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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争鸣 悬疑的荒芜(王蒙)

《悬疑的荒芜》 文\王蒙

选自《中国作家》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王蒙:1934年10月生于北京。1958年起创作大量文学作品,主要有:《夜的眼》《风筝飘带》《蝴蝶》《坚硬的稀粥》等。曾多次在国内外获奖,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现任国务院参事室参事,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八日,照理应该是快乐的一天。天晴气朗,精神饱满,打一睁眼就有点“恣儿”——美滋滋儿的。已经很久很久了,老王找不到太认真的不快乐的理由。一位访友对他说:你各方面已经达到了极致,你还想要什么?

他答应了CCTV9接受一次英语的访谈,作为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特别节目,收入这个节目的还有吴建民、龙永图与何振梁的谈话。他与节目主持人田女士已经排练了一次,比预想的效果要好。这么大年纪了,他喜欢接受这种新的挑战。他仍然不能摆脱小小的显摆心理。他的英语主要靠四十六岁后的自学。而头一年为了去俄国参加中国语言年的闭幕式与书市,他前后用三个月时间学会了原文唱《遥远啊遥远》。口语时候,他发不好俄语的卷舌音,唱歌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蒙混过关。莫斯科的书市上有他的小说集、有关他的评论集和他与他人的散文合集的俄语版同时发行。他的新著《老子的帮助》已经出了样书,新华文轩集团准备将它做成二〇〇九年的重点产品。几天前的沉重的雾霾已经散去,空气污染指数已经从400降为40。早晨他接收电子邮件,跳出来一条网上的信息:一家网站公布了二〇〇八年作家富豪榜,他忝列第二十四名。两年前,他似乎曾列为第十二名。虽然,做文学而谈收入,这滑稽得近乎拧巴。

其实是第一名。一位老熟人这样说,理由不赘。

有许多写作人声明自己没有挣那么多钱。老王从来没有统计个人收支的习惯,年轻时他几次与太太下决心要记账,记过若干次,没有一次能坚持得下来。说明他其实没有为糊口操过太多的心。他的经验是越穷越算,越算越穷。他认为网上的列表八九不离十。写家——老舍的说法,不叫作家叫写家——的收入比较难于隐蔽,出了多少书,卖了多少,版税率按百分之十上下计算,差不多。有些书籍的版权页上没有印发行数,或虽印了,有水分,也没有关系。现在的诚信越来越没有保证。现在的谎言,越来越容易揭穿。因为现在有专门的网上业务,负责统计各种书籍的发行情况。这个网站与全国数十家大书店、购书中心、书城的电脑终端联网,这数十家的售书量约等于全国售书量的三分之一,就是说以此网站提供的数字乘三,再乘书的码洋(书上明码标的定价)再乘百分之十,应该是该写作人的收入。越是名家,则会越多,他们的版税率有达到百分之十五到十七乃至更高的。实话实说,榜上列举的收入只可能低于、不可能高于作家的实际所得。当然也有另外的作家,在补贴的支持下出了书,然后一年过去了,没有卖得出一本。说是一本也卖不出去的书,占全部出版物的百分之十以上。

好长时间了,生活的频谱与节奏,音质与对比度,底色与伴音,后景与前台,都差强人意,都其实相当不错。尤其是老王个人,他应该知足惜福,应该心满意足。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嫉妒他:不知他为什么能亦情亦理、亦效益亦艺术、亦文亦官、亦虚亦实、亦浪漫亦随缘、亦保守亦开拓,亦土亦洋……而且,找不到谁像他这样屡败屡胜,因败而胜,大败则大胜。

用庄周的说法,这是靠近了“道枢”,是迫近天道的圆心。你距离失误有多远也就是距离成功有多远,你距离贫困有多远也就是距离财富有多远,你距离诽谤流言有多远也就是距离挚爱与知音有多远。用港报与网民的说法,老王早已经成了精。

老王这一天的下午到魏公村的凤凰会馆录“锵锵三人行”节目。“三人行”一半是在香港,一半是在北京录制的。会馆偏于简陋,男厕所尿味臊然。凤凰台事业爨爨发达。老王喜欢“三人行”而不喜欢“大讲堂”,大讲堂的一位年轻人居然对老王说:他们设立“大讲堂”栏目的目的是为了给学人提供公益性平台。不知是不是意谓没有多收学人们的广告费用。

而“三人行”没有谁来对老王进行公益义工教育。老王实在没有想到,那样一个信口一说、常常跑题、蜻蜓点水、点到即止,极像茶余酒后闲聊的节目能有相当高的收视率和全台各栏目中最长的寿命。

一位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共党员)对老王说:“我不放过‘三人行’,因为我想多听到一些真话。”

“锵锵”节目上说的话的真伪,不一定一听就能鉴别与证明。有人即使是普通聊天,也要注意礼貌,注意不要伤害谁得罪谁,注意说的话要对自身有利;即使是貌似扯闲篇(四川人说是)、吹牛,也还要注意讨好强有力的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人物。但是闲聊天的方式至少有一个好处,哪怕掺了某些水分的话语,也毕竟是自己的话语,是自己掺的,属于自己的个性的水分。如果水也要掺人家的,掺得惨点。“锵锵”的谈话绝对没有稿子,绝对没有念稿子的路数。而现在各种说话、发言、报告,尤其是上传媒的节目,朗诵化、书面化、诵吟化、表演化已经成了惯例。主持会也照“主持词”的稿宣读。有些工作,照本宣科已经越来越成了定势。

老王夏季与几个老伙计一起吃饭,一位领导的孙女,据说是重点学校的高材生,还是“班干部”,前来给老人们敬饮料。女孩子说的是:

“我敬祝各位爷爷奶奶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发挥余热、培养后辈、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老王还没听完就傻了。

老王也在视听媒介中欣赏过一次据说是最成功的讲演:

“朋友们、同志们,春风送暖,阳光明媚,风景这边独好,江河日夜奔流,灿烂的前景在向我们招手,英勇的前人在向我们注视,危机也是机遇,难点更是热点,困难的后面是奋起腾飞,坎坷的后面是阳关大道,我感谢你们的包容也感谢你们的厚爱,我赞扬你们的辛劳也赞扬你们的奉献,没有付出就没有美好,没有辛劳就没有丰硕,没有曲折就没有成功、没有理解也就没有拥抱……”

老王几乎晕了过去。

老王梦见一位男青年向女孩求爱,读道:

“啊,我爱你,我想念你,我思考你,你不仅有美丽的容貌,你更有美好的心灵,容貌会衰老和变易,心灵却永驻青春。我们的结合会带来圆满,我们的温存会滋润生命,我们的和谐会经营宁馨,我们的热烈会燃烧激情,我们的相爱是我们生命中的火把,我们的火焰是暗夜中的光耀,你是我的奇葩,我是你的雄鹿,你是我的小雨,我是你的晨风,你是我的追求,我是你的给力,你是我的黄羊,我是你的马驹,你是我的朝霞,我是你的雷电……”

这位青年很可能获得了演讲比赛的冠军,很可能被邀参加电视节目。电视节目正在涵盖人生的诸方面:择偶、治病、烹调、司法、升学、就业、婆媳与妯娌关系,都已经成为收视率高、广告收入好的良性节目了。在电视节目生活化的同时,反过来整个人生也学到了节目化、作秀化的路子了。

