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很快进来了,她问:可以回家了吗?爸爸看了看妈妈,示意她把浅浅带走。我看着妈妈的背影,还有浅浅从妈妈肩膀上探出脑袋,那种因为先离开而得意的眼神。
现在,病房里就剩下我和爸爸了,他监督我吃下了一碗粥,然后问我想做什么。
想睡觉。我轻轻地回答,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想别的了。
于是他像妈妈那样,把被子拉上来,轻轻压在我下巴底下。好好睡吧,他说。
爸爸就守在旁边,没有带报纸、笔记本电脑、书,没有带任何东西。我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来问他:那你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就这样一直看着你呀。他幸福地说。
我现在非常希望身体好起来,就像我好好的时候,非常想生病一样。
浅浅头朝下倒着抱她的玩具兔子,兔子的长耳朵被她在地板上拖来拖去。她转了一个圈之后走到我的床前,皱着眉毛问,如果人只有两根手指头会怎么样?
我很闲,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我说,如果只有两根手指头,人会更加厉害。那时候,我们的手指就像剪刀一样锋利,能把任何东西都剪断。
浅浅害怕地退了两步,抖了抖肩,像突然遇到了一股冷风。但她很快平静下来,接着问,如果人只有一根手指头会怎么样?
如果人只有一根手指头?我一边重复一边想,这时候我举起食指看了看。我说,如果人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每个人都会像你那样弹琴了。没错,浅浅就是只用食指弹钢琴,所以把妈妈领来的老师给弄生气了。
如果人没有手指头会怎么办?浅浅很快又问。
那……我们只有像小动物那样吃东西了!
才不是呢!她说,妈妈会喂我。
那时候妈妈也没有手指头了。
不会啦,浅浅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得意地说,我有五个手指头。接着,她冷不丁走过来,用她的小巴掌使劲捂住了我的嘴,让我不能再和她辩论。这力气可真大,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发现浅浅已经长大了,吃苹果的时候她再也不会把大的给我、把小的给自己,她再也不会去玩弄自己拉在草坪里的大便,她不相信蜡烛是星星点燃的,她也不会抢过我的旧书包,大声说,这是我的!
妈妈拉开了浅浅,把电视机的遥控器递给我。快看新闻频道!她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凶猛的一场大火,整幢楼房都燃烧了起来——不是玩过家家,是真的在燃烧!消防员们戴着口罩,正牵着水管奋力灭火。现场的记者说,这场火本来被扑灭了,可不知怎么的又燃烧了起来,消防员们不得不又撤回,继续抢救。
我紧紧抱着靠垫,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我真希望变成穿橙黄色制服的消防员,和他们一起扑灭大火。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但有一个消防员受了伤,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了他的双脚,都烧焦了。
这是我看过的第32个火灾报道,我难过地哭了。可流着眼泪的我,还是想成为一名消防员。
我拿着石头扔向浅浅,当她害怕地跑开时,石头却掉到了我身后。这是我刚学到的戏法。浅浅也想学我,可她的石头砸到了送信的邮递员。
妈妈拿来了冰块,邮递员叔叔笑着说不要紧,然后顶着一个大青包离开了。
妈妈说,丘奥德,进屋去!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知道她在生气。
我说,不是我,是她。当我去指浅浅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溜开了。我是哥哥,所以,只要浅浅犯了错,只要当时我们在一起,妈妈都会说我的不是。
我生气地跑进房间,我发誓,只要找到浅浅,我就会很大声地说,都怪你!可是,当我看到她从床底下探出的小脑袋,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出来吧,没事了。我说。
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又爬上凳子,安静地趴在写字台上,脸颊贴紧了桌面。哥哥,警察叔叔会把我带走吗?她问。
NO!我坐在了她对面,做了和她一样的动作。
透亮的桌面因为我们的呼吸而起了湿湿的白雾,我们用手指头在上面画画:画一只眼睛、一串糖葫芦、一朵花、一辆小汽车……那些画儿很快就消失了。我们不停地呼出白雾,好画出更多的东西来。我们还画了女巫,我仿佛看到了女巫在白雾中骑着扫把飞来,她悄悄停在我背后,我得小心别乱动,因为只要一转过身,她就会立刻消失掉;我画了一只鸟,我看到它拍打着翅膀,窗户边扬起了一阵灰尘,挡住了我的视线;还画了小白云,它从桌面飘出来,落在了浅浅的头发上——浅浅像戴着一顶蓬松的云帽子。那些白云在我们的眼前晃来晃去,看得我们很累,很想把眼睛闭上……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妈妈在叫我,原来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妈妈说,丘奥德,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样睡会感冒的。
我看到浅浅站在妈妈的身边,得意地看着我,一定是她把妈妈叫来的!噢,我真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哥哥!
