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你是仙官啊,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只是摇了摇头,却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情。
“凝城有家酒楼,叫覆云楼。覆云楼的两位老板是冥府上一任的无常。在人间流传有这么一句话,“饮一壶桃花酒,忘一个十年’——喝下桃花酒,你就可以忘记冥王,开始你新的生活。让你忘了他,这也是他的意思。这样其实对你们两个都好。你可以恢复你正常的凡人生活,好好开你的粥店,他也可以了却牵挂。”
忘了他,真的有那么简单吗——所谓的桃花酒,不过是把十年的痛苦都放在喝下酒的那一瞬罢了。该有的难过,一点都不会少。十年时间的遗忘,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把戏。
从此,我的生活将会干干净净,没有了冥修的影子,会干净得孤单,可怕,一如他要呆的栖迟。
不过,既然相忘,是他的意思,是最好的办法,那我就选择相忘。我总是怀疑他,怨他不肯把那句话说出口……这是我唯一能相信他的事情,所以我一定会做到。
我打了个响指,乔微很快就从睡梦里醒来。我看着她,脑海里已经有了很明确的答案。这壶桃花酒……“不卖!”“卖!”
我和濯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我不可思议地瞪着濯尘,他却神态自若,仿佛把桃花酒卖出去是很恰当的做法。乔微茫然地看着我们两个,不知道是不是该拿出剩下的九两银子。我朝乔微歉意一笑,让她稍等我们一会儿,然后硬拉着濯尘去了隔壁的房间——“你吃错药了是不是?以前在冥府的时候你对他那么恭敬,连他传道符你都要鞠躬,现在却要他心爱之人忘记他?”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已经不是无常了,不受他管。”他转身就要去拿桃花酒,我身形一闪,挡在他面前。
“二老板,你刚才没有看清楚吗?忘掉他是你尊敬的冥王自己的意思。”
“可是喝下桃花酒是执法仙官的意思!冥修并未亲口说出要乔微来买桃花酒!”而且据我所知,冥修在冥府当冥王已久,在任期间冥府一直被管理得很好,论功,仙官的簿子上列的条数不在任何一个上仙之下;论过,却在极少数。就算天庭要他被流放到栖迟,也不过是关上几个月罢了。冥修这个白痴,怎么不和执法仙官说清楚呢……如果他重返冥王之位时,发现乔微已经忘了他,那他必定绝望到想永远都呆在栖迟。
虽然以前在冥府的时候,他总是把我召回去,不让我在人间买糖炒栗子……但毕竟上千年的交情,连我都不计较,濯尘怎能这么绝情。
“我卖她这壶桃花酒,也算是给她一个教训。谁让她这么不开窍。如果他们当真相爱,乔微就不会忘记任何人。”
“莫濯尘!你比谁都清楚,桃花酒不是儿戏。喝下桃花酒的人必定会忘记心中挚爱之人,谁都无法挽救。冥修也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你就这么对他?”
他没有答话,莞尔一笑,就消失在房间里。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他行动比我快,思想比我固执,他决定的事情,哪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真心地为冥修难过。为濯尘的薄情寡义失望。这个莫濯尘,跟我当了千年的搭档,他的脾气和性子,我却还是摸不清楚他的脾气和性子。
等我下楼的时候,乔微已经离开了。这一次,我破例没有施法去看客人带走桃花酒后会发生什么——我本来就不想把酒卖给她的。
濯尘把九两银子放进抽屉,顺便在账本上记下一笔。“白倾辞,亏你跟我混了上千年。脑子还是这么笨。”他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我懒得理他,自己趴在梨花木桌上。濯尘这种又尖酸又刻薄又不讲情面,心肠和跟墨一样黑的家伙我就不说什么了,现在居然连执法仙官也叫乔微来买桃花酒。
冥修让乔微忘了他,只不过是不清楚自己要被关多久,不想让乔微难过太久罢了……濯尘放下账本,从我面前走过,留下一句匪夷所思的话——“白倾辞,你的脑子那么笨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我对濯尘的话充满了鄙夷,你都把人家活活拆散了还喝什么喜酒。
但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却真的关了覆云楼,和濯尘回了一趟冥府——那天清晨,我刚打开店门,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就杵在店门口,笑得傻兮兮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尖叫出声。定下神来,才看清是新上任的两位无常。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丢脸,我当初不也是那个形象,还扮了千年,居然让自己的后辈吓到。
“前辈,我们是来送喜帖的。”喜帖?这年头当无常真不容易。前任无常开酒楼,现任无常除了收魂还得发喜帖……我接过来一看,上面两个烫金的名字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冥修,乔微。
我想都没想,扯开嗓子就喊濯尘,尖叫声可以媲美发现了十袋金子的乞丐。等到周边都鸡啼犬吠,人家推开窗户都要朝我泼水的时候,濯尘才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濯尘……这怎么回事,不过一个月时间,乔冥修和乔微都要成亲了!乔微不是喝下桃花酒了吗?难道她爱的人不是……”
“都让你不要想太多了。你的问题还是留到冥府去问冥修吧。”
作为冥修的同类,尊为年龄上千年的老怪物,我和濯尘坐在第一桌。冥修举着酒杯,坐到了濯尘的旁边。“谢谢了。要是没有你们,今天我也娶不到新娘。”
濯尘仰头喝下杯中的酒,报以一笑,“应该的。”
冥修好像看出我满腹疑惑的样子,说,“我从栖迟出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乔微。你知道她看见我怎么说吗——她说,冥修,我竟然还记得你!她扑到我怀里,哭得满脸是泪,她说,是不是因为我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太深刻,连桃花酒都失去了功效。”
“所以你们就……成亲了?”
