱叫,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是正式的名字。”
水桶明白了,叶青春实际上还是不愿意把厂子给停了,他这是要证明自己研究的产品合法、无毒、无害:“可是我们还在生产再生地沟油,那东西你也敢说是无毒无害的?”
叶青春小心翼翼地把文件装进皮包,不屑地冲水桶咧了咧嘴:“你也有脸说,地沟油是谁卖出去的?我光负责生产,都是你给弄出去的,害人也是你在害,旁人谁给花莲别墅食品街卖过一两地沟油?”
水桶语塞,叶青春又说了一句:“诺贝尔研究出来炸药,看你怎么用,可以炸山修路,也可以打仗杀人,你能怪炸药吗?只能怪用炸药的人。”
水桶强词夺理:“不管是谁卖出去的,钱你们都没少分,现在全都怪到我一个人头上,那好,你们把钱都退了,我也不卖了。”
他们俩在这里你来我往地争论不休,其他人谁也不好插嘴,在一旁傻愣愣地干看着。这个时候村长抽空插了一句话:“那我们今后不做地沟油了,光做老叶发明的那个什么高浓缩……”
叶青春教他:“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咳,算了,你们说太费劲,今后就叫稻香精,别再叫一滴香了。”
“对,今后我们光生产稻香精,不生产地沟油还不行吗?”
水桶也开始转脑筋,如果真的像叶青春说的,他发明的稻香精无毒无害,倒是可以继续生产,赚钱对谁来说都不是坏事,眼睁睁看着钱不赚,对谁都是挺残酷的事儿。他正要响应一下村长的建议,叶青春又说了:“地沟油就跟炸药的道理一样,不是地沟油本身坏,而是看人把它用在什么地方。你给人吃,就是缺德干坏事,你卖给化工厂做油基,就是干好事。今后不给那些餐馆酒楼供货了,全都卖给化工厂,如果还是不放心,就请政府监督部门监督我们的销售渠道,这样就是化废为宝了。”
洪永生说了一句:“卖给化工厂利润可就薄得多了。”
他这句话引来的是一片骂声:“干你老,还想着利润呢。”
肉菜看到他成了斗争焦点,气得狠狠踹了他一脚,洪永生缩在椅子上不敢再吱声了。
这次董事会最终还是开成了,会议作出了三项决议:其一,西山化工有限公司齐心协力继续办下去,招收几名学化学的大学生,做老叶的助手,加强稻谷、茶叶芳香调味剂的研发生产。其二,今后工厂生产的地沟再生油一律不再卖给有可能给人食用的商家,只卖给生产化工原料的化工厂家,并且主动向市里有关部门报备,接受有关部门对于地沟再生油销售去路的监督。其三,水桶立刻恢复资金的正常流动,三天内要把流动资金支付到账。
第三条最现实,也最重要,是村长、支书找水桶要达到的主要目的。目的达到了,村长、支书兴奋不已,给每人要了一杯咖啡,两个人抢着埋单。水桶却暗暗发愁,因为真正掌握财权的是韭菜,能不能说服韭菜出钱,他心里没底。
75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因为晚上喝了咖啡,水桶睡不着,就想跟韭菜把荒废许久的夫妻功课演习一番。韭菜强烈反抗:“你是驴啊?就是驴也讲究个季节,现在绝对不能做这事。”
水桶妈没回村,住在家里,虽然住得宽敞,说话声音大了也难免隔墙有耳,韭菜的声音压得很低,态度却非常坚决。
水桶火烧火燎急不可耐,韭菜一句话吓住了他:“你想把你儿子给搞死啊?”
水桶愣了:“什么儿子?”
韭菜说:“我今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怀上了。”
水桶不信:“乱讲,你前些日子不是戴环了吗?”
韭菜说:“我那是骗你的,那天我从医院检查回来,还没决定要不要,就给你那么说,现在我决定要了,就给你说实话。你要是不怕把你儿子搞死,你就来。”
水桶无论如何不敢来了:“真的?”
韭菜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看。”
水桶不懂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医学术语:“这是啥意思?妊娠反应阳性是不是说你怀的就是男娃娃?”
韭菜戳了他脑门子一指头:“不学无术,妊娠反应阳性就是怀孕了,阴性就是没怀孕。”
水桶如潮的热血消退了,老老实实缩回自己的被子里:“那就算了。”
韭菜本来已经困了,水桶回来的时候韭菜昏昏欲睡,水桶回来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消,马上开始审问董事会的情况。水桶原原本本汇报了一番,最后问到了那个关键问题:“款打不打?”