……总会有一天,哪一天?人们会自自然然地说话。你是谁就是谁。你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你本来啥模样就是啥模样。困难在于,倒胃口处在于,你本来是方块3,却一定要以红桃A的样子与词汇、逻辑与口气发声;你本来是疙瘩Q,却硬要以梅花老K的谱儿来发言。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而像别人,甚至不是像别“人”而是像一架别的录放机与扬声器了。

这其实是让老王捡了便宜。他有什么卓见真知?未必。他不过是没有完全忘记怎样拉拉家常,怎样不必戴上面具,怎样亲切自然、本来面目。他确实缺少做一个非老王而是老李或老陶的勇气与脸皮。他有时甚至佩服那些明明是老侯老朱,却以老马老吕的角色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哥们儿姐们儿。

老王在“锵锵”节目中也还是有所把握的。但他听到人们信口说话,随机搭茬,就像听到了民歌小夜曲或情人枕边的喃喃低语一样地由衷喜悦。他无法想象谈情说爱的人们会准备发言稿。真情无稿。然而真情是不完美的,真情一定不会完满无缺。当他自己能够随意地本色地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同时他竟然被抬举为是帕格尼尼范儿的小提琴演奏。

“锵锵”的貌似随意任性的机灵至极的主持人,其实也不是不注意应该注意的颜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有一位年轻的地市级领导,提出某个会议上说话可以“肆无忌惮”,后来很快受到了白发高龄、德高望重的老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与领导人的公开批评。

谈了两个小时,相当于四套节目。老王在领取了少量劳务费用并与有关合作人士愉快告辞以后,助手对他说:“您的别墅房子那边出事了,进去了贼,可能偷走了东西……”

什么?老王首先是产生了一种滑稽感。网上刚刚将他名次大大靠后地勉强列入了富豪榜,他的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心,他的事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兴旺发达,他的形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人五人六,伟大中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芝麻开花,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怎么会这样地缺乏安全感呢?怎么刚刚“行”得、谈得那样驾轻就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而又天衣无缝,自己硬是想为自己鼓掌,紧接着却是这样低档的安魂终曲:滑稽后面不无恶心,遗憾当中充满庸俗。作为一种经验,拙劣得近乎穿帮,作为一种遭遇,更像是对自我感觉不赖的王某人之流的讽刺嘲笑……噫吁!

这是什么?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劝君莫猖狂,后边一队一队的白眼狼!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苍惶!

三年前,老王在孩子的鼓动下,预支了一些著述费用,倾全力在威尼斯别墅购买了一套三百多平方米的单体二层楼房,另有地下层与阁楼不计米数。他有点惭愧,有点拿不定主意,有点觉得对不起自幼受到的艰苦朴素教诲,也对不起现在常住的公寓单元楼房。国管局帮他解决的建筑面积达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似乎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那么别墅房就成了他的新欢。人怎么能做喜新厌旧的薄幸之事呢?别墅的威尼斯与户型的文艺复兴的命名也使他难为情。北京郊区的一个住宅区,怎么成了意大利的威尼斯与文艺复兴的化身了呢?他住进这样的小区,是不是有些观感上影响上的问题呢?

嗯嗯。老王有点乱,有点冷笑,是自己笑自己。

他决定,先吃晚饭,再去查失窃的别墅。他应该做镇静状。

荒唐!《红楼梦》的说法是“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或者,按让·保罗·萨特的存在主义的说法是“荒谬”。或者按时尚,他应该说是陌生乃至诡异、吊诡、悬疑。

想不到,他的饭食居然没有吃出任何滋味。他不是很豁达从容、高瞻远瞩的吗?他不是清高壮丽、宠辱无惊,从来不在乎鼻子底下的小事的吗?怎么为一点低俗的琐屑,竟然饮食无味起来?世上诸事,端的是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呢?

他接到了孩子的电话:

“爸爸,您别着急。下午三点邻居给我来电话,说是见到了您的别墅的房门大开,情况奇怪,他怀疑有什么人进入了房间,希望咱们有人回去查看……”

“……呣,物业怎么说?”

“物业根本不起作用,他们都是白吃饭的……我连忙过去……进去贼了,翻得到处乱七八糟,为了保护现场,我没有往里走……我现在在派出所……噢,所长说想和您说话……”

换了一个人,男,有相当的阅历与见怪不怪的从容,略沙哑,京腔京韵,淡定地:

“我是LL派出所的所长,有人进您家里盗窃了,您的孩子来报警。我们考虑到您的身份地位什么的,请您考虑,您这样一个级别,这事要不要报到刑警大队?如果报告他们,他们就要来全面调查取证,做笔录做分析,且得折腾一顿……那样的话您觉得方便吗……如果这里头有任何不方便,那么这个事就不报了,也行。我们要请示王老,请您自己定吧。”

所长的声音很友好,很体贴,很义气。说话中打了一个哈欠。

所长的语调,与演讲比赛冠军还有模范少年等完全不同,他的亲和贴心的调子尤其是那一声哈欠其实最适宜参与“锵锵三人行”。窦文涛君可惜了,他的“三人行”节目中还没有派过哈欠的角色与软感动的用场。

老王似懂非懂,非领情其实已经很领情,连忙同样用友好合作与淡定又不无趣味的“三人行”声调说:“多谢,多谢。还是报啊,报吧,报!欢迎他们来调查取证,我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公开,欢迎欢迎,没有什么问题。”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当然人家是好意。已经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小偷是反腐的先锋,小偷一进屋,才发现某某人家里有那么多来路不明的金银财宝现金现汇。说是很多大案要案都是由于失窃报警才暴露的。

是段子还是真事?

他想起了一位领导,在面对各国记者的时候悲壮声言自己的愿望是完成任期后能被百姓认定是一名清官。这未免太沉痛也太刺激。

老王当然谈不到那些。他只祝愿所有的人五人六失窃后敢于立即如实报案。

偏偏这一天老王常用的那辆车禁行,找了朋友的另一辆车,老王先赶到了派出所。

天色已晚,派出所的几位领导等着老王,脸上显露着遗憾与无奈,还有永远的责任心与疲劳。他们脸上的褶子超过了他们的年龄。他们从淡定到淡漠的面部肌肉的分布也盖过了刑侦的既定程序。他们向老王说明,这个派出所管的地面太大,人口太多,尤其是一些新开发的社区,秩序混乱,管理松懈,不安全的因素比比皆是。派出所领导还指出,你们那个威尼斯小区,本来是BU物业,管理得很好,后来你们的诸位业主们,为了每平方米节约五毛钱,换了现在的AD物业,结果……所长很有分寸,他可不想介入业主与物业的矛盾中去。

改革开放以来,房地产业是中国的一项新兴产业,蓬蓬勃勃,乱乱哄哄,带着几分异己的邪门歪道,带着人民币的芳香,满足了多少人的需要,勾起了多少消费与挣钱的渴望,浮出水面了多少新富暴富可疑之富,形成了多少钱与权的结盟,正与邪的共舞,也支持了多少地方财政,支持了高档餐饮业与酒水业。同时诞生了一大批新鲜名词:物业、置业、业主、开发商、按揭、月供、首付……老王对这些本来知之甚少,但是他去看朋友,看孩子,去到一些新的住宅小区,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看保安人员的身高与形象气度,就基本上可以判断这处小区的成色。平均身高一米八,个个俊俏文明,衣装平整清洁,气色健康,面带笑容,手套、对讲机、身份标志等配备齐全,说话也口齿清晰、文通字顺者,是一流高尚社区;保安队伍歪七扭八,胖的胖,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老的老,小的小,面带倦容,眼睛睁不开,值着班睡觉,衣冠不整,扣子系错或有的系有的不系,从脸上到身上都显得脏乎乎,说话龇牙咧嘴,牙床上黏黏糊糊,当然是末流社区,或是业主正在与物业管理方面进行意气用事的混战的社区。混战的特点不仅是保安的形象风度丧失,混战的社区还会停水停电停燃气停绿化停停车管理,能够使小区化为地狱,化为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声誉的败坏。当然在一流与末流间,会有大量的游走与中间地带。