“当然,我已经让她等了那么久了。”
事情稍微明朗了一些,原来濯尘早就知道乔微不会忘记冥修,才肯卖她桃花酒……可是,桃花酒不可能失效,喝下桃花酒,必定会忘记心中所爱之人。如果乔微真的喝下桃花酒,十年之内,她不可能还认得出冥修。
等我把我的疑惑告诉冥修的时候,那种久违的诡异而邪魅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脸上。“是不是很奇怪乔微没把我忘掉?来,把桃花酒的功效背一遍给本王听听。”
“喝下一壶桃花酒,可以忘记心中挚爱之人,整整十年。”笑笑笑,笑那么诡异,你对乔微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温柔。
“那就对了。”
“什么?”
“因为本王,不是人。桃花酒,仅对凡人有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甩袖找他的新娘去了。
我僵在原地不得动弹,这绝对,是我见过最欠扁的理由!我卖了这么久的桃花酒,却连这点都不知道……“莫濯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桃花酒仅对凡人有效!”他鄙夷地看我一眼,“所以我说你脑子太笨……”
我刚想发怒,四周忽然响起众人的喝彩声,冥修牵着新娘,款款走来。我和濯尘的身边坐着乔微的爹娘——以冥修的修为,要在人间找一个人,并不是难事。
有风徐徐吹过,带着淡粉色的光晕。冥府周边,第一次开满桃花,绰约地绽放在枝桠,明艳动人,如同冥修怀里的新娘。卖桃花酒以来,这是我见过最无理取闹,最欠扁,却也是最美,最温馨的结局。我原以为,桃花酒只能带来离别,却未曾料到,它仅针对凡人的功效,却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看了看酒气微醺的濯尘,不禁浅笑。真不愧是我千年的搭档,虽然嘴巴恶毒到不行,到头来,却还是忍不住心软出手相助。
他说的没错,如果乔微和冥修当真相爱,乔微就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
冥府里在这场冥王的婚宴里褪去了阴暗和冰冷,桃花花瓣漫天纷飞,整个冥府温暖如春。据说,人间的那家乔记粥店,早已关门。关门前,四个在厨房帮厨的姑娘去粥店接她,齐齐下跪,唤她冥后。她奇怪地问,之前不是说是冥妃吗,怎么变成冥后了?
四个姑娘相视一笑,说,因为冥王只宠一个女人,因为别人做的粥,他看不上。冥王还说,他的冥后,只能给他一个人做粥。
薄暮之后,是漫长的黑夜。但是如果你的身边有陪你看暮色的人,有陪你等黑夜的人,黎明就在咫尺。
所以,在冥修和乔微的眼里,薄暮,永远是最美好,最美好的时光。
早晨阳光很好,店里有小伙计忙着,很适合休闲放松。
我坐在柜台前磕着瓜子,清脆的响声让在旁边看书的濯尘皱起了眉头。这瓜子是从老家归来的孙大厨特地给我带的,瓜子仁一粒一粒的很是饱满,嚼起来口齿生香。我抓了一把递到他面前,他嫌弃地把头别开。他突然又把头转了回来,用力嗅了嗅。“改变主意,打算跟我一起嗑瓜子了?”他说,“不是瓜子。”
不是瓜子?我反应有些迟钝。等到连客人们都停下夹菜的筷子时,我才发现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一股特殊的香气。潜意识里,这种香气似曾相识,好像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出现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循着香气的来源,我望向门口,那是一位裹着面巾的老妇人。天气已经渐渐变暖,她身上却用面巾把脸和脑袋围得严严实实。更奇怪的是,她还披了一条媚蓝色的披肩,流苏在风里微微晃动。
直觉告诉我,这个古怪的老妇人,是为桃花酒而来。
我看了看濯尘,他也了然地点点头。
“老人家,你可是为桃花酒而来?”
