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是颜婆婆种的,我从院子里摘的。我怕被婆婆骂,所以没敢摘多。还有,我不叫丑八怪,我叫颜珣。”我很认真地回答着他。我觉得他们即将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嘛,当然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那你们叫什么名字?”他们把橘子吃完了,拍了拍手。
“我娘说,不能和你玩。娘说和你玩的话,会变得跟你一样丑的。”旁边有个小女孩吓得嘤嘤地哭起来,他们瞅我一眼,看我没什么反应,又齐齐跑开了。我站在原地,风吹得地上的橘子皮打着转,转着转着就到了我的脚边。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吃完橘子就跑走了,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玩的吗!当我这样和颜婆婆抱怨的时候,换来颜婆婆一阵暴打,她骂我偷小橘子,还到处瞎晃,不老实呆在家里。
说是暴打,其实就是拿藤条抽抽手掌心,颜婆婆是巫溪镇上最疼我的人。他们都说我是颜婆婆捡来的。没有什么天寒地冻,大雨瓢泼,就是个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夏日,没儿没女的颜婆婆从一棵大树下把我捡回家里,还满心欢喜地给我取名颜珣,用米汤一点一点把我养大。孩子小时候皱巴巴的看不出美丑,可惜我渐渐长大,这丑的模样谁都看出来了。
颜婆婆是巫溪镇上脾气最怪的人,总是独来独往,也从不跟邻里乡亲打招呼。他们都说,怪老太婆捡了个怪孩子。她听见了也不恼,还是谁都不搭理。
有时候,颜婆婆也会掐着我的脸说,唉,你这孩子长得还真是丑,就是随婆婆,脾气好。我说,婆婆,就你那脾气还能叫好啊,邻居都偷偷说你脾气怪得谁都嫌弃哩。颜婆婆听言就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进屋,不让我出去玩。
随着年龄渐渐增长,人家家里的姑娘是越长越俊俏,我是反着来的,却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每天到处疯跑。没有孩子愿意当我朋友我也不怎么介意,就跟田里的小麻雀小青蛙玩,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一两只兔子嚼着草,还傻愣愣地盯着我。
我觉得其实我过得挺自在的,别人爱说什么就说去。我从来都不觉得丑是一件坏事——直到我碰上那个卖松糕的小贩。他不肯把松糕卖给我,还嫌弃地看着我,说我丑成这样还好意思出来云云。这些话我都听习惯了,就像听田里的麻雀啾啾叫一样。只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恼羞成怒。他说,姓颜的老太婆捡垃圾都比捡这么个怪物强,没多久日子就要死的人了,还要养着个怪物当孩子,真是傻。旁边有人说了句什么,他又笑着答话,说不定颜老太婆根本没把她当孩子看,养她用来收尸哭坟呐。
我长这么大从没生过一次气。药铺的大叔用扫帚打我,小孩子们朝我砸石头扔菜叶,街坊当着我的面骂我丑八怪,我从没生过气,而且还乐呵呵地对着他们笑。只是这个人,他说我的颜婆婆是将死之人,还说最疼我的颜婆婆没把我当孩子看……我第一次知道“尊严”两个字的重量。
我想都没想,就掀了他的摊子。为我从来没打过架,也不知道是哪来那么大力气。我抓住他的胳膊,本来只想掐疼他,却没料到他惨叫一声,骨头断掉的声音比他的惨叫还要清晰。
周围的人都慌了,有的七手八脚地抬着他去看大夫,有的跑去找颜婆婆告状,就是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我站在一地被踩碎的松糕中间,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我闯祸了,颜婆婆一定饶不了我!
我跑回家里,颜婆婆站在院子里,手里是我很熟悉的那根藤条。“颜珣,会打架了呀?”我看着脚尖不敢出声。藤条出现在我眼前,我很自觉地伸出手。颜婆婆却只是把藤条轻轻放在我的手里。“下次打架,记得找点东西抓手里。别吃了亏。婆婆老了没啥力气保护你。”
我傻傻地笑开,说,“婆婆,我打赢了。吃亏的是那个卖松糕的。”她也笑开,像我小时候一样掐着我的脸。“颜珣啊,别人家的姑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该出嫁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跟田里的麻雀都玩了整整十六年。“婆婆也不指望你嫁得出去,只是你就是长大了还是跟个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懂,没人照顾你,婆婆还是担心。”
“婆婆,你要去哪吗?”
