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颜婆婆以外,从来没有人夸赞过我什么,我十六年来的生命里只有唾弃。我从不介意,因为我认为这个世界已经馈赠给了我最好的礼物——颜婆婆,巫溪镇,还有田里的好朋友。可是从温宇然出现以后,我却开始贪婪。是他教会我,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去执着梦想,所以我不可自制地想要的更多,也不再无所顾忌。
脸上忽然一股凉意,面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解下,甩在一边。“臭美可以,吃完饭再说。”
我只好拉开椅子坐下,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我迫不及待地围上了面巾,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头。因为是清晨,许多店铺还没有开,街上的人也不多,温宇然就在我身后慢慢跟着,嘴边噙着一抹笑。
回想起刚才吃饭的时候,我瞪了眼前的那盘土豆很久。他诧异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我跟你比起来,你是雕琢精细的美玉,我就是个土豆?他听到这种比喻靠着桌子笑了很久。
他说,你哪是个土豆,你难道不知道颜婆婆给你取的“珣”就是一种美玉的名字吗。
“就我这样也可以是美玉,颜婆婆瞎取的吧?”
他的表情慢慢严肃了起来,他说,“所有的玉还是原石的时候,都其貌不扬。但是外表不能证明它的本质,一旦有人付予雕琢,你就可以脱骨重生。”
“那你就是那个来雕琢我的人吗?”
“不是。能雕琢你的人,只有你自己。”他高深莫测的话我没去想得太多,时间到了我自然而然就会懂。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把从前那个爱玩爱闹,“不知廉耻”的颜珣扔掉,做新的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脱骨重生,但是我相信温宇然,相信他会一直在我身边,帮助我,鼓励我。
我的眼前,就是那家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药铺。店门已经开了,那位伯伯在专心捣药,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温宇然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卖药的伯伯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显然没有认出我,只是说“二位要买什么药材?”
温宇然没有答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只是十几年来经历让我想退却……要是换做一天前的颜珣,我可以大大方方的扑到柜台上,哪怕再被扫帚赶出来我也会嬉皮笑脸。可是如今我不能再是以往的那个形象,我要学着让别人不讨厌我,不排挤我。我鼓足了勇气,凑上前去。
“伯伯,我是颜珣……”
镇上知道我名字的人为数不多,不是叫我丑八怪,就是叫颜老太婆家的怪物。而药铺的伯伯,是那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捣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眼睛张得老大。很意外的是,他没有用扫帚把我赶出来。“现在终于知道自己丑了,懂得遮起来了?你早这样多好!”
“嗯……以后,我都会带着它的。伯伯,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显然不习惯这样的颜珣,那个昔日的丑八怪。“说吧。”
“我想在您的药铺当个抓药的,学点医,不知道可不可以……您放心,我一定会带着面巾,不会吓到客人的!”我突然很怕被拒绝,就像小时候那样,无论如何都乞求不来他的施舍,只好看着他把糖分给其他孩子。
他迟疑了很久,还是没有答话。我深深地失望,药铺里陆陆续续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好奇的目光像一睹围墙围住了我。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我暗自咬了咬牙,对上药铺伯伯的目光,“伯伯!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知道我以前很讨人厌,我的容貌会吓到大家,可是我现在蒙上面巾,就是为了想做一个新的颜珣!”
四周一片低低的抽气声。“原来她是那个丑八怪……”“终于知道羞耻了。”“她到老陈的药铺来做什么……”吵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在等着伯伯做出选择。
“请你们安静一下。”一直在旁观的温宇然突然开口。“颜珣只是想有一个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机会。她除了容貌丑陋,还有什么缺点?她可曾害过你们?做过一点点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她已经带上了面巾,可以不干扰大家的正常生活,你们还有什么不能接纳她?”
