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亮的桌面因为我们的呼吸而起了湿湿的白雾,我们用手指头在上面画画:画一只眼睛、一串糖葫芦、一朵花、一辆小汽车……那些画儿很快就消失了。我们不停地呼出白雾,好画出更多的东西来。
我们来到这座高高的山上,进山之前,民警叔叔没收了爸爸的打火机,这样做是为了预防树木被烧着。
如果说果园是彩色的家,那么植物园就是绿色的家。在这个大家庭里,树木们都有自己的小家,香樟树和香樟树住在一起,盆景和盆景住在一起,腊梅和腊梅住在一起……还有一些被圈起来的小树苗,它们乖乖待在篱笆里。浅浅说它们在那里上幼儿园。
森林的树上都用红色油漆标上了编号,我很喜欢一棵叫1295的树,它长得很直,叶子很茂盛,枝头开满了白花。浅浅大声喊着1665,她相信那棵树能大声回答“哎”,可惜一直没有成功。
我看到一棵树长得像罗丹,这棵叫1973的松树树皮上挂着一行行黏黏的液体,就像罗丹的鼻涕。树干就像人的胳膊,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不论哪一根树干,长出来都是圆的,不是正方形,也不是三角形。树皮就像人的皮肤,树皮包裹的部分就是骨头。爸爸说,树能高高地耸立,也是靠它的骨头。小草没有树那样的骨头,所以我们只能坐在树的身上,不能坐在小草的身上。当然,除非我们能变成蜘蛛和蚂蚁那么小。
在山的另一面,我们看到了很多强壮的树。这些树很高大,仰起头看上去,树顶仿佛已经长到了天上。有一棵大胖子树,它的腰很粗,我们一家人手牵手才能把它抱住。我叫它大象树,浅浅说要叫恐龙树,因为它实在太高了。
围墙在这些高大的树面前显得很矮小,就像绷在脚下的橡皮筋,老鼠和小鸟像跳橡皮筋一样在围墙上翻来翻去。
浅浅捡了几朵腊梅花,把它们装进口袋里。她很希望成为香香公主,走到哪里身上都是香喷喷的。
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秋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爸爸了,我是说很长——因为无法搞清楚到底有几天。
爸爸因为工作去了国外,第一次这么长的时间。浅浅说爸爸再不回来,她就会把他忘掉,她还说,要去当田乐大叔的女儿。说这话的原因是,我们散步的时候总碰到田乐大叔,他对妈妈说,你一个人带他们太累了,把可爱的浅浅送给我当女儿吧!他还说,要是浅浅成了我的女儿,我一定把她打扮成最美丽的公主,给她买最好吃的冰激凌、最好看的玩具,还要带她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幼儿园上学。
起初浅浅并不怎么喜欢他,浅浅总说,妈妈,你怎么不把那只卷头发的苍蝇赶走?她把田乐大叔叫卷头发的苍蝇,我觉得形容得很好。妈妈说田乐大叔是逗我们玩儿的,我看未必,要不他怎么总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们三个,还送来酒心巧克力——就是在巧克力的中间包着一小口白酒。我们越来越喜欢酒心巧克力,吃下去很刺激,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是酒心巧克力让我感觉肚子痛,痛得我只能在床上打滚。对于难以忍受的事,我们只有哭泣和打滚,有人也会砸碎东西,但我不能,现在我连砸碎东西的力气也没有。
浅浅一本正经地说,丘奥德,你给我起来!她以为我在演戏。是的,从前我们曾经演过当医生的戏,有一次我扮演中了子弹的伤员,真的这么翻滚过。
妈……妈!我轻声喊着。
很快,我听到救护车的警报声,我觉得这声音和警车一模一样。
不知道医生跟妈妈说了什么,她只要一看着我就会流泪。手术,我只听到了这样的词。半眯着眼睛的我并没有熟睡,只是痛得快要晕过去。
对于手术我并不害怕,在外婆家,我和东树曾经为苦瓜和南瓜动过手术,把它们肚子里的籽都取了出来,南瓜籽还可以吃。我甚至有一点高兴,终于可以亲眼看医生是怎么动手术的了!就是不知道动手术的时候,医生会不会把我的眼睛蒙上。
本来以为可以马上动手术,没想到还需要在医院休养几天。第一天和第二天,我见到了田乐大叔,他在自己家做了汤拿来。这一回他没有带酒心巧克力。
第三天我没有见到田乐大叔,爸爸来到了我的病房。他的箱子上贴着长长的白色标签,这种标签只有坐过飞机才有。
我和浅浅很喜欢玩这个标签,标签上写着很多字,爸爸教我认上面的英文单词,如果你能把那些词全部看懂,就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他的航班号、登机时间等。
晚上,爸爸打开了台灯,教我玩手影游戏,我很快学会了。他们围在我身边,我很快忘记了这是在医院,还以为是躺在家里的床上。
第四天,护士把我抱到白色的推车上。我想,可能要动手术了。妈妈含着眼泪望着我说,丘奥德,你要乖哦。
爸爸的表情很严肃,他看着我说,闭上眼睛,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保证!我们还拉了钩。
浅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刚刚睡醒。
哥哥干吗去?她问。
他要去看医生,妈妈这样告诉她。她轻轻一笑,对我说:
嗨,一会儿见!
听到她的话我再也不担心什么了,浅浅给我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很轻松。一会儿见!我笑着回答她。
推车到了拐弯处,我让医生停下来。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说:爸爸,幸好你回来了,要不,浅浅就去当田乐大叔的女儿了!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浅浅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了爸爸的领子里。这一刻,他们的笑脸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告诉我:丘奥德,已经没事了。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肚皮上多了一道口子,就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在梦里我乘坐火车,钻过了无数隧道。可惜的是,当我伸出手去,树枝钩住了我的毛线袖子。这时候我让火车停了下来,浅浅嘲笑我说,丘奥德的毛衣破了。妈妈拿来了毛线钩子,很快把坏掉的地方重新缝了起来。太神奇了,毛衣又变得完好无损了!
我说:谢谢妈妈。我忘记了这是个梦。
爸爸拿来了粥,闻起来挺香,我知道这是他亲手熬的。
因为他虽然做饭不行,但熬粥很有一套。
妈妈想接过碗,爸爸拒绝了,他说:让我来吧!
我感觉自己现在很需要照顾。
我叫了一声,浅浅。怎样?她趴在床沿上,头也不抬,斜着眼睛看我。
看样子她生气了,因为爸爸妈妈都在争着照顾我。
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要!她跑了出去。
可我们都知道她没有跑远,她很快回来了,而且隔着病房的玻璃偷偷朝里看呢。
我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现在我特别想念家,我想睡自己的床,我想长臂猿、拖鞋、电视机、冰箱、牙刷和调色板。我也想爬上一棵大树,浅浅就站在树下看着我,当我嗵的一声跳下来的时候,双腿着地,站得稳稳当当。她瞪大眼睛,惊讶地鼓掌,大声叫好。她觉得她的哥哥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