“要离开巫溪镇……往后的日子,婆婆会让一个叫温宇然人来照顾你,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是不是有人欺负婆婆,颜珣帮婆婆教训他!”打了一架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威风,可以帮婆婆摆平一切问题。
“问这么多干什么!再问婆婆拿藤条抽你!乖乖在这里呆着,等温宇然来。他来之前,你哪都不准去。”她起身进了屋。我看见颜婆婆的包袱都收拾好了,就搁在桌上。她抓起包袱,慢慢踱到院子里。她看着那棵橘子树,自言自语了些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好像橘子树能听懂她说话。
她没有再看我最后一眼,就那么走了。我十几年来第一次那么听她的话,脚像钉子一样钉在院子里,和橘子树对视。我就那么站着,站着,不说一句话。院子里有颜婆婆的时候,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却有种挤得满满的感觉。颜婆婆走了以后,到处都空空荡荡,连树梢的小鸟都不肯叫了。
我站了一整天,觉得自己都要变成了一棵树。我乐意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难过和对颜婆婆的不舍。直到黄昏的时候,我才从“树”又变成人。因为我想起颜婆婆说她找了一个人来照顾我,我还记得那人叫温宇然。
我不知道是小贩的话还是颜婆婆的离开让我骤然长大,也懂了很多。我竟开始发觉我的丑陋会带来很多不幸,也鬼使神差地找了一块面巾把自己的整个脑袋包了起来。我不希望吓到那个婆婆叫来的人。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颇有些滑稽。我想了一会儿,又把头发放了出来,只围住脸。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整天在田里滚来滚去浑身都脏兮兮的,又去打了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还换了一身衣服。
半个时辰之后,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铜镜里。扁平的额头,眼睛不够大也不够明亮,是一双最普通的眼睛。可是安在我脸上,却已经是最完美的部分了。眼睛以下的部分都被密密包住。
虽然离“清秀”“可爱”“动人”这样的词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我没那么夸张的追求,只要不吓人就好。我很满意我现在的装扮。及腰的长发还带着湿意,飘动在风里。颜婆婆唯一夸过我的就是我的头发,又黑又亮,可是我总是在田里把它滚得乱七八糟,像个鸡窝。
背后传来一个男声,连我这种粗俗的人都懂得这样的声音代表的气质叫优雅。“是颜珣吗?”“我是。”我把脸转过去,把脑袋垂得很低。“你是婆婆叫来的温宇然吧?”
他说,“是。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可不可以把头抬起来?我有那么可怕?”我把头垂得更低了。“不不不,是我可怕。我不知道颜婆婆有没有和你说过……我长得很丑的,会吓到你。”
“她说过。不过她都看了十几年了也没有在意。所以,我也一样。”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他的手扯下了我脸上的面巾,我仰头看他,面前的男子发束白玉冠,手中折扇轻摇,虽然优雅贵气,却并不拒人以千里之外,他的脸上带着一抹雍容和闲适的浅笑,眸子里流转的温柔,熟悉得让我安心。
他真的是颜婆婆找来的人,不然,怎么会有和颜婆婆一样的神情。
只是我跟他站在一起真的太煞风景。试想一下,在一块雕琢堪称完美的美玉旁,放一个坑坑洼洼的土豆,那是怎样一幅怪异的画面。
“吃过饭了没有。”美玉居然没有被土豆吓到,还很关切地问她吃饭了没有。
“没……”我在院子里跟那棵橘子树一起站了一天,什么都没吃,早就饿得发昏了。
“那你会煮饭吗?”“不会!”声音响亮而干脆。我每天只知道在外面疯跑,疯够了回家,颜婆婆就把热腾腾的饭菜都摆上桌,我怎么可能会煮饭。
他叹了口气,挽起衣袖,进了厨房。果然,身为一个不会煮饭的土豆,真是我的悲哀。“进来,我教你。”我跑进厨房,他真的在生火。让这么一个优雅的人做这种粗活,我都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一会儿,香气扑鼻的饭菜就上了桌,我吃得很欢,他的手艺比颜婆婆还要好。很普通的茄子丝瓜小白菜,他却能做成佳肴。“颜珣,我们来聊聊天吧。”饭桌上,他突然说到。“啊?聊什么?”
