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弗兰纳里·奥康纳
全家出游出了岔子。这是艾米最喜欢的一篇。(她表面上显得那么可爱,不是吗?)我跟艾米并非总是品位完全一致,但是这一篇呢,我喜欢。
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这一篇时,我想到之前没有猜到过的她的性格中那些奇怪而精彩的方面,一些隐秘的地方,我也许想去探究一下。
关于政治、上帝和爱,人们都讲些无聊的谎话。想要了解一个人,你只需问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哪本书?”
——A.J.F.
八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就在玛雅开始上幼儿园之前,她戴上了眼镜(红色圆框),还出了水痘(红色圆包),相映成趣,A.J.咒骂那位跟他说水痘疫苗可打可不打的妈妈,因为水痘成了他们家的灾难。玛雅很痛苦,A.J.因为玛雅痛苦而痛苦。她的脸上全是那种点点,空调又坏了,他们家里谁都没法睡。A.J.给她拿来冰冷的毛巾,剥橘子给她吃,把袜子套在她的手上,守护在她的床边。
第三天,凌晨四点钟,玛雅睡着了。A.J.筋疲力竭,却放松不下来。他之前让一位店员从地下室给他拿几本样书。不幸的是,那位店员是新来的,她从“待回收”那堆而不是从“待读”那堆拿书。A.J.不想离开玛雅的身边,于是他决定读一本以前没有进过货的样书。那堆书的最上面是一本青少年幻想小说,里面的主角死了。呃,A.J.想。这本书里有他最不喜欢的两样(已亡故的讲述者和青少年长篇小说)。他把那本被他判了死刑的书扔到一旁。那堆书中的第二本是一位八十岁老人写的回忆录,他单身了大半辈子,曾在好多家中西部报纸当过科学报道方面的记者,他七十八岁时结了婚。他的新娘在婚礼后两年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利昂·弗里德曼所著的《迟暮花开》。这本书A.J.觉得熟悉,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打开那本样书,一张名片掉了出来:奈特利出版社,阿米莉娅·洛曼。对,他现在想起来了。
当然,从尴尬的首次见面以来,他跟阿米莉娅·洛曼这些年一直碰面。他们通过几封友好的电子邮件,她每年来三次,报告奈特利出版社最有希望大卖的图书。在跟她度过了差不多十个下午后,他最近得出结论她工作挺在行。她通晓自己的书目以及比较突出的文学潮流。她乐观积极,但又不会过分吹嘘自己公司的书。她对玛雅也很好——总记着给这个小姑娘带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童书。最重要的是,阿米莉娅·洛曼很专业,那意味着她从未提起过他们刚认识时A.J.差劲的言行。天哪,他曾经对她很糟糕。为了将功补过,他决定给《迟暮花开》一个机会,尽管那仍然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
“我八十一岁了,从统计学上说来,我应该四点七年前就死了。”那本书如是开篇。
早上五点,A.J.合上书,轻轻拍了它一下。
玛雅醒了,感觉好了些。“你为什么在哭?”
“我在看书。”A.J.说。
阿米莉娅不认识那个号码,但第一声铃响,她就接了电话。
“阿米莉娅,你好。我是小岛书店的A.J.费克里。我没想到你会接电话。”
“确实,”她笑着说,“我是全世界最后一个还接自己电话的人。”
“对,”他说,“你也许真是。”
“天主教会在考虑封我为圣人。”
“接电话的圣人阿米莉娅。”A.J.说。
A.J.之前从未给她打过电话,她认为这一定是原因。“我们是两周后见面,还是你得取消?”阿米莉娅问。
“哦,不,不是那码事。事实上,我只是想给你留个言。”
阿米莉娅用机械的声音说:“嗨,这是阿米莉娅·洛曼的语音信箱。哔。”
“嗯。”
“哔,”阿米莉娅又说了一遍,“说吧。请留言。”
“嗯,嗨,阿米莉娅,我是A.J.费克里。我刚读完了你向我推荐过的一本书——”
“哦,是吗,哪一本?”
“奇怪了,语音信箱好像在跟我说话呢。这一本是几年前的了。利昂·弗里德曼的《迟暮花开》。”
“别来伤我心了,A.J.。那本绝对是四年前那份冬季书目里我最喜欢的一本。没人想读这本书。我爱那本书,我现在还爱!不过我是一天到晚碰壁啊。”
“也许是因为封面。”A.J.没有说服力地说。
“糟糕的封面。老年人的脚,花,”阿米莉娅同意这一点,“好像谁愿意去想老人有皱纹的脚似的,更别说买一本封面上有这样的脚的书。平装本重新设计了封面,也根本无济于事——黑白风格,更多花。但封面就是图书出版业的出气筒,我们一出错就怪封面。”
“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迟暮花开》。”
阿米莉娅顿了一下。“是吗?对,那就说得通了。那是我刚开始在奈特利做的时候。”
“嗯,你知道,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读文学性的回忆录,但是这一本尽管格局不算大,却写得很精彩。睿智而且,”在谈到他很喜欢的什么时,他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继续啊。”
“每个词都用得恰到好处。基本上这是我所能给的最高赞美了。我遗憾的只是过了这么久我才来读它。”
“这真是我的人生故事。是什么让你最终拿起了这本书?”