老王置了业的威尼斯小区,应该属于超一流社区。地大房稀,周边有山有湖,有全市罕见的面积不小的湿地,有国务院有关机构对此湿地进行保护的盖了印的公文。社区的绿化也是第一流的。林带是柳树、枫树与梧桐,种的花主要是月季、美人蕉、扶桑、玉兰与一些牡丹芍药,果树最多的是樱桃与冬枣。是个好地方。

老王在此置业时,BU物业的保安人员,要个儿有个儿,要条儿有条儿,要五官有五官,要谈吐有谈吐,要做派有做派。小区里不止一名年轻的保姆倾心、暗恋于这里的保安,并且有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久,老王看到了社区内部的小字报与抗争标语,内容是反对不合理的收费。购房时,只算一二层面积,地下室与阁楼算是免费赠送,当然免费云云,也只是一种促销手段,不可当真。但物业公司收取暖费时,考虑到地下室是安装了暖气设备的,便要求业主们按一二层的取暖面积加上地下室的取暖面积交费,一部分业主反对,贴起标语口号乃至告邻居书,号召起抗争来。

如此这般,还有反映是说物业费用太昂贵,业主们合计招标决定下一届的物业管理归属。BU物业则表示,你们还用我,我愿为你们所用,不用,就此告辞。投标?不干。

这个事有点蹊跷。物业管理机构是业主们雇佣的一批为业主服务的人员,这里,业主是老板,物业管理人员是务工者。业主对物业管理人员不满,就好比雇主对自己使用的服务人员不满,怎么可能老板不顺心便给厨子或者花匠贴大小字报、或者张贴标语抗议呢?

而一个那样好的物业公司却视最正常的投标为不可接受的污辱,也是咄咄怪事。看来让中国成为成熟的市场经济国家,阻力可能不仅仅在于西方发达国家的偏见。咱们的同胞已经习惯于对一切公共事务管理、与一切管理(领导)人员抱对立的态度,并时刻准备与他们进行抗争了。咱们的同胞习惯的是,要不你管得住我,处理公共事务的人员是领导者,管理者,我听你的,同时暗处腹诽,一面载着你的舟,一面随时准备覆你老家伙的船;要不你管不了我,我不怕你,我就偏不听你的,专门和你作对,你也就对我无可奈何。

亲爱的同胞们还不习惯一种建立在公平、两利基础上的信用关系、合同关系、市场交易关系、互相负责关系。他们不会使用自己的老板权,却愿意将自己置于、假想自己永远处于被宰割被欺凌的弱者地位。他们仇恨一切带公字的管理勤务。钱到时候不缴,令到时候不理,把公共事务搞瘫痪乃变成人生一乐。

老王怀疑,邻居们错将物业公司当成了官方。

物业公司真成了官方就好了!

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以老王自身为例,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业主委员会的组成与活动,没有参加过一次业主大会,他嘛也不知道,什么责任也不负,没有起过任何作用,他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不管不理不吭不哈,却硬是有自以为高明的看法。

就这样换成了AD物业,从此,保安人员,球一个蛋一个,歪一个扭一个,纯粹猪八戒扛大刀——落魄(拉塌)兵了。

来到大门口,派出所的警车与老王的朋友的车同时被保安阻挡,老王真是气得发疯,贼你挡不住,也罢,连未在此的业主的房门大开你也视若罔闻,现在倒好,拦起公安的车来了,你们可真中用!

老王以不冷静的态度对保安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这是老王的失态。老王的境界,还差着老鼻子呢。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丢失了多少财富金钱。贼其实应该想想,这里是别墅,并非长年在这里居住的业主,越是不常在这里,越是不可能在这里放置现金珠宝首饰。一路上派出所的同志已经向老王说明,文物、字画、工艺品失窃的可能性不大,那些东西太个别化,太不统一,不是批量生产的,各自带着各自的符号,少有雷同,难以蒙混过关,又不易变现。如果他拿去出售,等于去自首,人家一审问他的文物工艺品的由来,一查他的证件,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公安同志说,这些潜入常常无人居住的室内盗窃作案的人,只要现钱与首饰珠宝。却原来,人无个性,容易被占有使用、被当作哑巴卖掉,财无个性,也容易被盗窃霸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妖随妖。

家,作为避风港与安乐窝的家怎么会成了这样?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自己的家里变成了一片狼藉,看到了所有的柜子都打开了门,所有的抽屉都拉出了槽,像是一张张被惊吓得闭不上了的大嘴,像是在无声地控诉自己的被掠夺被惊扰被强暴的经历;所有叠在一起、置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都扔得满桌满地;你看到原来被细心地叠好了、分堆摆好了的名片、字纸、笔记本、U盘、信封、信纸、收据、发票、挂号证,还有不知道是用过的还是忘记了使用的电池、擦脸油、新旧小包、硬币已经搅成了一锅粥,你能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老王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助、无能、无计可施、嘛玩意儿也不是。尤其使老王惭愧的是窃贼扔得他备用的与过期的药品满地开花。公费取药过多的浪费,已经使老王面红耳赤了。

再有就是细心地擦拭过、进门后就会套上塑料鞋套,或脱掉户外使用的鞋靴,换成室内的清洁的拖鞋,被住房户小心翼翼地保持住了清洁的地板上,留下了肮脏的罪恶的脚印。室内外都留下了邪恶强梁与无法无天的痕迹。你嗅到了一股陌生与危险的气息,你考虑到的已经不是财物而是生命安全受到的威胁。生活并不安稳,财富,尤其是健康与身体并不一定属于你,它们经不住一个坏蛋的进入。想帮助一个不快乐的人快乐,谈何容易?想把一个快乐的人搞得不快乐,不费吹灰之力。你从这一切迹象上感觉到了你自己的殷实的高等小康的生活原来并不安全,并不可靠,并不踏实。原来你的幸福高档涉嫌豪华的住宅竟然这样地不经一捅,一捅就漏。还不是不堪一击,没有谁要击打你,你不像是击打的靶向目标。只捅一下,你的良好感觉就完全不存在了。你会感到些什么呢?如似噩梦?比噩梦增加了一点无聊。如似诡异?比诡异又增加了太多的陈旧与流行,毫无新意。如似可悲?比可悲又少了一些真情。如似倒霉?比倒霉又少了一些宿命。唉!在自身完全没有知觉与能力抵抗的情势下,在一个外来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浑蛋主体的胡作非为之下,在一名贫穷、愚昧、罔视一切法纪规则的极其不幸、极具破坏性的坏人如入无人之境的主导下面,被强行进入的感觉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一层主要是客厅与饭厅。二厅高低不同,又连成一体,开阔辽亮。客厅基本如常。如果说这边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主要是墙壁上悬挂的几张名家友人的国画,范曾、刘勃舒、王明明等。还有伊朗的细密画挂毯与埃及的古画复制品,也确有老王自己的威尼斯浮雕。老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窃贼的缺少文化底蕴,置美术作品于视野之外。

