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盼20岁出头的时候,她以为小时候所有人家里都是穷的,因为大环境是如此,所以人人都本该是如此。就算是比她家里有钱的,也不能有钱到什么地步。所以她也很喜欢学着那些大人讲起过去的往事那样,很理所应当地说:“小时候家里穷……”
但是贫穷真的限制了她的想象。大学毕业后她到了H城参加了工作,在一次活动中,她在跟同事举杯时很自然地说了一句:“谁家小时候那么有钱啊!”的时候,她看见站她对面的女同事脸上尴尬了一下,而且她的话抛出来后再也没人接话,整个时间似乎所有人都沉默了至少5秒。
那位女同事21岁,在初中16岁的时候就去了英国留学了,在国外生活了好多年,大学毕业回来也是为了体验生活才暂时来教育培训机构当兼职老师,她已经计划了去澳大利亚攻读研究生学位,在参加聚会时,她的留学申请已经办理好了,就等收到相关文件就可以出发到另一个国家去完成她更高等的教育。
这算是伊盼跟几个女同事之间单独的一次聚会,但是她的身份跟其他同事的身份是不一样的。伊盼是一家出国留学培训机构里课程顾问,机构里的老师要么是有出国经历的,要么是本地的,虽然有位老师也从湖南农村来的,但是她也是过了英语专业八级的老师。她们在一定程度上都比伊盼的咨询顾问的身份要高尚得多。在那刹那,伊盼好似看懂了她们的表情,她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之后就赶紧把话题移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位女同事家从来都不穷,所以她是真的体会不到伊盼口中这种“小时候”理所应当的贫穷。
尴尬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那个刹那就好像一颗种子在伊盼心里长了根发了芽,那位有出国留学经历的女同事略带尴尬的动作跟表情都印在了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有些回忆在不经意间就成为了永久记忆。
那时候乡镇分农村户口跟城镇户口,农村户口有时候能够在学费,生活救济上申请补贴,但是城镇户口似乎就要全靠自己了。农村人一般还有田地,鱼池可以发展种植加养殖;而伊盼家的城镇户口似乎注定了她家只能通过其他非种植产业来谋生。
伊盼以前不知道爸爸出差是做什么工作的,反正自从伊明程不打算出去工作后,家里的经济就更紧张了。家里总是领一些手工的塑料花,或要钉钉子的皮带回来加工,还有靠亲戚的救济这样艰难地存活着。家里缺饮用水要去外面买,缺米要去借,去赊,去居委会领。她跟姐姐们穿的衣服都是亲戚送的,几乎没有新的。
伊盼总感觉爸爸一身傲气。因为他读过几年书,而且在他小时候就去拜一个老师傅为师,练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所以听爸爸自己说,在他13岁的时候就在市场给人执笔写对联跟房屋契约了。很多人看他字写得好看,所以逢年过节或是熟悉的朋友家里有喜事还是时不时会来家里让爸爸给写字。他们通常是带上两条烟或是包上一个红包。
伊盼感觉爸爸的手是真的巧,因为他把毛笔一提,蘸上一点黑墨,就能在红纸上写出非常圆滑的毛笔字,字体可以是棱角分明的,也可以是纤瘦立体的,在轻重缓急之间,父亲的笔收放自如,不一会家里的地面上就铺满了许多飘着墨香的对联。除此之外,爸爸还会在很光滑的白石板上雕刻仙女图,用面粉捏出小老鼠的形状,自己用打磨机打磨一些好看的石头戒指,那些石头都是用来做地球仪的,爸爸以前在一家厂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地球仪,负责画图跟设计,所以他对整个地球板块的形状都了如指掌。那些好看的石头在爸爸没有外出上班后,依然留了一麻袋在家里阁楼的角落。伊盼经常像摸宝一样去找好看的石头,后来才知道这些好看的石头有些是玛瑙有些是珊瑚石。
但是后来爸爸失业了回家,就再也不出去工作了。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了呢?伊盼的妈妈给出了她的答案:因为这个男人没有责任心。
之后在家里的又一次争吵中,伊盼亲耳听到爸爸对着妈妈吼:
“对!我就是不出去外面赚钱了,你厉害你去啊!”
然后妈妈带着一种又惊又怕的表情,也是用力喊了一声:
“你就知道在家里欺负我而已!你就厉害个嘴,你这个杀千刀的!”
“你这个烂女人,亏你挂个头来出世啊!”爸爸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凶样。
平时的父亲还算是个很爱说笑的人,他的口才也是不错的,但是母亲的嘴总是钝的,她只会红脸急,大声呼喊群众帮忙,或者在要打起来的时候跑出去门口喊叫,在争吵中绝对占不到优势。但是父亲却会变着花样用各种恶毒的话来骂,最生气的时候是巴不得把母亲生吞活剥了,因为就算是最下流的语言也无法表达他的怒气跟痛苦。
父亲经常气得青筋暴露,母亲吵得哀天怨地,眼泪鼻涕直流,双手一边摸眼泪撸鼻涕,一边无力地拍大腿,眼睛都哭肿了,身边围绕着几个同情她的邻居,劝着她看开了,家里这么多个小孩呢。但是那些劝慰从来不起任何的作用,感觉都是废话,而邻居们都是串场的群演,连几句台词也是短的可怜。
“算了吧,别哭了,去买菜咯!”