韭菜的回答让他松了一口气:“当然得打,你们定的那几条还算有点儿人味。再说了,我们封账也就是卡一卡他们,人家要是认真起来,把我们告上法庭,也是麻烦,毕竟那些钱不是我们自家的。”
水桶放心了,对西山村和企业都有了交代,自己也坚守了信用,缩进被窝抚摸韭菜的肚子,韭菜扒拉开手:“干啥,还想坏?”
水桶讪笑:“没有,没有,我是摸摸我儿子。”
韭菜说:“我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女儿打扮起来好看,儿子秃小子还淘气,女儿跟爸妈亲,儿子长大就不认爹娘了。”
水桶睡意上来,喃喃地说:“儿子女儿都行,儿子就叫油桶,油比水贵,儿子应该比老子还有钱。女儿就叫芹菜,芹菜比韭菜贵,女儿应该比老妈有钱……”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水桶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起来,韭菜又变卦了。吃早饭的时候水桶就发现韭菜有点儿怪怪的,眼神发直,嘴里的吃食嚼过来嚼过去把嘴当成了搅拌机。一看那副样子,水桶就知道她在走神想事儿。水桶阿妈把韭菜当成了饭桶,茶叶蛋、包子、稀饭一个劲儿地给韭菜添,一边添一边唠叨:“你现在是一个嘴喂两个人,一定要多吃,吃好,大人有劲,娃娃有劲,都有劲了生的时候才能顺当。”
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把放在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水桶阿妈高兴得眼睛眯成了脚趾缝,水桶却发现韭菜进食完全是机械性的,就如同患了贪食症。
水桶提示她:“吃过饭就办款去吧。”
韭菜就像忽然梦醒:“你说什么?办什么款?”
“今天不是要给厂里转款吗?”
韭菜放下了汤匙和筷子:“今天不能转。”
“为什么?”
韭菜说:“我刚才就一直在想,你们昨天会议商定的那些事情是今后不再做那些害人的事情,可是,你们过去做过的呢?”
水桶说:“过去是过去,要向前看么,今后不做就行了。”
韭菜说:“人在做,天在看,做过的坏事人会忘,天不忘,说不定啥时候就会降灾到我们和我们孩子身上。”
水桶阿妈在一旁给韭菜敲鼓帮腔:“水桶嗳,韭菜说得对,你们过去做的那些事太缺德了,我到庙里烧香都怕怕的,怕佛祖怪罪。”水桶阿妈信佛,每个月十五都要去庙里烧香,用香烛祈祷佛祖保佑他们家大小平安、一生幸福。
韭菜顺着婆婆的话提升到理论层面:“妈说得对,这种事情干过了,佛祖肯定要怪罪,你以为现在不做了,做过的就没事了?你知不知道中国香港台湾还有外国的那些大富翁为什么都要到处捐款、做慈善呢?就是因为他们过去做的坏事太多了,现在要行善积德,怕的就是老天爷降罪惩罚他们和他们家人。”
水桶嗤之以鼻:“乱讲,人家有钱是什么罪过?”
韭菜振振有词:“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横财怎么来?钱怎么偏偏往你口袋里跑,不往那些穷人口袋里跑?都是靠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弄来的,你还记不记得上初中学过的政治经济学上讲过,原始积累都是沾满血腥的。”
水桶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上学时的功课本身就没学好,从学校出来以后,别的差生是把学过的东西还给了老师,他是连老师都没还,转眼就扔到了马路边上的垃圾箱里。韭菜此时跟他提及初中时候的政治经济学课,水桶根本记不得那门课是干什么的,记不得,就没法辨别韭菜的话有没有道理,只好请教韭菜:“那你说怎么办?”
韭菜说:“你问妈怎么办,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水桶阿妈说:“给庙里捐吧。”
水桶马上反对:“不给,捐给庙里根本到不了菩萨手里,都肥了那些和尚,你没见那些和尚出来,一个个肥头大耳,脑满肠肥,戴名表、开名车,手机比我的还要高级,我才不做供养和尚的傻瓜。有钱,宁可给孤儿院,给红十字会,给养老院,也不给庙里养和尚。”
水桶阿妈马上说:“那就给孤儿院、养老院捐钱,也是一样的行善事,菩萨会记下的。”
韭菜连连点头:“好,那就按妈说的办。”
三个人难得达成了一致,韭菜便回屋去换衣裳打扮自己准备出门,水桶阿妈趁韭菜不在跟前抓紧时机叮嘱水桶:“水桶嗳,现在不能碰韭菜了,韭菜有身孕,小心伤了胎气。”
水桶想起了昨晚跟韭菜在床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