四周鸦雀无声。“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伯伯的话让我浑身一震,巨大的喜悦冲上心头。
“您说我可以来药铺了?!”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得带着面巾,不准露出来,还有……别给大家找麻烦。”我欢呼雀跃——原来,我真的可以当个普通人。温宇然脸上是鼓励的笑容,我也回以微笑,尽管我知道我会笑得很难看,而且围着面巾他也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其实人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物,其实谁都可以退让,谁都可以谅解,只是没人敢做第一个。我说,我懂。所以我从来没怪过巫溪镇的乡亲们。
我会是新的颜珣,会慢慢改变,会让整个巫溪镇的人不再视我为怪物。看着温宇然的侧脸,我深深的感激。如果说颜婆婆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那温宇然就是这个礼物带给我的意外惊喜。因为他的出现,我的世界翻天覆地般变化,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幸福。
从此,我的生活里满满都是药的味道,我却过得很充实。我把那些药名背得很熟,虽然我原先不会认字,但我愿意学,而且记性好,很快就成为了伯伯的得力助手。
我甚至还记得我背的第一张药方是甘露清毒丹,有白蔻仁、藿香、连翘、薄荷、茴陈、滑石、石菖蒲、木通、射干、川贝母,还有淡黄苓。我背下这个方子的时候,伯伯打开了柜子的最高层,里面是一袋糖。记忆追回儿时,我曾经眼巴巴地拉着他的衣角讨糖,却被扫帚赶出门去。
他把糖放到我手心里,对我说,“颜珣,以前你来过我这里要糖吃,我还用扫帚打你。现在你长大了,还喜欢吃糖吗?”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颜珣长这么大以来没流过一次眼泪,就连颜婆婆离开我时,我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把糖抓得紧紧的,“喜欢!”
——人们看我抓药时,眼神里便不再有哪些尖锐。我的梦想,在一步,一步的靠近。现在想起过去美好,只能算是一种悼念——温宇然是帮助我建立起我梦想的人,可是,在它还没有完全达成之前,却又被他亲手毁掉。
那天,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温宇然是这么向我介绍她的,这是曲涟嘉,他的朋友,路过巫溪镇,就过来看看。
这个叫曲涟嘉的人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我第一眼看见这个病美人的时候,想给她把把脉,可是她尖叫着躲开了。缩在温宇然怀里死都不肯出来。温宇然尴尬地看着怀里的人,又看看我,我无奈地摇摇头。
温宇然好说歹说,她才战战兢兢地把胳膊伸出来。虽然现在大家已经对我改观了很多,但从前的事情还是印在心里。她的尖叫我很理解。我给她把了脉,脉相弱而绵。把完脉,我对温宇然说,我去药铺抓几味补气防风的药给你朋友。
他连声答谢,只是曲涟嘉看着我的目光一直都充满敌意和嫌弃。我不以为然,顾自出了门。
今天药铺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多,伯伯七手八脚地忙着没空管我。“颜姑娘。”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回头,说话的人竟是曲涟嘉。“刚才对你那样……真不好意思。”我大方地摆摆手,“没事的,你第一次看见我,难免的嘛。”
“颜姑娘有没有想过改变你的容貌呢?”她突然转了语气。
“你说什么?”容貌这东西还能改变?不是爹娘给的吗?
“是这样的,我有个旧友。她家里有一样祖传的秘药,欢颜蛊。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她会帮你换掉现在的这幅样子。”
“……你为什么要帮我?”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先前看见我还在尖叫,这一刻却要帮我褪去这身丑陋的皮囊。我不得不怀疑她。
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眼神忧虑地望着我。“其实,我这么帮你,是为了宇然。我不是宇然的朋友。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温曲两家是世交,我们很早就有婚约。我此次来巫溪镇,不是恰巧路过,是来劝宇然和我回去。但是他受颜婆婆之托,要照顾你,所以不肯答应和我走……我知道,颜婆婆叫他来是怕你没能力自己养活自己,如果你换掉这副模样,生活会好很多……宇然不肯答应我离开,就是怕对不起颜婆婆在天之灵啊。”
在天之灵……“你说颜婆婆怎么了?!”我惊得抓住她的肩膀,“你不知道吗?”她花容失色,像是说错了什么话,“对不起,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原来,最疼我的人早就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却被瞒着,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当我真的能开一家药铺的时候,颜婆婆能欣慰地回来,和我一起过最美好的生活。抓药的手缓缓停下,慢慢收紧,那些药嘎嘎作响,碎成了粉末。终于闲下来的伯伯看见我的举动,大喊着,“颜珣!你怎么把药弄成这样,快放手!”我放了手,夺门而出。
