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他的空闲时间大多是跟奥伦斯卡夫人一起度过的,他知道了她的很多事情。例如,奥伦斯卡夫人的明星学生是她的女儿,她当时在百老汇的一场演出中跳舞,而奥伦斯卡夫人有太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她朝他晃动她多了一段关节的手指。“你可别遇到这种事。”她表情夸张地望向窗外,然后又转向A.J.,“你会在节目单上购买广告位,对。”这不是提问。小岛书店成了《胡桃夹子》《鲁道夫和朋友们》的唯一赞助商,节目单背面有一份小岛书店的假日优惠券。A.J.甚至好人做到底,提供了一个里面放着以跳舞为主题的图书礼品篮供抽奖,收益将会捐给波士顿芭蕾舞团。
A.J.站在抽奖桌那里观看演出,他精疲力竭,还有轻微的流感症状。因为演出是根据舞蹈技巧安排的,玛雅那组率先出场。她就算不是一只特别优雅的老鼠,也算是一只特别热情的。她放开了跑,鼻子皱得一看就像老鼠。她晃动用烟斗通条做的尾巴,那是他辛辛苦苦盘出来的。他知道她吃不了跳舞这碗饭。
在抽奖桌旁边帮忙的伊斯梅递给他一张舒洁纸巾。
“冷。”他说。
“当然冷。”伊斯梅说。
那天晚上结束时,奥伦斯卡夫人说:“谢谢,费克里先生,你是个好人。”
“也许是我有个好孩子。”他还需要把他的老鼠从化妆间里领走。
“对,”她说,“可是这还不够,你必须给自己找个好女人。”
“我喜欢我的生活。”A.J.说。
“你觉得有孩子就够了,可孩子会长大。你觉得有工作就够了,可工作并不像温暖的身体。”他怀疑奥伦斯卡夫人已经猛灌了几杯苏红伏特加。
“节日愉快,奥伦斯卡夫人。”
跟玛雅一起走回家时,他思忖着那位老师的话。他已经独身过了近六年。悲伤让他不堪承受,但是独自生活呢,他倒是从不特别在意。另外,他不想要一个温暖却朽老的身体,他想要阿米莉娅·洛曼,还有她那宽阔的胸怀和糟糕的着装。至少是某个像她那样的人。
开始下雪了,雪花沾在玛雅的胡须上。他想拍张照片,但是他不想专门去做停下来拍一张照片这种事。“胡须跟你挺称。”A.J.告诉她。
这句对她胡须的赞美引出一连串对于那场表演的评论,可A.J.心不在焉的。“玛雅,”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少岁吗?”
“知道,”她说,“二十二。”
“我比那要大得多。”
“八十九岁?”
“我,”他把两只手掌举了四次,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四十三岁?”
“算得好。我四十三岁了,这些年,我学到的是爱过然后失去只有更好,等等等等,和跟某个你并不是很喜欢的人在一起相比,更好的是一个人过。你同意吗?”
她严肃地点点头,她的老鼠耳朵几乎要掉了。
“不过有时候,我会厌倦吸取教训。”他低头看着女儿困惑的脸,“你的脚快湿了吧?”
她点点头,他蹲下来,好让她趴到他的背上。“搂住我的脖子。”她爬上去后,他站立起来,呻吟了一两声,“你比以前重了。”
她抓住了他的耳垂。“这是什么?”她问。
“我以前戴耳环。”他说。
“为什么?”她问,“你当过海盗吗?”
“我当时年轻。”他说。
“跟我这么大?”
“比你要大。有那么一个女孩。”
“一个姑娘?”
“一个女人。她喜欢一支名叫‘治疗’的乐队,她觉得把我的耳朵扎个眼挺酷。”
玛雅想了想。“你养过鹦鹉吗?”
“没有,我有过女朋友。”
“那只鹦鹉会说话吗?”
“不会,因为没养过鹦鹉。”
她想捉弄一下他:“那只鹦鹉叫什么?”
“没养过鹦鹉。”
“但是如果你养过的话,你会叫那只雄鹦鹉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只雄鹦鹉?”他问道。
“哈!”她把手放到嘴边,身子开始往后倾。
“搂住我的脖子,要不然你会掉下去的。也许是只雌的,叫艾米?”