饭厅的酒柜被搜了一个翻天覆地。他是在搜什么?搜钱币?世上有把钱币放在酒柜里的疯子或者白痴吗?他想喝酒?老王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个酒柜里的两瓶金门特曲放在餐桌上却没有被拿走。这两瓶台湾的最好的酒,是诗人郑愁予送给老王的,都是精装的艺术瓷瓶。老王在凤凰卫视的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大陆海协会的陈云林会长首访台湾,与连战先生见面,连战名誉主席送给陈云林的礼物就是这样包装的酒。酒柜里还有两瓶酒,是老王与妻子参观山东烟台张裕酒厂的时候,酒厂专门拍摄了老王夫妇的彩色照片,再制成带有老王夫妇彩照的葡萄酒商标,粘贴在瓶子上,灌装上已经贮存够了年头的干白葡萄酒,便成了老王伉俪牌的好酒了。

多么好的生活。这两瓶老王牌葡萄酒,是老王夫妇金婚的纪念。他们经历过坎坷,经历过无奈,经历过匮乏乃至饥饿,但他们老年以后的生活很好,几乎是老王所不太喜欢的那句俚语所说的那样:芝麻开花节节高。是锦上添花,是青云直上了。

然而,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同情都理解你们的经历与悲欢。虽然你可以声称你从少年时代就献身于无产阶级领导的、为了全体被剥削被压迫人民的革命。你坚信,你的献身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只有无产阶级失去了身上的锁链,才能做到全人类的解放。你还可以写书发言振振有词,为弱势群体说话,为最大多数人民的最大利益鸣不平,而且你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你还可以告诉受众,你与妻同甘共苦、以沫相濡,感人至深。但这些东西对于窃贼当然全无意义,想给窃贼讲这个只能说明老王脑残。让我们假设,此贼可能是一个准备回家过年的农民工,可能是一个没有找到工作的流浪汉,可能是一个从小就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的可怜的持有假身份证的丢掉了名姓的公民,他是一个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社会的、他人的关爱也就从来没有过对社会对他人的责任感的可怜虫——混球再加上懒汉。

在这样的贼人的面前,所有可以半夜轻易地打开的房屋都是平等的。它们的区分只有两条,就是可窃性的高低与风险性的大小。可窃性的高低取决于你有多少现金多少珠宝放在可以轻易进入的房屋里;风险的大小,取决于你与你所在的小区,有多少反盗窃反犯罪分子的自我保护措施与能力,与你们的小区的物业管理状况,也与你本身的防范意识与防范措施密切相关。窃贼,是目前社会上极少数没有将级别与财产、名望与荣辱、地位与层阶、一切的资产阶级法权放在眼里的人,是真正做到将人看成天赋平等、生而平等的人,是当真做到了与许多旧风俗旧观念旧成见旧习惯彻底决裂的人。我们早就知道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我们还知道了:比前两项平等还生动具体的是,在盗窃面前,就像在玉皇大帝与阎王爷面前一样,人人平等。他不是撒旦,但是他带来魔鬼的冲击,他不是造反者、反叛者,但他带来颠倒的畅快与倒立的特技。

老王一阵头晕。

老王知道这已经是脑梗阻的某种表征。老王知道自己的前庭器官已经随着年老而走向式微。这时家务女工前来诉说,她的一千七百块钱丢失了。头几天老王给她开了月工资一千七百元,她放在这里,随老王到城里去了。老王知道,这是此次唯一丢失的现金。他安慰着变颜变色、一脸苦相的女工,说:“我会给你补上的。”

是的,窃贼没有阶级路线,不懂得劫富济贫,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同命运的打工姐或打工妹。

老王连忙晃晃悠悠地来到一层半自己的工作间。首先,他发现自己的IBM笔记本电脑原地安然无恙,他大喜。幸亏窃贼也不会用电脑,没有对于IBM的兴趣。可能最戏剧性的事情还有待未来,今后,也许一位电脑迷上网迷选择了盗窃生涯,也许一位电脑迷窃贼在满足了现金盗窃以后帮你修好了运作迟缓的电脑。但此刻,他看到,书柜、写字台、底柜,所有讲究的木器家具,不管你雕着什么样的美丽的花纹,都被打开抽屉翻了个乌七八糟。是的,这里的木材品种与质量,管你黄松也好,花梨木也好,水曲柳也好,哪怕是紫檀也好……也不管你经过怎样的大师级的加工,用了什么样的工具与油漆,雕龙描凤也好,百花图案也好,一切文化与艺术并不属于窃贼。窃贼也就不属于文化,不属于国学,不属于西学,不属于儒释道也不像法轮功或基地组织,不属于普世价值,也不属于真善美,从而一切的文化不属于他自己。当然温饱更是不属于窃贼,户口不属于窃贼,职业不属于窃贼,工资不属于窃贼,居住权与居住条件不属于窃贼,八荣八耻与他老或他小无关。难道还有什么人间的美丽的文化艺术是属于他们的吗?

还好,窃贼并没有怀着多么愤激的仇富心理。匆忙地也许是如入无人之境地搜索,目的明确:找现钱!此外并无破坏的冲动,并无打它个稀巴烂的红卫兵激情。满地扔着CD、VCD、DVD等国内外光盘唱盘,有帕瓦罗蒂、迪丽拜尔、芭勃拉·史翠珊、莎拉·布莱曼的歌曲,有获得了奥斯卡奖的故事片专辑,有本国的获奖电视连续剧专辑,还有籍薇、王哲的梅花大鼓与一批京剧、地方戏曲的唱盘光盘,还有一大批交响乐与俄苏歌曲……虽然满地狼藉,却没有被故意踏毁。

也许只是由于他的匆忙?由于他的目标的单纯与明确,他无暇作进一步的破坏?

也许老王根本不应该这样想,也许老王不应该称他为窃贼。可以假设他入室行窃,可以假设他理应依法判处徒刑,可以假设他不止一次盗窃,被称为无耻的与危险的惯窃,但是不是用一个窃贼的称谓就能概括他的全貌,仍然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说,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一个问题。老王则糊里糊涂地想着:窃贼是窃贼还是不完全是窃贼,这也还是一个问题。

老王决定,从此,他只用“他”来称呼这个擅自进室与拿走了一些东西、更严重地扰乱了破坏了这所房屋与它的住户的秩序的人。就像宗教信徒用“祂”来代表上帝,而忠臣孝子用“他”来代表父皇一样。

可怜的他。唯一的唯一,老王的妻子曾经将一点打小麻将的零钱放在卧室,是42.25元,包在一个小手绢里,手绢放在一件风雨衣里,风雨衣挂在壁橱里。零钱手绢包外边是一只线手套,属于工人阶级的劳保用品。左右两个衣袋,分别装着左右或不分左右的两只手套。他已经掏出了两只手套,差两厘米,他已经能够够着那个烂手绢与四十余块钱了,不知道为什么,天意呀,他戛然而止。老王甚至为他顿足,如媒体上提倡的换位思考:怎么硬是功亏一篑啊!