“我的小姑娘病了,所以——”
“哦,可怜的玛雅!但愿她病得不重!”
“出水痘。我整夜没睡陪着她,而这本书当时离我手边最近。”
“我挺高兴你终于读了它,”阿米莉娅说,“我求过认识的每个人来读这本书,可没人听我的,除了我妈妈,就算是说服她也不容易。”
“有时书本也要到适当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共鸣。”
“对弗里德曼先生来说,这可没多大安慰啊。”阿米莉娅说。
“嗯,我要订一箱封面同样糟糕的平装本。另外,等夏天游客到来时,也许我们可以请弗里德曼先生过来做一次活动。”
“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阿米莉娅说。
“他病了吗?”A.J.问。
“没有,不过他好像有九十岁了!”
A.J.哈哈大笑。“嗯,阿米莉娅,两周后再见,我想。”
“也许下次我跟你说什么是冬季书目上的最佳图书时,你就会听我的了!”阿米莉娅说。
“很可能不会。我老了,各方面定型了,秉性难移。”
“你还没那么老呢。”她说。
“跟弗里德曼先生相比还不老,我想。”A.J.清清喉咙,“你过来时,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
销售代表和书店老板一起吃饭根本没有什么不寻常,但阿米莉娅察觉出A.J.说这话时带着某种语气,她接着澄清道:“我们可以过一遍最新的冬季书目。”
“对,那当然,”A.J.也回答得太快了,“你来一趟艾丽丝岛真是太远了,你会饿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提议过,是我失礼。”
“那我们晚一点吃个午饭吧,”阿米莉娅说,“我需要坐回海恩尼斯的最后一班渡轮。”
A.J.决定带阿米莉娅去裴廓德餐厅,那是艾丽丝岛上第二好的海鲜餐厅。最好的科拉松餐厅午市不开,就算开,对于一次不过是生意上的见面,科拉松也会显得太过浪漫。
A.J.先到,那让他有时间后悔自己的选择。在收养玛雅之前,他就不再去裴廓德餐厅了,里面的装修风格让他感到尴尬,还带着观光风味。里面有捕鲸用的鱼叉、鱼网,墙上挂着雨衣,门口有用一根原木雕刻出来的船长,他拿着一桶供人免费品尝的盐水太妃糖,有品位的白色亚麻桌布也没能让人转移多少注意力。一只玻璃纤维做的鲸鱼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眼睛小小的,神情悲哀。A.J.感觉到那只鲸鱼的判断:应该去科拉松餐厅的,伙计。
阿米莉娅晚到了五分钟。“裴廓德,就像《白鲸》里的。”她说。她穿的衣服像是把钩针编织成的桌布重新利用了一下,罩在老式的粉红色衬裙外面。她的金色卷发上插着一朵假雏菊,穿着橡胶套鞋,尽管事实上那天阳光明媚。A.J.觉得橡胶套鞋让她看上去像个童子军,时刻准备应对灾难。
“你喜欢《白鲸》吗?”他问。
“我讨厌它,”她说,“很多东西我都不会说讨厌。老师布置读这本书时,父母们会高兴,因为他们的孩子在读‘有品质的’东西。不过强迫孩子们读那种书,就好像让他们觉得自己讨厌阅读。”
“你看到这家餐厅的名字没有取消约会,我倒是感到挺意外。”
“哦,我想过,”她声音里透着开心劲儿,“可是我又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家餐厅的名字,应该不太会影响食物的品质吧。另外,我在网上查了评论,据说这里的味道挺好。”
“你不相信我?”
“我只是喜欢在到这里之前,考虑考虑要吃什么。我喜欢——”她拖长了那个词——“有——所——期——待。”她翻开菜单,“我看到他们有几款以《白鲸》里的人物命名的鸡尾酒。”她翻过那页,“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想来这里吃饭,我很可能会编造说我对贝壳类食物过敏。”
“假装食物过敏,你可真狡猾。”A.J.说。
“现在我没法对你使那招了。”
侍者穿了件蓬松的白衬衫,那显然跟他的墨镜和鸡冠头格格不入。那种打扮是海盗中的时尚人士。“喂,旱鸭子,”那位侍者干巴巴地说,“试试主题鸡尾酒?”