“鹦鹉艾米。我就知道。你有一艘船吗?”玛雅问。
“有的。船上有书,事实上那是一艘考察船。我们做很多研究。”
“你把这个故事讲坏了。”
“这是事实,玛雅。有杀人的海盗,也有做研究的海盗,你的爸爸是后一种。”
冬天时,小岛书店从来不是很多人都想去的地方,但是那一年,艾丽丝岛上出奇的寒冷。马路成了溜冰场,渡轮一取消就是好几天。就连丹尼尔·帕里什也不得不待在家里。他写得不多,躲开他的妻子,其他时间都跟A.J.和玛雅待在一起。
跟大多数女人一样,玛雅喜欢丹尼尔。他来书店时,不会因为她是个孩子,就在跟她说话时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尽管才六岁,玛雅就不待见那些居高临下跟她说话的人。丹尼尔总是问她在读什么书,她在想什么。另外,他有着浓密的金色眉毛,说话的声音让她想到绵缎。
就在进入新年大约一周后的一天下午,丹尼尔和玛雅坐在书店的地板上读书,这时她扭头跟他说:“丹尼尔叔叔,我有个问题。你难道从来不用工作吗?”
“我现在就在工作,玛雅。”丹尼尔说。
她摘下眼镜,在衬衫上面擦了擦。“你看样子不像在工作啊,你看样子在读书。你难道没有一个可以去上班的地方吗?”她又进一步阐述道,“兰比亚斯是个警官。爸爸是个卖书的。你是干吗的?”
丹尼尔把玛雅抱起来,把她抱到小岛书店的本地作家专架那里。出于对其连襟的礼貌,丹尼尔的书在A.J.的书店里全有存货,但只有一本卖得动,即他的处女作《苹果树上的孩子们》。丹尼尔指着书脊上自己的名字。“这就是我,”他说,“这就是我的工作。”
玛雅瞪圆了眼睛。“丹尼尔·帕里什。你写书,”她说,“你是个——”她说这个词时带着敬意——“作家。这本书是写什么的?”
“是关于人类的愚蠢。这是个爱情故事,还是个悲剧。”
“那样说得很笼统啊。”玛雅告诉他。
“说的是一位一辈子都在照顾别人的护士。她出了车祸,在她这一辈子里,第一次别人得照顾她。”
“听着好像不是我会去读的。”玛雅说。
“有点老套,呃?”
“不——”她不想伤害丹尼尔的感情,“只是我喜欢情节更丰富的书。”
“情节更丰富,啊?我也是。好消息呢,费克里小姐,我一直都在读书,我在学习怎样写得更好。”丹尼尔解释道。
玛雅想了想。“我想做这种工作。”
“很多人都想,小姑娘。”
“我怎样才能做上呢?”玛雅问。
“读书,就像我说过的。”
玛雅点点头。“我读的。”
“一张好椅子。”
“我有一张。”
“那你就完全上路了,”丹尼尔告诉她,然后把她放下来,“以后我会教你其他的。有你做伴真好,你知道吗?”
“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他是个聪明人,幸运儿,好人。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
A.J.叫玛雅上楼吃饭。“你想跟我们一起吃吗?”A.J.问他。
“我觉得有点早,”丹尼尔说,“况且我还有工作要做。”他朝玛雅挤了一下眼睛。
终于,三月到了。道路解冻了,一切都变得污秽不堪。渡轮服务恢复了,丹尼尔·帕里什又开始了漫游。销售代表们带着夏季的书目来到这里,A.J.不辞辛劳地对他们热情相待。他开始以打领带来向玛雅表明他“在工作”,与“在家”相区别。
或许因为这是他最期待的会面,他把阿米莉娅的上门推销安排到了最后。在他们约定日期的前两周,他给她发了条短信:“你觉得裴廓德餐厅可以吗?还是你更想试试新地方?”
“这次去裴廓德我请客。”她回复道,“你看《真爱如血》了吗?”