她的身影微微一颤,随即答道,“正是。”她交出一两纹银,干枯的手上布满深深的沟壑。那股奇香扑面而来,仿佛在岁月里沉淀已久。香气仿佛贯穿了身体,一点一点融入四肢百骸,我竟有种眩晕的感觉。我眯起眼,仔细打量面前这个打扮古怪的老人。能让无常都感到不安,她究竟是什么人物……
我看了看濯尘,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再看四周的客人,有的都已经支撑不住,趴在了桌上。我连忙请她上楼。她再留在这里,怕我覆云楼的客人没有一个能起来付账的……那可是很大的一笔损失啊……
她走在我前面,由濯尘带路。她媚蓝色的披肩在眼前晃动,和周围的景色连成一片,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我的脚步都有些不稳。悄悄施了法术,把香气隔绝在我身外,才定下神来。
“请您解开面巾,然后服下入梦散。”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解下了面巾。面巾下的容颜镌刻着岁月的痕迹,满是沧桑。她的动作很快,喝下入梦散,又重新围上面巾,才静静地躺下。
记忆铺展开来,眼前的小镇我仿佛走过了千百次般的熟悉,千年的时光都无法抹去它刻在我脑海里的名字——巫溪镇。
巫溪镇。
潺潺的溪水旁是浣衣的女孩们,灵巧的云雀在枝头欢唱。我坐在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看她们互相泼水嬉戏。我靠着墙角,手掌按在土地上,稚嫩的草芽挨在手心里有些痒痒的感觉。
我叫颜珣,就住在这里。那些浣衣的女孩子们视我为怪物,避而远之。一是因为惧怕,二是因为厌恶。说惧怕,是因为我像男人一样,打人不留情面,而且出手极重。曾有人出言羞辱我,我只用了一只手,就生生折断他的胳膊。自此以后,巫溪镇最蛮横的人都要惧我三分。
说厌恶,是因为我容颜丑陋,却不以为然,还整天嘻嘻哈哈到处乱跑,全然不在乎别人像刺一样的目光。镇子上有个药铺老板,曾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恬不知耻。
小时候不懂“恬不知耻”是什么,还以为是什么甜的糖,扯着药铺老板的袖子依依呀呀地喊着,要他给糖。他烦躁地甩开我,拿了扫帚就要赶我出门。
我不解。镇上其他的孩子找他要糖时,张大水汪汪的眼睛,声音甜腻而绵软地唤着伯伯,伯伯,他就慈祥和蔼地从最高的那个柜子里取出一袋糖分给他们,还要摸一下他们的小脑袋。所以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眼睛张得很大,童音里带着殷切的期盼,他给我的却是粗糙的扫把,抽在身上火辣辣得疼。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颜婆婆正在烧菜,油烟呛得我一阵咳嗽。我站在她身后问,“颜婆婆,为啥药铺的伯伯不给我糖吃?”
颜婆婆说,你呀,呆在家里就好,别成天出去惹事。外面的人看见你就心烦。
我愣是没听懂,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趁颜婆婆不注意,偷偷摘了几个小橘子,揣到衣兜里,又跑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尤其是巫溪边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溪水的澄澈和甘甜。几个小孩子在溪边扔石子,捉小鱼玩,我看得心痒痒,也凑了过去。他们见我朝他们走去,就停下了动作。他们中有一个人说,看,是那个丑八怪,我爹娘说,看见她,一定要离她远一点!
其他的小孩子听到话,个个脸上都浮现惊恐之色,撒开脚丫就跑。我追在他们后面,大喊到“喂!你们跑什么……跟我一起玩,我请你们吃橘子——”前面的孩子们停住了脚步,一脸馋相地看着我。那个说“离她远一点”的孩子差点流出口水。
我得意洋洋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几个小橘子,他们马上围了上来,用脏兮兮的小手一人抓走了一个。片刻之后,我的手里只剩下一片卷曲着边的叶子。
“丑八怪,为什么你有小橘子?”有个孩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