卧室的地上乱扔着纸头、水电费收据、挂号费收据、揉皱了的面巾纸、收款条、便条、不知何人的电话号与不知哪儿来的人名,还有许多报纸与杂志也扔得满地都是……

这时一位刑警队的同志上来,告诉他们已经查清了进室者的入室路径。人们一起来到了地下室,一路上开了好几盏灯,经过了榻榻米室,进入了地下主厅。地下室的上方实际处在地层上面,地下室的采光靠的是位于地平线上方的一排小窗户。他们的这间地下室主厅的窗户的方向是向南与向东。向东的两个窗户的关窗用的别棍,莫名其妙地搞了一个裤裆里放屁——两叉里走。左边的是捅入插销向上一别就锁上了,而右边的窗户必须是捅入插销,向下别才锁得上。老王曾经不止一次来到地下室,看来看去老觉得这两扇窗户别扭,扭过来,扭过去,扭得整齐了,必然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扭得不整齐了,则可能是两扇窗户都关好了,也可能是两扇窗户都没有关牢。究竟为什么要把关窗户的别棍做成这样地不合逻辑呢?除非当时已经策划了不可泄露的天机。这次呢,显然是一扇窗户没有关牢,“他”只需轻轻一推,身材如果不是十分庞大,一出溜,神不知、鬼不觉,一点响动都没有,他进了地下室,第一步脚在哪里,第二步脚踩在哪里,一步一个脚印,清清楚楚,不费吹灰之力。地下室的房高是比较小的,从窗户中向下出溜太方便了,简直是天造地设。老王只好承认,当初修建这间地下室的时候,命运已经做好了迎接不速之客的周到准备。这是一个命中注定。

第二个命中注定,这一套别墅房,正面一扇门,还有冲西方向的一扇侧门。侧门本来就没有安装结实,勉勉强强,只要用力一摇就可以将侧门卸下来,老王是用一根捆行李卷用的线绳将侧门勉强固定住的。老王太大意了。他竟然相信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是精英的住宅区,港台的说法叫“高尚住宅区”。住宅区里使用众多的监视器,有数量不少的保安,保安人员时不时地还闹点军训,一二一,齐步走,立正,向后转,甚至还叫喊过“一、二、三、四!”作秀。当年BU公司管理物业时,进来一辆车,也如临大敌,左一个呼号,右一阵报话机,追踪汽车动态,管制汽车停泊。这里应该是多么安全的地方!老王的孩子先期搬入,孩子说,他们的吉安特轻金属造自行车从来都是放在户外,从来没有加过锁。那大概是开初,这个小区是个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地方,万物莫不如此,虎头而蛇尾,美好的开始与混乱的后来。然后是不知所终。

别墅房正门号称安装的是日本门锁。民间有所谓锁头“防君子不防小人”一说。这个日本门锁的特点是锁舌很长,可以转两圈,牢牢地深深地伸入锁槽。但是,这种门锁,从外面开虽然不易,只要进入了房间,用手指一拧再一拧,两圈,则是要怎么打开就怎么打开。这种锁头的特点是只要入室便是全权的主人。一旦有不速之客从另外的路径进入了室内,一切的一切就听从他的调遣了。

房屋与门户的布局是第二个命中注定。第三个命中注定呢,就是物业的每下愈况。从最早的反对不合理收费,终于发展到欢迎盗窃、来去自由的地步了。

最后使老王实在压不住火的是一楼半层原来汽车房改建的妻子的书房。这里很奇怪,高等户型本来各户都有可以容纳一到两辆汽车的车房,但大多数都没有做车房用。老王这里,将价格不菲的德国进口金属卷门赠给了装修工,改成了落地式大玻璃窗,挂上一层白色纱布帘,把原来向外开的门取消了,另外打开了套房内的侧门,再将墙壁与屋顶加工修缮,完成了一大间很好的书房。正墙上是装在镜框里的大大的拓印大唐高力士墓志书法,两侧有波斯诗人莪默·伽耶的诗歌配画的挂毯,还有老王夫妇的近照。他们头一年度过了金婚,五十多年,真正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但曾经拥有,而且天长地久。他们走出了命运坎坷遭难的阴影。地上还放了些色彩绚丽的瓷瓶陶罐。这是一间很享受的屋子。

恰恰这间屋子遭到了最彻底的洗劫,两瓶五十年茅台陈酒,一本货币纪念册,一件国际名牌的刀具,被“他”掠走。还有一些国际纪念邮票与一支美国金笔。可能,这是窃贼的最后一站,他偷得比较尽心尽力。

最最惊人的是,在这间书房里,老王的太太隐蔽了一些她准备的纸钱,是为她的享年一百零二岁的亡母坟墓准备的。每年入冬,她会悄悄地去昌平的一个义地,为亡母“送寒衣”,烧掉这些上书十万、百万、千万元的冥钞。而窃贼洗劫当中,把这些纸钱全部散扔到了地上。他没有拿走冥钞,却仍然侵害了亡者的尊严与生者的悲哀。

问题在于,此时此屋内的吊灯、壁灯与环灯还都亮着。老王没有忘记幼年时候家住大杂院,一间屋子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白炽灯照明的日子,那时的夏天一个月用不了一度电。现在呢,只此间书房,吊灯至少有三百瓦,环灯至少有二百瓦,壁灯也在上百瓦左右。看了这样的照明情况,你会判断是他在这里进行录像,是在拍摄一个CCTV的法治在线节目。

问题不在于“他”没有考虑盗窃也应该遵守节能省电低碳的原则,问题是这间房经过大落地玻璃窗与威尼斯别墅区后门斜对,老王在这间屋能够看到后门的昼夜值班的保安人员,保安人员当然也绝对地看得到这间房舍的大玻璃。“他”,对不起,老王走到这里又不能不称他为窃贼了,窃贼只能是夜间入室的,不可能是大白天。不然,谁开的灯?夜间,这间房子漆黑,他只能是开着大灯来寻找搜刮翻腾挑选的,他不可能来到盗窃现场苦练夜老虎的本领。他能判断出五十年茅台价格高于连战主席赠送过陈云林会长的金门高粱特曲,说明他不仅具有饮酒的ABC,也有良好的视力与现场照明条件。即使他的效率神速,老王认为,他至少在此屋“作业”了半个小时。半夜三更,这里灯火通明,窃贼大张旗鼓,得心应手,拳打脚踢,左挑右拣,要什么拿什么,想什么干什么,真正做到了以我为核心,当家作主。好的,可以设想,只能认定,后门的保安人员正在打呼噜,正在好梦方酣。老王对此并不怀疑,因为他早就发现,AD物业的最大特点是保安人员的嗜睡性,何须半夜,大白天,各处保安都在睡,不睡也睁不开眼。

问题还需要往更深处想:窃贼他怎么知道此处的人员善睡嗜睡?他怎么这样有把握,他怎么胆敢打开总共五六百瓦的照明灯具,深夜独明光,肆意翻个忙?只能有一条解释,是他与保安里应外合、上下其手、联手作案!

萎萎恧恧的一个物业方面的管理人员似乎猜到了老王的心思,他过来悄悄地对老王说:“看样子可能有内鬼,您的工勤人员当中,有没有这样的靠不住的人物呢?”