“我一般点的是老式鸡尾酒,可是怎么能忍得住不点一种主题鸡尾酒呢?”她说。“请来一杯魁魁格。”她抓住侍者的手,“等等。那酒好喝吗?”
“嗯,”那位侍者说,“游客们好像挺喜欢。”
“嗯,既然游客喜欢,”她说。
“嗯,先让我弄清楚,那意思是你想点还是不想点那种鸡尾酒?”
“我绝对想点,”阿米莉娅说,“不管怎么样,就上吧。”她朝那位侍者微笑。“难喝的话,我不会怪你的。”
A.J.点了一杯这家餐厅的自酿红葡萄酒。
“真可惜,”阿米莉娅说,“我敢说你这一辈子还一次都没有喝过魁魁格鸡尾酒,尽管事实上你住在这里,你卖书,而且你甚至很可能还喜欢《白鲸》。”
“你显然比我进化得更好。”A.J.说。
“对,这我看得出来。我喝了这杯鸡尾酒后,我的整个人生可能就要改变了。”
酒来了。“噢,看,”阿米莉娅说,“叉着一只虾的小捕鲸叉,真是意外惊喜。”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我喜欢给我喝的酒拍照。”
“它们就像是家人。”A.J.说。
“它们比家人更好。”她举起酒杯跟A.J.的碰了一下。
“怎么样?”A.J.问。
“有咸味、水果味、鱼腥味,有点像是虾味鸡尾酒决定向‘血腥玛丽’示爱。”
“我喜欢你的说法,‘示爱’。对了,这种酒听着挺恶心的。”
她又呷了一口,然后耸耸肩。“我开始喜欢上了。”
“你更喜欢去根据哪本小说而开的餐厅吃饭?”A.J.问她。
“哦,这可不好说。说来没道理,可是我在大学里读《古拉格群岛》的时候,经常会感觉很饿,都是因为对苏联监狱里面包和汤的描述。”阿米莉娅说。
“你真怪。”A.J.说。
“谢谢。你会去哪儿?”阿米莉娅问。
“准确说不是一家餐厅,但是我一直想尝尝《纳尼亚传奇》中提到的土耳其软糖。我小时候读《狮王、女巫与魔衣橱》时,经常想到如果土耳其软糖让爱德蒙背叛了自己的家人,那它肯定难以置信地好吃。”A.J.说,“我想我肯定是跟我妻子说了这件事,因为有一年,妮可送了一盒给我当作节日礼物。结果发现是种表面有粉末的黏黏的糖。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失望过。”
“你的童年在那时正式结束了。”
“我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A.J.说。
“也许白女巫的不一样,施了魔法的土耳其软糖味道更好。”
“要么也许刘易斯是想说明爱德蒙不需要怎么哄,就会背叛自己的家人。”
“这话说得很尖刻。”阿米莉娅说。
“你吃过土耳其软糖吗,阿米莉娅?”
“没有。”她说。
“我得给你弄点。”他说。
“我要是很喜欢该怎么办?”她问。
“我大概会看低你吧。”
“嗯,我不会为了让你喜欢而撒谎,A.J.。我最突出的优点之一,就是诚实。”
“你刚刚跟我说过你本来会装作对海鲜过敏,好免于在这里吃饭。”A.J.说。
“对,可那只是为了不伤害客户的感情。对于像土耳其软糖这等重要的事,我绝对不会撒谎。”
他们点了食物,然后阿米莉娅从她的大手提袋里取出冬季书目。“好了,奈特利。”她说。
“奈特利。”他也说了一遍。
她轻描淡写地过了一遍冬季书目,对他不会感兴趣的书无情地一带而过,强调出版社寄以厚望的图书,把最奇思妙想的形容词留给她最喜欢的那些。对某些客户,你得提一下这本书上是否有广告语,就是那些印于封底的来自成名作家的常常言过其实的赞誉之词。A.J.不是那种客户。他们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见面时,他说过那些广告语是“出版业中的噬血钻石”。她现在对他多了点了解,不用说,这个过程就没那么让她感觉辛苦了。他更相信我了,她认为,要么也许只是当爸爸让他平和了。(把诸如此类的想法深藏心间是明智的做法。)A.J.答应读几本试读本。
“我希望,别用四年的时间。”阿米莉娅说。
“我会尽量在三年内把这几本读完。”他顿了一下,“我们点甜点吧,”他说,“他们肯定有‘鲸鱼圣代’什么的。”
阿米莉娅叹息了一声说:“这种文字游戏真的很差劲。”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在那份书目上,你最喜欢《迟暮花开》?你是个年轻——”
“我没那么年轻了。我三十五岁了。”
“那还是年轻,”A.J.说,“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没怎么经历过弗里德曼先生所描绘的人生。我看过这本书,现在我看着你,心里纳闷它怎么会让你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