眼角的余光看到曲涟嘉歉意地对伯伯笑了笑,追了上来。曲涟嘉看起来孱弱苍白,我却没料到她轻功了得。我从小在田里追兔子追麻雀,巫溪镇没人追得上我,可是她却三两下就赶上我,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喘了口气,说“你的那个朋友,她人在哪里?”我不能再拖累别人了。不想再让天上的颜婆婆担心难过了。连我的颜婆婆最后都要抛下我,甚至连……死,都不让我知道,温宇然又能呆多久呢。我苦笑,有面巾挡着,谁都看不见。我这样的人还能追求什么。温宇然和我的距离,比此刻我和颜婆婆的距离还要遥远。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情愫,就这么掐死吧,不要再活过来了……不要再活过来了。
曲涟嘉。我和她根本就无法比较。只有他们俩,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优雅,一样高贵,一样不染纤尘。
因为他,原来那个没心没肺的颜珣学会了什么叫“自卑”。
曲涟嘉听到我的话喜笑颜开,只是还是面无血色,看起来有种凄美的感觉。“她就在巫溪镇。”
“巫溪镇?”我从没听说过巫溪镇有这样一号人物。“香诡巷。”她说出着三个字的时候,有种骇人的恐惧感蔓延到我全身。这个地方,我不仅知道,还去过。香诡巷在巫溪不远处,但很偏僻。窄窄的小巷子里只住着一户人家。无论是大人,小孩,只要是巫溪镇的居民都知道香诡巷不可接近,颜婆婆也从来不许我去那玩。小时候胆子大,什么都不怕,颜婆婆越是禁止,我越是想去看。
我去的那天,那户人家大概喜添新丁,婴儿的啼哭声一直从巷子最深处飘来,伴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趴在门上偷看。一个男人把孩子抱在怀里,旁边是一个年迈的老婆婆。香气似乎是从婴儿身上传来,既不像是花香,也不是药香,闻着闻着,突然就觉得一阵眩晕。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家里。我一睁眼,就被颜婆婆用藤条追着满院跑,颜婆婆怒不可迭,说我再敢去香诡巷她就打断我的腿!从此,我再也不敢靠近那里。倒不是怕被打,只是对那种特殊的香气心有余悸,我总觉得,那香气可以杀人于无形。
“我想先回去和温宇然打个招呼,明天,你再带我去香诡巷吧。”曲涟嘉突然紧张地抓着我的手,说“那你千万别和宇然说欢颜蛊的事情。”
“好。”我没去想她为什么不让我告诉温宇然,我只是不想多惹是非。
“其实……你们巫溪镇的人都很恐惧她,但她是我朋友,的确不会害你。这点你可以放心,不让你告诉宇然……是怕他误会。”
“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颜珣还没有无聊到那个地步,去破坏人家小两口的感情。心里有点微微发酸,我甩了甩头,把这种永远不该出现在我心里的东西扔了出去。我不知道换掉这副丑陋的皮囊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唯一在乎的两个人一个已经远去,一个即将远去。我还有什么好不舍的。
回到家里,温宇然焦急的样子落入我眼底。“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迟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我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我们没事的。我把药抓回来了,你帮涟嘉去熬药吧。”
他看着涟嘉没有一点抵触之意,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又很快消失。他的目光转向我,说,“颜珣,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他从身后拿出一件媚蓝色的披肩,流苏微微随风晃动,优雅而高贵。“颜婆婆和我说过,今天是你的生辰。”是的,今天是颜婆婆把我捡回家的那一天,我有家的那一天。
我接过披肩,丝质的触感很是舒服。披肩再美,送披肩的人也即将是过客了。现在的我,还不配披它。可是等我换掉容颜之时,他却要离开了。
曲涟嘉笑着对我说,“宇然还真是有心,给你准备了这么漂亮的披肩。”我把披肩紧紧抱在怀里,心里五味杂陈。“温宇然,你去熬药吧,我和涟嘉姑娘谈谈天。”我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松些。他神色奇怪地接过药包,去了厨房。
目送着他离开,我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跟我说说你和温宇然吧。”我的问话让曲涟嘉微微愣了愣。她回忆起往事,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苍白却美丽。“我们两家都住在凝城,从那里离巫溪镇大概要半个月。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宇然就教我习武。我的轻功就是他教出来的。虽然我练了这么久,身体还是这种状况,但我看得出,宇然很用心。”
“是啊。他真的是个很用心的人。”帮我梳发鬓的人,教我煮饭烧菜的人,支持我向梦想靠近的人,在我生辰的时候给我送披肩的人,怎么会不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