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拍了他一巴掌:“乱讲,娘怎么能那么没成色,想听也听不到,你们的门跟村里的不同,一关就跟保险柜一样,啥都听不见。我是给你提个醒,怕你不懂世情,由着性子来,伤了我们庄家的后人。你给我个保证,从现在起不碰韭菜。”
水桶尴尬极了,这种事情的确不好对外人保证,即使是自己的老娘,也不好讨论这种事情。水桶觉得阿妈管得有点儿太宽,尴尬中有了几分气恼,正要顶撞阿妈几句,韭菜装扮好出来:“好了,走吧,转款去。”
水桶连忙跟着走,总算从阿妈制造的难堪中摆脱出来。到了银行,韭菜先把这两个月欠的应付款转账支付。应给工人付的工钱开了支票随身带着,然后水桶驾车,两个人朝西山村奔去。
路上韭菜叮嘱水桶:“到了村里,先不急着把钱给他们,我还有话要讲。”
水桶答应了:“你讲,你现在越来越像领导了。”
韭菜咯咯笑:“像领导不等于是领导,我对自己清楚得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有分寸。我可不像有的演员,演过毛主席就真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演过邓小平就真以为自己是邓小平了。”
车子进了西山村,村里静悄悄的,阿妈在城里待着,水桶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车子停在自家门口当摆设,直接把车驶到了村委会。到了村委会,水桶却没有停车,又把车拐向了工厂所在的土围子大仓库,他想看看工厂现在怎么个情况。
工厂的确停工了,没有了往日的喧哗热闹,也没有了往日经常停在厂门外送货拉货的汽车,水桶看到这个情景,心里也竟然有些失落、伤感,难怪村长、支书还有村里的乡亲们那么心焦,这个厂子自己没有少费心思,跟叶青春、洪永生、肉菜他们一起磕磕绊绊干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当时自己一股气嚷嚷要停产,却没有想到,这等于是自己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现在看到工厂奄奄一息,真像看到自己的孩子生了大病躺在病床上。
韭菜是个敏感的人,发现水桶的情绪低沉,马上警醒他:“水桶,别多想,从今往后,厂子走上正轨,不再干那种害人的事情,前途会好的,比过去还好。”
水桶点头,没敢停车下车,他怕讨薪的工人把自己围住,也怕自己看到厂里的冷清难过,便掉转车头,又把车驶向了村委会。到了村委会外面,水桶和韭菜愣住了,村长、支书带了一帮乡亲候在那里。
水桶问韭菜:“怎么办?”
韭菜反问他:“什么怎么办?”
水桶说:“今天可是送上门来了,看样子没有个交代难以脱身了。”
韭菜说:“大不了把钱留给他们,然后一拍两散,谁能把谁怎么着?我们是按照董事会的决定来送钱的,他们应该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水桶停了车,还是有些胆怯,不知道究竟是该下去,还是索性掉头逃跑:“韭菜,你先别下车,我下去看,要是情形不对,我们就走。”
韭菜点点头:“你别灭火,走的时候方便。”
水桶下车,让他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围攻和争吵,而是热烈的掌声。村长、支书迎上前来,水桶还没明白过来,两只手已经被村长、支书一人一只捞过去握在手里不放:“热烈欢迎董事长。”转眼瞅见车里还有韭菜,就又加了一句,“热烈欢迎董事长夫人。”
水桶反倒让他们给闹得不好意思:“村长,支书,你们这是干啥?又不是外人。”
支书松开水桶的手,跑过去给韭菜拉开车门,还学着市里领导司机的模样,用手掌挡着车门上边,怕磕着韭菜的脑袋:“欢迎韭菜,好多日子没见了。”
韭菜下车,支书上前搀扶,韭菜怕他趁机吃豆腐,甩开他的胖手:“别动手啊,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动弹不了了。”
在村长和支书的引导下,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水桶和韭菜被迎进了村委会贵宾室。坐定之后,照例开始泡茶,上茶点,今日里上的茶点格外丰富,就像把村头小卖店给搬过来了。
“今天董事长莅临视察,乡亲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都觉得我们的工厂有希望了。”支书搓着双手,就像面对市长、书记般露出几分局促、紧张。村长紧张兮兮的贼眼也不时瞟向韭菜,沏茶的时候手抖得不行,茶汁溅到了杯外。他知道,钱由韭菜掌控,过去每次该转账过来的时候,都是韭菜亲力亲为,旁人不准插手。