老王不想理他。

然后公安人员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科学取证,用现代科技手段留鞋印,留指纹,留现场照片……一部分找老王一家包括女工谈情况进行笔录,第三部分则另行与物业方面谈话了解有关情况。

是的,很丧气,很没劲。但是老王毕竟是个老实人,得了病他只会找医院和医生,他只知道听大夫的,他从来不信什么偏方、发功、刮痧、拔罐子。进了贼,他也只知道找公安,虽然他知道,对于公安来说,这只能是小事一段,最后丢了两瓶茅台,是茅台酒协会朋友送的,可能价值一万多块钱,这太小意思了,这根本不值一提。

老王感谢这个事件,使他体会一下老百姓的触霉头的境遇和滋味。如果在别处,他被欢迎、被认可、被接待、被安排、被介绍、被保护也被照顾。如果是别的事,他有助手,助手替他处理各项事务。但是在威尼斯别墅,他只是一个业主,他是花了钱买了房来居住的一个人,是一个面对或背对窃贼,没有什么自卫还手能力的老头子,是一个面对公安只能求官来助、求他们为小民做主的人。他是受害者、弱者,而且是由于自身的粗心大意麻痹而造成了个人的损失也给国家添了麻烦的人。他必须从头说起,姓名、性别、籍贯、曾用名、所在单位、何时来过(威尼斯别墅)、何时发现被进入、丢失了哪些东西、价值价格如何、家庭人口、直系亲属、务工人员……然后一一核对,签字画押。老王想自己从十四岁就当了革命干部,除了二十多年的特殊遭遇,他其实离老百姓已经有了距离。这回好了,感觉不一样了。失窃使老王狠狠地接了一回地气。老王惭愧的是,闹了半天,没有丢失真正像样的东西,没有丢失机密文件,没有丢失一笔够在银行开一个理财金户或财富户、办一个金卡或白金卡的现款,没有丢失任何像样的金条、钻戒、玉镯、宝石、玛瑙、珍珠、象牙哪怕是碎银两。他惊动了派出所、区与市一级的刑警刑事侦察单位,他增加了公安部门的行政成本,他显出了一副窝窝囊囊、糊糊涂涂、生活无能、添乱有余的讨嫌相。他的此事做得不漂亮也不生色。

老王还不死心,他一不做二不休,他请本单位的保卫处室与市刑警部门联系,请他们关照,请他们尽可能地破案。他还到处分析,原车房的电灯大开是一个问题,想提醒有关领导人们考虑这种在深夜大放光明的环境下作案的可能性与蹊跷性。

一小时后老王接到了媒体的采访电话。他十分惊讶,中国已经飞速进入了媒体时代了吗?他老王已经如此先进地公开化、会展化、八卦化乃至明星化了吗?他老王的一举一动、一饮一啄、一得一失,已经有这样大的传播学社会学意义,已经受到这么多人民群众,或者干脆叫受众的关切呵护了吗?他毕竟不是章子怡、不是韩寒、不是小沈阳也不是为中华民族拿到过好几次田径金牌的刘翔选手啊。他真是对不起媒体的朋友们啊。

……然后靠的是劳动,老王明白了什么叫重建家园。这是一个经过盗贼的咀嚼吐出来不要的家园。家务女工的辛劳使这里大体恢复了被进入以前的样子。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来了一位来访者,提供了本来应该与老王没有关联、但也可能关系甚大的老王未曾想到的信息。

来访者说,这个别墅的文户型中有两户比较出色走光的业主。一位是周先生,是全国的少数巨富之一,他购得了文1号别墅,给他的一位女友居住。女友是一位诗人。女诗人有点像利比亚的革命领袖卡扎菲兄,不喜欢住在房间里,而多半会睡眠于花园里搭起的帐篷中。她怎么防蚊子?三年过去了,女诗人安稳地、悄悄地、我行我素地住在文1号,除去有一次据说是一位富态的女士来到这里与诗人大吵大闹了一番,而女诗人居然做得到一声不吭,可见她有多么好的内力与定力。

顺便说一下,威尼斯别墅的房屋分文、艺、复、兴四种户型。文型房屋,全部向阳,处于小区的最南面,面对湖泊水域,面对两座石桥和水葱、莲藕、菱角和芦苇。原来还常看得见野生的水鸟飞来栖息,《北京晚报》为此发布了消息,算是北京郊区环境整治的一项成绩。不久由于前来垂钓的人过多,野鸟早已经被吓得无影无踪。艺户型,位于从南向北数的第二排,也是全部向阳,同时透过文户型房屋的间隙看得见水域、植物和南面的远山;同样也保持了对于乍会面便远走高飞的野鸟们的生动怀念。其他地方,依势而修的,单体别墅算是复户型,而一双双联体的是兴户型。老王是由于孩子住进了兴户型,而拿下了一幢艺户型房屋的。

再顺便说一下,说是周先生“文革”当中曾经在自发性文学刊物如《今天》上发表过令一些领导如临大敌的现代派的诗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为自己找过一些麻烦。只是在彻底放弃文学以后,弃文从商,弃暗投明,顺风顺水,一通百通,他最后走上了人生靓丽、事业发达的光辉之路。

有人说数年前(老王搬入此别墅之前)来到文字1号问罪的富态女士是周先生的夫人,有人说不是而是周先生的另一位女友。有人说周先生抗议物业方面未经文1号的女诗人同意就擅自放人进来骚扰女诗人的灵感。更多的人表示对此不感兴趣。对邻居兴味盎然,这是自然经济小国寡民前现代性的特点,不是商品经济生活方式的城里人,更不会是拥有豪华别墅的、提前实现了现代化的业主们的习惯。

老王倒是远远地见到过女诗人,好像还文静,有点孤独和忧郁,或许还有苍白的贫血。今年春天,女诗人的后花园里移栽了一株大银杏树,还有一株极大的梧桐,两株大树都是用大卡车运输过来,再由起重吊车将树吊起种植的。这两株树显得很威风也很高雅。另外有一棵没有人知道它的种姓与到底怎样来到这里的更大的树,说是周先生从刚果购入的,这株巨树身上吊着许多滴注吊甁,为巨树输营养液。而此户的四周,种植了大量黄杨树条,作为自我保护的篱笆。

然而就在三棵大树栽好了成活了不久,一过“五一”,说是女主人走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走向何方。会不会是周先生帮助女诗人去了刚果?大陆的女诗人与前现代派诗人现企业家联手,PK台湾的三毛,也有一拼。

如果老王猜测,老王没有那么牛的想象力,他虽然已经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却没有去过刚果,他想的不是刚果(布)或刚果(金),他首先想到的大致是寂寞。寂寞使女主人无法再在豪华别墅的后园帐篷中生活下去。人除了食色性也的不可更易的要求以外,人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打破自己的与他人的硬壳,在交流哪怕是冲突中转移自己的寂寞感与孤独感。革命的发生学研究中,应该有这样的思考。

来访者说的另一家,文户型2号,老王没有什么印象。文1的西邻是文2的郑先生。郑先生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楚楚,纤尘不染。郑先生似乎有着港台或者东南亚的背景,说汉语普通话不带轻声。据周先生说,最初他们两家邻居相处甚好,但是郑先生的文化背景不同,常常不能接受周先生的友谊与情义。周先生并不常常在此,有时候来了,带着厨师,做好一桌席,招待友人,并且临时去请郑先生赏光,郑先生一律辞谢。有时候周先生做了烤乳猪、小米粥炖海参、冰糖燕窝银耳,叫下人给郑先生家送去,却遭到拒收。来访者的口气,这方面他们对周先生不无同情。

问题出在六月,说是郑先生在自己的东侧,靠近邻居周先生住房的地方,修了一间简易棚子,也可能不是新修的空间而是原来自己的东侧洗衣房中,安装了一件估计是空调压缩机类的电机。电机工作起来噪音不小,周先生对此提出异议。郑先生不拟改变。周先生乃在自己的住宅的西侧大兴土木,组织了一大批建筑工人,准备兴建一个三层楼半高的隔音层,名义上是阻挡来自西侧的噪音,旁人看着也可能有点震慑与示威的含意。显然,这座别墅小区里,没有谁的财力能够与周总相比。

郑先生很认真,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到法院告了周先生:违规建筑,损害小区环境与邻居利益。同时郑先生还广招媒体记者,通过舆论向周施压。

后来法院判决郑先生胜诉,要求周先生限期拆毁违规建筑。但周先生不准备执行判决,他的理由是全社区自己额外扩张地盘搞建筑的多了去啦,从来没有人管过,法院管这种事,管得过来吗?

