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费克里先生,那可是个很私人的问题。”她呷着她第二杯魁魁格鸡尾酒最后剩的一点,“我爱那本书,当然主要是因为它的文笔。”
“那当然,可是那还不够。”
“让我们这么说吧,当《迟暮花开》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时,我已经有过很多很多次失败的约会经历。我是个浪漫的人,但有时候那些失败在我眼里算不上浪漫。《迟暮花开》写的是不论在任何年龄,都有可能寻觅到伟大的爱情。这么说听着俗套,我知道。”
A.J.点点头。
“你呢?你为什么喜欢它?”阿米莉娅问。
“文字的水准,等等等等。”
“我还以为我们不可以那样说呢!”阿米莉娅说。
“你不想听我的伤心事,对吧?”
“我当然想听,”她说,“我喜欢听伤心事。”
他简要地跟她讲了妮可的死。“弗里德曼把失去一个人的那种独特感觉写出来了,写出了为什么那并非只是一件事。他写到你怎样失去,失去,再失去。”
“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阿米莉娅问。
“到现在有一段时间了。当时我只比你现在大一点点。”
“那肯定是很久以前了。”她说。
他没理会她这句玩笑话。“《迟暮花开》确实应该成为一本畅销书的。”
“我知道。我在考虑请人在我的婚礼上读一段。”
A.J.犹豫了一下。“你要结婚了,阿米莉娅,恭喜你。那个幸运的家伙是谁?”
她用那把捕鲸叉在带着西红柿汁颜色的魁魁格鸡尾酒里搅动,想扎到那只擅离职守的虾。“他叫布雷特·布鲁尔。我正准备放弃时,在网上认识了他。”
A.J.喝着第二杯葡萄酒里味涩的杯底酒。“跟我多讲讲吧。”
“他是军人,在海外部队服役,驻阿富汗。”
“不错哦,你要嫁给一位美国英雄了。”A.J.说。
“我想是这样。”
“我讨厌那些家伙,”他说,“他们让我彻底地自惭形秽。跟我说说他有什么差劲的地方吧,好让我感觉好一点。”
“嗯,他不怎么在家。”
“你肯定很想他。”
“我的确是。不过这样我就有时间大量阅读了。”
“挺好。他也读书吗?”
“事实上,他不读,他不怎么爱读书。可是那有点意思,对吧?我是说,这挺有意思的,嗯,和一个跟我的兴趣很不一样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干吗老是说‘兴趣’。关键是,他是个好人。”
“他对你好吗?”
她点点头。
“那点最重要。不管怎么样,人无完人,”A.J.说,“很可能在中学时有人逼他读过《白鲸》。”
阿米莉娅扎到她的虾。“逮到了,”她说,“你的妻子,她爱读书吗?”
“还写东西呢。不过我倒不担心那个,大家高看阅读了。看看电视里那么多好东西,比如《真爱如血》。”
“你这是在取笑我。”
“哈!书是给书呆子们看的。”A.J.说。
“像我们这样的书呆子。”
账单拿来时,A.J.付了钱,尽管事实上按照惯例,这种情况下是销售代理埋单。“你确定要付这钱吗?”阿米莉娅问。
A.J.告诉她下次她可以埋单。
到了餐厅外面,阿米莉娅和A.J.握手,互相说了几句通常的职业性的客套话。她转身往渡口走去,重要的一秒钟之后,他也转身朝书店走去。
“嗨,A.J.,”她喊道,“开书店有几分英雄气概,收养一个孩子也有几分英雄气概。”
“我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他鞠了一躬。鞠到一半时,他意识到自己不太会鞠躬,便立刻又站直身体。“谢谢,阿米莉娅。”
“我的朋友们叫我艾米。”她说。
玛雅从没见过A.J.这么忙。“爸爸,”她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家庭作业?”
“有些是课外的。”他说。
“‘课外的’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你,就会去查一查。”
对于除了有一个爱讲话、上幼儿园的女儿,另外还要打理一份小生意的人来说,读完整整一个季度的书目——即使是像奈特利这样中等规模出版社的——需要花大量时间。他每读完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书,都会给阿米莉娅发一封邮件讲讲他的看法。在邮件中,他没办法让自己用上“艾米”这个昵称,尽管已经得到允许。有时如果他确实感觉对什么很有共鸣,就打电话给她。要是他讨厌哪本书,他会给她发条短信:“不适合我。”对阿米莉娅而言,她从来没有被一位客户如此关注过。
“你难道没有别的出版社的书要读吗?”阿米莉娅给他发短信。
A.J.想了很久该怎样回复。第一稿写的是“我不像喜欢你那样喜欢别的销售代表”,但是他认为在一个有位美国英雄式的未婚夫的女孩眼里,这样说太放肆了。他重写:“我想是因为这份奈特利出版社的书目很引人入胜。”
A.J.订了太多奈特利出版社的图书,就连阿米莉娅的老板也注意到了。“我从没见过像小岛书店这样的小客户进这么多我们的书,”老板说,“新老板?”