“哭坏身体咯!不值得呀!”
说着就推着杨瑕要往外走,而杨瑕坐在小院的凳子上是不肯动的,她哭一会缓一会,拨开挡了她视线的人群又开始哭骂:“天囖!我是做了天大的恶了,才要去嫁给这样的人啊!”“我的命真苦啊!伊明程你这天杀的要千刀万剐啊!”
“我去你的!我他妈的肯定死你前头!你这个烂嫲人才是来讨命的!”另一半边是待在屋里的伊明程歇斯底里地反击。
谁也无法为伊盼的父母判断出个公道,群演们说够了他们的台词,看天色不早了,也会在适当时候散开了。晚饭后有闲情的话会再来问候一声。
凑个头来出世。这句是父亲最爱骂母亲的话,他觉得这个女人就不配为人,或者说娶了这个女人,他简直就是瞎了眼,一世英名全部被这个女人给毁了。他恨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是那种彻骨地恨,他不再爱她,不再宽容她,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无处回避,他也甚至连正眼都不想见到她。他觉得这个女人智商低,思想浑浊,分不清是非好坏,活着也是浪费粮食的。说到凶一点的时候也顺带会骂她的娘家,不知道是怎样不明事理的家庭才会养出这样一个女儿。所以他后来坚决不再跟她说上一句话,连家里的床,两人都是分两头睡的。
从伊盼记事起,父母俩对彼此的憎恨与咒骂似乎从来没有尽头,而伊盼跟姐姐们也从来不知道有什么深仇怨恨可以让父亲从此拒绝跟母亲说上一句话。尽管每次不论吵得多凶,后来都是母亲主动去跟父亲说话,但是父亲铁了心不再跟母亲说话了,这份决绝的背后是彻底的绝望跟放弃,而这种感觉,当时的伊盼不曾领悟。知道这种感觉是她在多年后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有了更全面的总结能力时,她突然明白了父亲的绝望,她也经历了像父亲那样的精神折磨:明明是满怀憧憬,但是却一次一次地被打破希望,明明是选择不断原谅,却发现这份谅解没有底线,除非完全放弃自我。
后来长大后的伊盼才明白:
对一个人最决绝的态度,有时并不是撕心裂肺地大吼,不是没完没了地诅咒,而是在理解了那个在意的人此生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可能性后,独自神伤地走开,连消耗力气去恨都是自我精力的一种浪费,唯有远离才是最好的平复方式,于是选择了不闻不问,选择了转头就走,选择了从此沉默。
每当他们两个几乎就要冲向对方打起来了的时候,家里总是挤满了人。不知道那些邻居是什么时候来的,有些熟的就出来拦着他们了,不熟就堵着家里的各种对外开放的通道,例如门口,窗口,甚至邻居家二楼的窗口望进伊家的小院都是合适的观望台。伊盼跟姐姐或弟弟通常是被挤到角落,迷茫的他们知道这种争吵很不好,但是他们才10来岁,除了喊一喊:“你们不要吵了!”也没办法提供任何的理论去为父母双方辩出个对错出来。而这样“热烈的情景”在白天,在下午,在他们入睡后的每个无论冬天还是夏天的夜晚,都有可能随时爆发,他们习惯了,也开始体验到一种无奈的恼怒,只是因为年纪还小,这份压抑只能被藏在心里,无处可泄。
每次父母吵架,只要把眼神从父母身上转开的时候,家里狭小的门口,家里唯一对外的小窗口,外头的小巷口总是塞满了来看热闹的邻居们,有熟的有不熟的,有住巷口第一家的从没露过笑脸的妇女,有常年穿个白背心,喝酒喝得红脖子的前两条巷口的老大爷,手里还拿着个小烟斗。还有隔壁跟伊盼姐弟们一样大小的兄弟俩,甚至是常挑了两担子鱼走街串巷来卖的那个中年妇女也停她家门口不走了。吵的时间更久一点,住远一点的二伯也会来家里。所有的熟人陌生人都围着门口站着,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堵在那里;他们在略高的窗口踮着脚窥视着,有时还带着小孩也趴上窗口来看,充满了各种好奇,哪怕已经见过好多次了,他们也乐此不彼。
所有家里的出口都是人头,所有出口都被塞住了,想出去都困难。
伊盼心里堵得慌,像被困在了一个局里。包围着她的是洪水是猛兽,但是从来不曾一下子把她击倒,只是慢慢地蚕食着她的意志,挫伤着她的自尊。她好想让所有的声音停下来,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开放着的耳朵就算是捂起来也阻止不了父母相互谩骂的声音。耳边还有热心的邻居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一会议论下正在吵架的父母,一会调侃下年幼的孩子,说他们家好穷的,但是孩子都很会读书的。穷人家的孩子都会读书,啧啧。
……
……
原来梦里摩擦玻璃的声音,锅里炒砂砾的声音,四周没有出口的困境,黑压压挥之不去的乌影跟追赶的人都在这里了。
那个反复被追赶的梦是现实生活带给童年时期的伊盼第一次深刻的人生体验,让她明白了,梦不是反的,梦都是因为在现实中被反复强调才会衍生出那么多像藤蔓一样的枝丫,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夜晚将她捆绑,把她浸没在黑暗里,让她失去方向,让她孤立无援,让她恐惧,也让她慢慢成长出一颗想突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