老王想起了在物业布告栏里常常看到的告示:有关部门要求物业清查小区的违规建筑,经查:某号某号某先生,有某类型的N平方米的违规建筑,处理办法是与业主沟通。这样的告示如同废纸,根本无人理睬。

老王这才明白,他散步时从文1号门前经过,不但看到了许多工人,还看到了一张字纸,上书:“未经本户主人同意,任何媒体人员不得进入此屋,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到老王这里的并非喜欢搬弄是非的来访者,完全以为艺术而艺术的纯洁心态提醒:第一,数十名农民工居住在这里,这是一个不安全因素。老王的房舍被进入被盗窃,很可能与这些人有关。第二,不要光骂物业,物业有物业的难处,物业说话等于放屁,拖欠物业费用的业主达百分之四十九,至今数年未交物业费用的有七户。拖欠水电煤气费用的业主也居高不下,电业局多次威胁本小区要全部停止电力供应。实际又不好停,总之这样的小区,根本没有起码的规则与秩序。第三,业主委员会的工作也很难开展,谁对业主委员会的工作认真过支持过?物业则对业主委员们可能多少来点政策倾斜……谁还愿意再得罪人?第四,威尼斯别墅的优点是人少户少,威尼斯的致命伤也是人少,二百多套房舍,卖出了一百九十多套,经常在这里住宿的,不过七八十户,这样一切公共设施都门庭冷落,吃不饱;搞小卖部,无交易;游泳池,无光顾;搞班车,无乘客;烧热了一大锅炉热水,走不了几个字儿,闹什么什么赔,全部奄奄一息,最后是无疾而终。

来访者估计,老王家失窃的事件那么快被媒体得知,也可能是郑先生的活力所致。

老王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还是渐渐品出点味儿来:威尼斯别墅小区,其实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民主自由王国,比意大利的威尼斯自由多了。有人到法院去告状了,法院可能过问一下,不告则不理。中国是一个离开了领导至少一半人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地方。中国人最不习惯的就是自律自行自觉自由。中国人最不习惯的最不擅长的就是当真由众人管理众人的事。在中国众人管理众人的事就是无政府主义,就是自我戕害到自我毁灭。中国人最不接受的就是公共管理与管理公共的概念。威尼斯小区哪儿来的领导?这儿没有党的书记,没有民政长官,没有公司老板,也没有驻军;一句话,这儿没有主子。大家都是主子,自然就没有了主子。开发商在售出了所有别墅之后,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当初推销房屋时候的一切的一切的承诺,全落实不下来。游泳池,歇业了;小卖部,关张了;班车,减了一半;会所,停顿了……物业,就更甭提啦。

老王还有一件难过的事:以他的身份和性格特点,他应该热烈地拥抱勤劳朴实辛苦无限的农民工。但发生了什么坏事,人们首先会想到的是农民工的危险性。理念与现实总是有不小的距离,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老王已经早就超过了酸酸地爱恋理念与痛惜生活不完全符合理念的图纸的年纪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而他不能不与有关方面谈到来访者的说法,请他们注意这些五湖四海、乌合之众、身份证不知真假、不被太多的人信任、也很少有被信任、被关爱、被照顾的经验、甚至常常不能得到说好了的工资的民工们。除了人民币和老家的几间房屋,老公老婆孩子,他们还能相信谁?

人们告诉老王,刑警队的公安们,已经采集了周先生汇集的民工们的指纹与鞋样,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神经紧张要求退出这个工程,而包工老板可能已经以老王家里发生了窃案为由,不肯与他们结算工资,也不放他们走人。

同时老王在网上读到了自己别墅被盗的报道。有许多跟帖,证明网民们的同情在窃贼那一边。许多人为之顿足:“傻×,怎么不多拿几样值钱的东西!”还有人说:“既然进去了,怎可以善罢甘休!”还有一个帖问道:“难道老王已经这么阔气了吗?”也有人干脆为盗窃者叫好,“凭什么让那些家伙享福,让我们受苦!”

跟帖的人士是谁?是人民吗?他老王已经与人民拉开了那么大的距离了吗?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的人很难被人民承认,被人民认可。为人民服务的人生活水准比一般人民高得多,口袋要鼓得多,房子要大得多,银行存款要多得多。为人民服务的人的住地人民是很难进去的,除非采取那位“他”的特殊方式。

而且人们看到的是,人民为为人民服务的人服务,至少不比为人民服务的人为人民服务少。

但是毕竟为人民服务是一个非常好的口号,目前还没有比它更好的口号,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毕竟比谢主隆恩的口号,比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好一些。

所以老王前十几年就说过,在中国不可能放手地搞资本主义式的自由竞争。中国的许多人并没有从事自由竞争的起码本钱与习惯。在中国搞资本主义式的高度自由竞争,只能是少数人的暴富与多数人的愤懑与仇恨,只能是由多数人组织一个比共产党更左的党,批判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把中国重新带进仇富仇官仇名人的、每三五年搞一次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里去。

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其实没有比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更容易表达、更容易讲明白的了。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就是社会主义。就是选择社会主义、维护社会主义、发展社会主义、搞好社会主义,拒绝绝对的与不加任何限制词的资本主义。

老王深信,“他”与“他”的同情者们,如果弘扬民主来决定中国的事情,他们中的某些人肯定愿意搞二次土改、房改、斗老财、除恶霸、杀灭贪官污吏及其衙内、富二代、拼爹集团,用极左的口号再来它一次“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这一切,网上的几个帖子,其实比一次或者一百次一千次并非为富不仁的人的别墅的无端或有端失窃,情势与危险要严重得多。

从此,两年过去了,关于这个算不得案件的案件,杳无音信。小区管理,日益没落。湿地环境,正在由于超量的钓鱼游客而恶化。烧烤的臭烟在小区也在湖面上飘散。入室盗窃事件连续发生,有增无减。开始,老王通过内部关系与权力系统打问过一两次,无回应。算了。老王一辈子好多事是靠“算了”二字保护了自己的心情与平衡的。生活照样进行。岂止是这样一个两瓶酒的失窃事件,即使是发生了战争,发生了9.11恐怖袭击,发生了汶川大地震,发生了冤屈与迫害的人命关天事件,然后,也是该吃还得吃,该做还得做,该风头还是风头,该苟且还得苟且。

亡羊补牢,破釜沉舟,孩子们与至交们为老王设计了各种自卫防盗的方案。比较有点情趣的是养一两只大藏獒,大体量,大脑袋,长鬃毛,忠诚而又狠毒,胜过专门配备的保镖班子。说什么有什么,一位山东的共患难的老友,他的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女儿,改行养殖藏獒,愿意慷慨赠予老王两只价值近千万元的藏獒。