那年冬天的天气特别不方便人们社交,所以晚上玛雅入睡后,A.J.看完了四季《真爱如血》。他挺快就看完了,因为他比预期的更喜欢——它把几种元素杂糅在一起:弗兰纳里·奥康纳式的南方哥特风格、《厄舍古屋的倒塌》加上《罗马帝国艳情史》。他一直计划着阿米莉娅来到这里后,随意引用他所掌握的《真爱如血》的知识,让她叹服。
“来了你就知道。”他写道,但是没有按发送键,因为他觉得这则短信听着调情意味太浓。他不知道阿米莉娅的婚礼定的是什么时候,所以现在她有可能是位已婚女士。“下星期四见。”他写道。
星期三,他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号码。打来电话的是布雷特·布鲁尔,那位美国英雄,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真爱如血》中的比尔。A.J.认为布雷特·布鲁尔的口音是装出来的,但是显然,一位美国英雄不需要伪装出南方口音。“费克里先生,我是布雷特·布鲁尔,打电话是为阿米莉娅的事。她出了点意外,所以让我告诉您她得改一下你们见面的时间。”
A.J.扯松领带。“但愿不严重。”
“我一直想让她别穿那种橡胶套鞋。下雨时穿不错,可是在冰上就有点危险了,你知道吗?嗯,她在普罗维登斯这里结了冰的几级台阶上滑了一下——我跟她说过会出那种事的——她的脚踝骨折了。她目前正在手术中,所以没什么严重的,不过她要卧床一段时间。”
“请代我向您的未婚妻问好,行吗?”A.J.说。
对方有一阵子没说话,A.J.不知道是不是电话掉线了。“会的。”布雷特·布鲁尔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阿米莉娅的伤势不是很严重,这让A.J.松了口气,但还是对她来不了感到有点失望(还因为那位美国英雄的的确确还存在于她的生活中这个消息)。
他考虑要送阿米莉娅一束花或者一本书,但最终决定发条短信。他想引用《真爱如血》中的台词,能让她笑起来的什么话。他就此搜索谷歌时,那些引语似乎全都颇具调情意味。他写道:“很遗憾你受伤了。一直盼望听听奈特利出版社夏季书单上都有什么。希望我们可以很快重新安排时间。另外,我这话说得可是不容易——‘给贾森·斯塔克豪斯喂吸血鬼的血,就好像给糖尿病患者奶油巧克力蛋糕’。”
六个小时后,阿米莉娅回复道:“你看了!!!”
A.J.:“我看了。”
阿米莉娅:“我们可以通过电话或者Skype把书单过一下吗?”
A.J.:“什么是‘Skype’?”
阿米莉娅:“我什么都得教你吗?!”
阿米莉娅解释了什么是Skype之后,他们决定那样见面。
A.J.很高兴见到她,哪怕只能在显示器上。在她梳理书单时,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画面里她身后那些具备阿米莉娅特性的东西让他入了迷:一个玻璃食品罐,里面插满即将枯萎的向日葵,一份瓦萨学院的文凭(他如是认为),一个赫敏·格兰杰模样的摇头娃娃,一张放在镜框里的照片,他想照片上是年轻的阿米莉娅和她的父母,一盏上面搭着小圆点围巾的台灯,一个样子像是基思·哈林画作中的订书机,一本A.J.看不出书名是什么的旧书,一瓶亮闪闪的指甲油,一只发条龙虾,一对吸血鬼的塑料尖牙,一瓶未开的好香槟,一个——
“A.J.,”阿米莉娅打断了他,“你在听吗?”
“在听,当然,我在,”盯着你的东西看?“我不习惯Skype。我可以把‘Skype’当动词用吗?”
“我觉得《牛津英语词典》还没有考虑这件事,不过我认为你用着没事。”她说,“我刚才只是在说奈特利的夏季书单上不是有一本,而是有两本短篇小说集。”
阿米莉娅接着说那两本短篇小说集,A.J.继续偷看。那是本什么书?太薄了,不会是《圣经》或者词典。他往前凑,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磨损了的烫金字在视频会议中还是颜色淡得认不出来。真是讨厌,他没法放大或改变角度去看。她没在说话了。显然,她需要A.J.的回应。
“对,我盼望读到。”他说。
“太棒了。我今天或明天就给你寄去。那么等秋季书目出来了再说吧。”
“但愿到那时你能亲自过来。”
“能的,绝对能。”
“那是什么书?”A.J.问。
“什么什么书?”
“那本靠着台灯的旧书,在你后面的桌子上。”
“你想知道,是吗?”她说,“那是我的最爱。是我父亲送给我的大学毕业礼物。”
“那么,是什么书呢?”
“如果你哪天能来一趟普罗维登斯,我会让你看看的。”她说。
A.J.看着她。这听上去也许语带调情,只不过她说这话时低头看着所做的笔记,根本没抬头。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