他们这个样子让水桶挺不舒服,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按辈分,村长是他的长辈,今天见了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过就是担心睡过一夜,水桶变卦,说到底还是担心钱能不能落实。水桶饮了一杯茶,村长连忙又给斟满,水桶说:“村长,支书,你们放心,给工人的工钱我带过来了,厂里该付的账款也已经都付了。”
水桶这么一说,村长、支书还有围观的乡亲都松了一口气,一群人紧绷的神经同时放松,释放出来的气息竟然能够让人感觉到就像房子的门窗突然打开了。
“那就给工人们发吧,还有管理人员的工资也应该发了。”支书有些急不可耐。
韭菜悠悠啜吸着芳香的村茶,放下茶杯:“等老叶他们来了再说,昨天你们开的董事会水桶回去给我说了,我很赞成,很拥护,可是还有一些事情应该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请各位领导决定。”
她这么一说,村长和支书又开始惴惴不安,明白今天这钱不会轻易拿到,估计韭菜又有新花样、新难题。村长仗着自己年长、辈分高,试着劝韭菜:“韭菜啊,工厂欠工人两个月工资了,工人很有意见,有的要到市里去闹,有的要去找董事长,村里考虑到稳定大局,一直在做工人的工作。话说回来,工人也不容易,村里到厂子上班的人,哪一个不是扔下地里的活全身心地为工厂出力?外面来的工人就更不容易了,抛家舍业到咱这山沟沟里来,不就是为了挣几个工钱吗……”
韭菜嫣然一笑打断了村长:“村长,你误会了,刚才水桶都已经说了今天要给工人发工资,包括管理人员的工资,还有今年董事们的车马费,都要发,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厂子的效益好,就算效益不好,也不能亏了工人。水桶说出来的话,肯定会兑现,你放心好了。”
支书插话:“就是,就是,董事长说话一向是算数的,那就先发吧,老叶和肉菜他们可能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
韭菜不慌不忙品茶:“支书,村里的茶真好。”支书连忙说:“走的时候给你带些,带些。”韭菜又说:“忙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你们谁打电话催一催,话还是当着每个董事的面说清楚了好。”
村长和支书就忙不迭地给叶青春和肉菜、洪永生打电话,叶青春搭着肉菜的车来上班,说是已经到了村口。洪永生今天要去联系进货,没来,还在鹭门城里呢。
水桶也不知道韭菜要干啥,又不敢乱讲,怕两人话说到两岔去,只好待在一旁饮茶吃茶点,旁人看上去倒好像他胸有成竹、讳莫如深,特派韭菜出面说事儿似的。
片刻,叶青春和肉菜气喘吁吁地进来,先跟水桶打招呼,然后跟诸人打招呼,诸人心里有事,忐忑不安,打招呼的时候脸上都僵僵地硬挤出一丝笑模样,活像屋里屋外正在举办假面舞会。
等叶青春和肉菜坐下,韭菜又对外面喊:“乡亲们都进来,现在不是开董事会,我就是有几句话想说,大家都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韭菜这一招呼,候在外面的乡亲呼啦啦进来,挤满了一屋子人。韭菜先把带过来的汇票交给肉菜:“肉菜,这是这两个月欠的工资,包括管理人员和董事会成员的车马费,这是我做的表,你先去核对一下看有没有错的,错了也没关系,下个月多退少补。”
村里有个信用社,每个月的工资都是由韭菜带过来汇票和工资表,然后由肉菜具体发放。肉菜接过汇票和工资表,却不忙着去办:“刚才电话里说董事长有话要说,听完了再办也不迟。”
大家的眼睛就都朝水桶看,水桶也不知道韭菜要说什么,就说:“我不多说了,该说的由韭菜说吧。”
韭菜就说:“本来这话不该我说,可是我不说又没别人愿意说,那我今天就说说。”
乡亲们便起哄:“说,韭菜说,有什么话说到明处。”
韭菜站起来,又喝了一盅茶润润喉咙,这才说:“前段日子,水桶要关厂,跟乡亲们商量,乡亲们不答应,还动手打了我们水桶。”听到韭菜提这个话题,乡亲们都非常尴尬,有的连忙声明自己没有动手,有的沉默着脸却红得像自己被人抽了耳光,韭菜接着说,“水桶没有疯,辛辛苦苦办起来的这么好的厂,为什么要关呢?因为这个厂生产的东西是害人的,不光天理难容,就是政府知道了,也会查封。再生地沟油想必大家都听说过,给你们吃,你们谁愿意吃?”