“同一个老板。”阿米莉娅说,“可是他跟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不一样了。”
“嗯,你肯定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那个家伙不会进卖不动的图书,”老板说,“哈维在小岛书店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订单。”
终于,A.J.读到了最后一本书。这是本好看的回忆录,关于当母亲、往剪贴簿里添东西和写作生活,作者是A.J.一直喜欢的一位加拿大诗人。那本书只有一百五十页,可是A.J.用了两个星期才读完。他好像没有一章不是读着读着就睡着了,或者是玛雅来打岔。读完后,他发现自己没法告诉阿米莉娅对此书的感想。那本书写得够好,他认为经常光顾书店的那些妇女读了会有共鸣。当然,问题是他一旦回复了阿米莉娅,奈特利出版社冬季书目上的书他就全读完了,在夏季书目出来前,他就没理由联系阿米莉娅了。他喜欢她,而且觉得她有可能也会喜欢他,尽管他们的初次邂逅糟糕透顶。但是,A.J.费克里不是那种认为撬走别人的未婚妻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他不相信有什么“命中唯一”,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没有谁那么特别。另外,他几乎不了解阿米莉娅·洛曼。比如说吧,要是他真的把她撬过来了,却发现他们在床上不和谐又当如何?
阿米莉娅给他发短信:“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幸的是不适合我,”A.J.回复道,“期待看到奈特利出版社的夏季书目。A.J.”
这则回复让阿米莉娅感觉太过公事公办、敷衍了事,她考虑过要打个电话,但却没有。她还是回了短信:“趁你期待之际,你绝对应该看看《真爱如血》。”《真爱如血》是阿米莉娅最喜欢的电视节目。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玩笑话——只要A.J.肯看《真爱如血》,他就会喜欢吸血鬼。阿米莉娅想象自己是苏琪·斯塔克豪斯那种人。
“我才不看,艾米,”A.J.写道,“三月见。”
离三月还有四个半月。A.J.感觉到那时,他这场小小的爱恋肯定将烟消云散,要么至少进入休眠状态,那会让他好受一点。
还有四个半月才到三月。
玛雅问他怎么了,他跟她说自己不开心,是因为有一阵子见不着他的朋友了。
“阿米莉娅?”玛雅问。
“你怎么知道是她?”
玛雅翻翻眼珠子,A.J.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哪里学会了那个动作。
那天晚上,兰比亚斯在书店主持了他的“警长精选读书会”(所选书为《洛城机密》),之后他跟A.J.分享了一瓶葡萄酒,这是他们的老习惯了。
“我想我遇到了一个人。”A.J.说,一杯酒下肚后,他心情愉快。
“好消息。”兰比亚斯说。
“问题是,她跟别人订了婚。”
“时机不当啊。”兰比亚斯表示,“我到现在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警察了,我告诉你,生活中每一桩糟糕事,几乎都是时机不当的结果,每件好事,都是时机恰到好处的结果。”
“这话好像把事情彻底简单化了。”
“好好想想吧。要是《帖木儿》没有被偷,你不会把门留着不锁,玛丽安·华莱士就不会把孩子留在书店里。这就是时机恰到好处。”
“没错。可我是四年前认识阿米莉娅的,”A.J.争辩道,“我只是懒得去注意她,直到几个月前。”
“还是时机不妥。当时你的妻子刚去世,然后你有了玛雅。”
“这话可不怎么安慰人心啊。”A.J.说。
“可是听着,知道你的心还管用,这就挺好,对吧?想让我帮你跟谁撮合一下吗?”
A.J.摇摇头。
“试试吧,”兰比亚斯不肯放弃,“镇上的人我全认识。”
“不幸的是,这个镇很小。”
作为热身,兰比亚斯安排A.J.跟他的表妹约会。那位表妹一头金发,发根是黑色的,眉毛修得太过了,心形脸,说话声音像迈克尔·杰克逊那么尖。她穿着低领口上衣和聚拢型文胸,托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平台,她所戴的有她名字的项链就歇在上面。她名叫玛丽亚。在吃莫泽雷勒干酪条时,他们就无话可谈了。
“你最喜欢哪本书?”A.J.想方设法让她开口。
她嚼着莫泽雷勒干酪条,像抓着一串念珠般抓着有她名字的项链。“这是某种测试,对吧?”