我的杏仁饼掉到了地上,我把它捡起来吃掉以后才想到,浅浅曾在这里拉过大便。
我很生浅浅的气。但我又不能对她怎么样,最多不理她。
当她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来到我身边,我假装没看见。
喂,你是怎么了?你变成木头了吗?她歪着脑袋问。
真够烦的!我才不理她呢,看着吧,就算她把喉咙说干,我也不理。今天明天大后天,一直都不理。
浅浅可不是那种人,她当然不会把喉咙说干,因为她转眼就被蝴蝶吸引到草坪另一边去了。
喂,我大声喊着追了过去,像她这样仰着头不看路,准会踩到仙人掌的。我才不是怕她会疼,我只是免得妈妈又说我的不是。
她真的踩到了仙人掌的刺。
看不清她脚上的伤口,只看见了豆子大的一滴血。
怎么了?妈妈在远处问。没事,我一边回答一边捂住了浅浅的嘴。
可是,我忘记了浅浅天生是一个好演员,就在妈妈蹲下来的前一秒钟,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妈妈说,丘奥德,给我进去!这下完了,我在心里默念着。我不是怕妈妈生气,而是她刚才答应了给我买双层的铅笔盒,现在准又泡汤了。
为了安慰浅浅,妈妈放下手里的活,背着她去散步了。
我觉得很不公平,简直是失望极了,我一屁股坐了下去。
浅浅转过脸来,偷偷地冲我吐了吐舌头。我不服气地站起来,这时候我才想到,我坐的地方浅浅曾拉过大便。噢,NO!
我真想变成一个满身是刺的仙人球,紧紧地跟在浅浅身后,冷不丁地刺她一下。不过,希望她千万不要流血。
我喜欢喝可乐加冰的第一个理由是:当我把嘴唇凑近杯口,能感觉到冰块在微微裂开,随后,细小的水珠轻轻溅到脸上,冰凉冰凉的,很舒服。浅浅说:所以,你的皮肤才像可乐那么黑!
我喜欢喝可乐加冰的第二个理由是:当可乐喝完以后,我就可以用手去抓那些剩下的冰块。我用吸管对着冰块吹,一直坚持的话能吹出一个小洞。
浅浅说:所以,你吃东西总是那么慢!
我喜欢盯着可乐杯,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窗外的白云。这时候你能发现它们在动、在扩散,就像滴进水里的墨水,变成一缕缕,最后消失。
浅浅说:所以,你的薯条被我偷吃了!
我并不是没有发现,而是不想跟她抢。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当哥哥,看到她走不动了会伸过手去拉她一把,看到她的嘴角有酱汁会递过纸手帕让她擦掉,看到她被人欺负了会生气,看到了她偷偷拿走我的东西,却假装没发现。
浅浅已经渐渐忘记了生气,忘记了嗵的一声倒在草坪里,她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
爸爸妈妈,他们的目光渐渐从我们身上移开。当然,妈妈还是喜欢印着蝴蝶花纹的裙子,爸爸还是会把脚搭在茶几上,悠闲地看报纸。
我又不知不觉拿起望远镜,当我第一时间跳起来要打119时,爸爸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他告诉我,那些浓烟不是着火了,而是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爸爸、妈妈、浅浅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们更加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成为一名消防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