乡亲们羞赧苦笑,支吾作答:“谁也不吃,不吃……”
韭菜接着说:“水桶要关厂,就是不想做那种坏事情了,那种坏事情老天爷知道了是要记在账上降灾的。水桶这么做都是为了乡亲们好,为了西山村好。”
村长、支书还有在场的乡亲们纷纷点头承认:“水桶是好人,大家都知道的。”
韭菜说:“昨天你们董事会决定了,今后不再做害人的事情,地沟油不再卖给黑心商家给人吃,还有叶教授研究的稻香精政府也承认是无毒无害的。”叶青春的准确职务是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总工程师,大多数员工称其为“叶总”,而像水桶、洪永生、肉菜还有村长、支书这些人平常称其为“老叶”,只有韭菜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称其为“叶教授”、“叶老师”,老叶听着最为受用,对韭菜也最有好感,“可是你们忘了一件事情,做过的坏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今后不做就等于你没有做过,老佛爷、老天爷都给记着呢,迟早还是要怪罪、惩罚我们的。”
山村里的农民,不管因为什么目的,做过什么,善良、敬畏天地的本性难移,听到韭菜这么危言耸听的渲染,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因果报应是深入人心的观念,好人好报,恶人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这些话都是村民们淳朴之心的组成要素。韭菜接着说:“昨天晚上我跟水桶、我婆婆一起商量,从现在开始要做善事,积阴德,公家的话叫做慈善。可是,过去的坏事是大家一起做的,也不是我们水桶一个人做的,责任不在我们水桶一个人身上,不能大家赚钱,坏事都由我们水桶承担对不对?”
村长、支书还有乡亲们连连点头,老叶进门一直没有说话,闷闷地喝茶、抽烟,这个时候突然站了起来:“韭菜,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乡亲们,你们知道中国香港台湾还有外国那些大资本家为什么热衷于做慈善吗?就是过去做了很多坏事、恶事,想用做慈善来赎罪。马克思说过,资本家的原始积累,每一厘钱上面都沾满了鲜血和罪行……”
水桶听到叶青春这么说,突然想笑,他真的有点儿怀疑,韭菜和叶青春这些话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忍住笑,水桶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我们刚开始赚钱时,也做了很多坏事、恶事。”
叶青春接着说:“韭菜,你说得有道理,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相信你,支持你。”
叶青春带了头,中国人的从众心理控制了乡亲们,就连村长、支书也说:“是啊,谁说得有道理就听谁的。”
韭菜说:“这样,做慈善,也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情,所有人都应该,可是还有很多人没有那个条件。我想这件事情还不如集体做,每年我们拿出一定的利润,交给红十字会,由他们转交给孤儿院、养老院、希望工程……”
“好……好……好……”
韭菜话没说完,就引来了乡亲们一哄声的叫好。韭菜高兴了,激动了,白嫩的脸蛋涨得通红,就像马上就要下蛋的老母鸡:“具体数额,还请董事会决定,这个我不敢说。”
于是大家都看水桶,水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多少,试探着说:“这样成不成,每年从总利润里抽出百分之五做慈善。”
有些人觉得少,有些人觉得多,不管是不是董事会成员,在场的人纷纷扰扰,争论不休,村长跳出来表态:“都别争了,董事长说话了,就按董事长说的办,什么叫董事长?就是管董事的,什么叫董事?就是要懂人事,百分之五,我没意见。”
支书没什么原则,遇到这种事情一般都是随大流,村长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落后,紧跟着表态:“百分之五,我也得听董事长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当天晚上,村里摆了流水席,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摆席,反正觉得高兴,酒席上,乡亲们轮着给董事长水桶敬酒,水桶受足了尊重和热情,也喝足了鹭门高粱酒,跟支书划拳,划着划着人就找不着了,支书也醉眼蒙眬,端着酒杯到处找水桶,水桶却醉倒在桌子底下睡得香甜,等到韭菜找到他的时候,水桶身上,正担着好几只黝黑的臭脚丫子,乡亲们酒喝高兴了,就甩掉拖鞋打赤脚,谁也没注意到水桶睡在桌下,就拿董事长庄水桶做了垫脚。
二○一一年三月十日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