“不,怎样回答都不会错,”A.J.说,“我是好奇。”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要么你可以说哪本书对你的人生影响最大。我是想对你多了解一点。”
她又呷了一口酒。
“或者说说你最近读了什么?”
“我最近读的,”她皱起眉头,“我最近读的是这份菜单。”
“那么我最近读的就是你的项链,”他说,“玛丽亚。”
此后这顿饭吃得融洽无比。他永远不会知晓玛丽亚读了什么。
接下来,书店里的玛吉妮安排他跟她的邻居约会,那是一位活泼的女消防员,名叫罗西。罗西一头黑发,有一道挑染成蓝色,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笑起来声音特别洪亮,她把她短短的指甲涂成红色,上面还有橙色的火苗。罗西读大学时曾获得跨栏跑冠军,她喜欢读体育史,特别是运动员的回忆录。
他们第三次约会,当她正在描述何塞·坎塞科的《棒球如何做大》中的精彩片断时,A.J.打断了她。“你知道那些书全都是有人代笔的吗?”
罗西说她知道,她无所谓。“这些表现突出的人们一直在忙着训练,他们哪有时间去学习写书呢?”
“可这些书,我的看法是,从根本上说来,它们都是谎言。”
罗西的头朝A.J.探过去,用艳红的指甲敲打着桌子。“你是个势利鬼,知道吗?那让你错过很多东西。”
“以前有人这样跟我说过。”
“人这一生就是一部运动员回忆录,”她说,“你努力训练,取得成功,但是到最后你的身体不行了,一切就结束了。”
“听着像是菲利普·罗斯晚期的一本小说。”他说。
罗西架起胳膊。“你说那种话,就是为了显得聪明,对吧?”她说,“可是说真的,你只是在让别人感觉自己蠢。”
那天夜里在床上做完爱后(做得就像在摔跤),罗西从他身上翻下来说:“我不确定还想不想再见你。”
“如果我之前伤害了你的感情,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穿回裤子,“回忆录那档子事。”
她摆摆手,“别担心,你就是那种人。”
他怀疑她说得对,他的确是个势利鬼,不适合跟人谈恋爱。他会抚养自己的女儿,管好自己的书店,读自己的书,他想好了,那样的生活就已经足够了。
在伊斯梅的坚持下,确定了玛雅要去学舞蹈。“你不想对她有什么亏欠,对吧?”伊斯梅说。
“当然不想。”A.J.说。
“那好,”伊斯梅说,“跳舞很重要,不仅是对身形,在社会交往中也很重要。你总不想让她最后发育迟缓吧。”
“我不知道。让一个小女孩报名去学跳舞这种事,那种观念是不是有点老式,还有点性别歧视的倾向?”
A.J.拿不准玛雅是否适合跳舞。即使才六岁,她更喜欢用脑——书不离手,在家里或者在书店她都惬意。“她没有发育迟缓,”他说,“她现在读有章节的书了。”
“智力上显然没有,”伊斯梅坚持说,“可是她似乎只要你的陪伴,别的人都不要,甚至同龄的小伙伴也不要。这或许不太健康。”
“为什么不健康?”这时,A.J.的脊骨有种不舒服的刺痛感。
“她到头来会跟你一模一样。”伊斯梅说。
“那又有什么问题?”
伊斯梅摆出一副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的表情。“你看,A.J.,你们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从来不跟人约会——”
“我约会的。”
“你从来不去旅行——”
A.J.打断她的话。“我们不是在谈论我。”
“别这么爱争辩了。你请我当教母,我现在跟你说,给你的女儿报名学跳舞。我出钱,所以别再跟我吵了。”
艾丽丝岛上只有一间舞蹈工作室,只有一个班收五六岁的女孩。奥伦斯卡夫人既是老板,又是老师。她六十多岁,尽管并不肥胖,却皮肤松弛,说明她的骨头过了这么多年收缩了。她总是戴着珠宝的手指似乎多了个关节。那些小孩对她既着迷,又害怕。A.J.亦有同感。他第一次把玛雅送去时,奥伦斯卡夫人说:“费克里先生,你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踏足这间舞蹈房的男人。我们一定要劳你大驾一下。”
她说这话时带着俄罗斯口音,听着像某种性方面的邀请,但她需要的主要是体力劳动。为了节日表演,他做了一个样子像是一块儿童积木的巨大板条箱并上了油漆,用热熔胶枪做了鼓凸凸的眼睛、铃铛和花朵,把闪着光的烟斗通条做成胡须和触角。(他怀疑自己再也弄不干净指甲里掺进的亮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