“我以前从未曾来过巫溪镇。你给我讲讲巫溪镇吧……还有,你的生活。”因为他的问题,我开始认真的回忆和思考这个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巫溪镇之所以叫巫溪镇呢,是因为这里有一条巫溪。常常有人在巫溪旁边洗衣服,还有小孩子在溪里捉小鱼。那里的溪水很浅,但是很清澈。我最喜欢到溪边的田里去玩了。哪里有很多我的朋友,麻雀,兔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虫。我经常在田里滚来滚去,就是在和我的朋友玩游戏,弄得一身脏,回家总是被颜婆婆骂,说不洗干净就不让我吃晚饭……”
他轻笑出声,说,“那条巫溪,我来时也见到过。你那些在田里的朋友倒是没有看见……再说说巫溪镇的人吧。”
“至于巫溪镇的人呢,除了老是嫌弃我骂我以外,他们也算是好人……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啦,我本来长得就挺吓人的。尤其是药铺的老板,他很和蔼,经常分糖给小孩子吃,也不收钱。就是我小时候找他要糖却被他用扫帚赶了出来……去西街的张大婶卖的瓜果最好,因为她会提前把小的,瘪的,没熟的,有虫眼的,坏掉的都挑出来,把最好的摆上去。她总说做生意,要厚道。所以颜婆婆去张大婶那买的梨子又甜又香……巫溪镇的人心肠都很好,这我看得出来。只是颜婆婆不让我和巫溪镇的人来往,她自己也很少和别人说话,在街上碰到邻里也不会打招呼……我跟婆婆相反,老在他们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他们嫌我太丑,总用我太吵的理由硬是把我赶走……”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事情,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温宇然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问到:“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做什么?”
“从前一直是颜婆婆在照顾你,她心疼你被人骂,不让你出去做事情,所以你什么都不懂。你需要赚钱来养活你自己。外出时,你可以带上你的面巾……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你带上面巾做事会更方便……我这么说,你懂吗?”对上他担忧的眼神,我欣然点头。
“当然懂!”
“那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教你。”
“你什么都会吗?”我的双眼放出光彩来。其实我心底一直有个梦想,不过我整日游手好闲,而且除了颜婆婆以外也没人愿意看到我,所以这个梦想动不动就被忘记。只是今天,温宇然的话让这个梦想又醒了过来,兴高采烈地破土而出。
“你先说来听听。”
“我想开家药铺!”听到我的话,他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问我为什么想开药铺。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也想像药铺的大伯一样帮助救治很多的人,然后在大家的赞赏声里,慈祥地给孩子们分糖。
我小时候那事要放在别人身上准是一童年阴影,每每想起来都心酸不已。但放在我这个被称为“恬不知耻”的颜珣身上,那就是一激励我去开家药铺的巨大动力。小时候,我每次都躲在药铺外看着伯伯拉开一个个小抽屉,一脸专注地称药。那一个个小抽屉对我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不仅仅是因为某个抽屉里装着糖。
“好。明天,你围上面巾,我带着你去药铺好好看看。还有一件事情——”他顿了顿,“有我在,巫溪镇的人,不会再讨厌你了。放心,相信我。”
他的眼神很笃定,所以我有预感我的生活会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甚至还可以交到朋友,那种会说话的朋友。我突然觉得,颜婆婆给土豆带来的美玉,就像是给了土豆发芽的希望。那颗永远满身泥土,坑坑洼洼,形状丑陋,本以为会永远埋在地底,只能自娱自乐的小土豆,终于要有见到阳光的机会了……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温宇然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坐在床上眼睛都没睁开,抱着被子哼哼唧唧了几声又倒了下去,把脸埋在被子里。“今天要去药铺,你忘了吗?”听到药铺两个字,我立马清醒过来,“这么早?现在就去吗?”
“你先起来洗漱。我去给你准备早饭。”他说完就出了门。
我跳下床去,找出自己最好看……不,是最能看的衣裳,穿得很认真,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出门时,我顺便围上了面巾。他看见我的时候,楞了好久。“颜珣,你就打算这么去重振形象吗?”我低头扫视了一遍,“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啊。”
“头发。你就这么糟蹋你的头发吗。”我抓抓头发,乱发盘踞在头顶。我嘿嘿地傻笑,“我不会梳啊……”他叹了口气,用看孩子的眼光打量我,“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我来吧。”他让我坐在铜镜钱,拿起颜婆婆曾经用过的木梳,细细帮我梳着头发。他的指尖绕起发丝,给我挽了个很简单的发鬓。颜婆婆的木簪插在了我的发上,却没有一点别扭。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变得没有那么惹人讨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可以过和常人一样的生活。
“好了,去吃饭吧。把面巾拿下来。”他放下木梳,把碗筷摆上了桌子。我坐着不动。我有些不想拿下面巾,拿下面巾,我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颜珣,那个人人唾骂和厌恶的颜珣。我在不知不觉之中突然开始在意起那些嘲讽的眼神,开始渴望变得和常人一样,开始渴望赞美,渴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