不久,传出了兴户型的一位老大姐在复户型散步,被复字某某家养的恶犬伤害的消息。老王乃将豢养藏獒的故事当作小说材料暂先储存到自己的心里。

老王找了门窗师傅,做了精心的策划与施工。他安装了高级仿铜防盗门,外有三乘以四的加长锁销,内有同样的加长锁销另加手动的二乘以四的加长锁销。如果从里边锁上了手动锁,外面的人即使有全套钥匙也打不开门。如果从外边锁上了钥匙支配的锁销,即使进入了房间,如果不是执有钥匙,你也开不开防盗门。

所有的窗子外面,都安装了铁艺护栏,原铁的黑褐色,有梅花与葡萄枝蔓图案。原来老王对于自制铁窗生活觉得很晦气,安装上以后才知道并没有那么糟。倒是在“新左”的网站上,看到了旅居美利坚合众国的新左弟兄们对于改革开放的抨击,说是改革开放提高了人们的个人收入,结果社会秩序恶化,人们自己为自己建造了铁窗牢房。

只有二层半高的阳台大玻璃窗外,没有卡边,没有安装铁艺护栏打铁钉的地方,也就没有安装护栏。工匠师傅说,那里是直上直下,位置又高,企图往那里爬,除非不要命了,如果谁谁,真的不要命了,靠门窗工匠,也没有办法好想了。老王想想也是,如果他架着坦克车来呢?你的防盗门,你的墙壁,你的铁艺,又算得了什么?毕竟你住的是别墅,不是要塞,不是马其顿或者顿克尔防线,你预备迎接的不过是顺手牵羊的小蟊贼,不是敌军的敢死队。

防盗门安装在室外,又发生了新的问题。先是防盗门内的原门洞,一到夏季潮湿异常,墙皮脱落,惨不忍睹。于是安装气窗。接着是防盗门的锁孔里进了雨雪,生锈,开关不好使了,结果一次扭断了门柄。就又在门的上方架设了拱形的小棚子,还好。老王计划很久了,想干脆在绿地四周也架设起护栏来。

一位朋友忠言:你们也不要封得太严密喽,太严密,如果本室发生什么火灾之类的情况,会自己把自己封锁死的。老王唯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有了紧急情况就砸没有安装护栏的那一处窗玻璃。

几个月后威尼斯小区里出了一件大事:FF区人民法院,宣布将强制执行法院关于文1号的违规建筑的拆除。那一天来了执法人员,驾驶着起重机大车,用铁爪抓住已经盖得与阁楼一边高的隔离层的房顶,晃荡两下,把房顶抓了下来。再抓墙壁,稀里轰隆,劈里啪啦,五十分钟后,隔离建筑化成了废墟。

老王不想凑近了去看热闹,对于他人可能不甚愉快的事,他没有旁观欣赏的兴致。但这件事仍然令人兴奋,第一是它体现了法律、国家、政权的力量,体现了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的某些强制性,这种强制性一般并不张扬,但必要时不会含糊。第二,它表明,虽然威尼斯小区众业主当中,没有书记,没有组长,没有权威的领导,然而这里并不是化外之区,区人民法院的布告中明确指出,此区尚有不少的违规建筑,它们应该由责任人自觉地予以拆除。法律还在,规则还在,管理也没有完全摒除。

老王在自己家中,实际上是兴趣盎然地注视着人民法院的强制执行判决的行为。他看到了烟尘的升起,他听到了起重机的嗡嗡声与墙壁被撕扭、然后迸裂、倒塌、撞击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这种声音平时是很少听得到的。

老王的住房的汽车房改造的书房,它的落地式大窗,正好在保持距离的同时可以比较清楚地观察到这一进程。

晚报上刊登了这一强制拆除的画面。郑先生的形象也在其中。

老王匆匆地离开了“威尼斯”,忙自己的事去了。一周后再来到这里,他大吃一惊,周先生的房屋全部门窗都卸掉了,变成了大小不一的若干个黑洞,一片狼藉的拆除现场上,除了被拆除的建筑体、原来备好的建筑原材料包括水泥、石灰、涂料、麻袋、纸袋、钢筋、木材与砖瓦外,还增加了新从主体建筑上拆下的窗框、门框、碎玻璃、铁钉、木屑、墙皮、壁纸等等。把原来的精心布局与整护过的草坪、灌木丛、花卉压的压,挤的挤,一片乱七八糟。

老王大惊,出了什么事?又不便乱打听。写作的行当使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各种清规戒律又不允许他刻意打探。他不会忘记老作家周而复的教训,他以写作《长城万里图》的需要为由在日本看了靖国神社,为此,他受到开除党籍的处分,直到死前不太久,才改为留党察看,临终前恢复了党籍。

辗转听说,有道是周先生请国家承认的专门机构来检查过被拆除违规建筑后的文1号主体建筑的受损情况,因为原来兴建违规建筑时,已经用水泥等材料将新旧建筑粘合在一起。检查的结果是,主体建筑已经受到严重损坏,主体建筑已经成为货真价实的危房。危房就危房吧,为什么还要拆光门窗呢?不知道了。

据说有媒体追踪到了周先生,打问有关事项。周先生说,一年前此房已转售出,他对后来发生的事既无了解,也无责任。说是周先生的样子很潇洒。

就这样,文1号成了真正的废墟,整个房舍与前后花园都破败荒芜不堪。绿茵干枯,花卉萎顿,树木半死不活,门窗宛如被挖掉了眼珠子的空眼囊,房屋如同一具干尸。几场雨雪过后,建筑材料也变得污秽坚硬,令人痛惜。遥想当年一位孤独的女诗人在这里住帐篷的日子,遥想当年突突突地响着栽植大银杏与巨梧桐尤其是那棵来自兄弟非洲的奇异巨树的日子,遥想当年宾客们在这里吃烤肉与痛饮茅台的日子,你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延安黄炎培与毛泽东的交谈,黄先生引用《左传》与《新唐书》上的话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固然说,“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得忒快了,也有不胜其忧的感慨啊。

第二年秋天,废墟里长起了好几蔓牵牛花,大部分是老王最喜爱的紫黑颜色,它们表现了自然的秋天与秋天的自然而然。难道从凝固的水泥堆中也会长出花花草草的吗?

又次年的新春之际,一直不下雪的北京突然大雪连连。在雪后初霁之时,老王散步,看到了废墟的钢梁上的两只小麻雀,难道死硬的建筑材料与建筑垃圾之中会有谷粒或者小虫提供给宜人的小鸟们吗?

老王还有一个恍恍惚惚的印象,春夏间文1号的废墟上,有过一个灰溜溜的松鼠跑过。废墟为小区带来了难得的情调,尤其在这个急于开发、急于挣钱、急于效益的浮躁的年代,在这个赶制垃圾、媒体忽悠、领导出数字、数字出领导的时代,在一个被机遇、创新和品牌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头,一个这样迅速形成的豪华废墟,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金不换的景点啊。

当然也有另外的分析,说是周先生就是要这样,干脆牺牲文户型1号,用这荒芜的文1号,为文2号的郑先生添一点点堵。能添堵吗?如果郑先生很艺术,如果郑先生喜好这一口呢:秦时明月汉时关啊,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啊,庞贝古城与楼兰古城啊……如果能坚持几百至千余年,也许威尼斯别墅的文1号废墟能够申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址名录呢?

又过了一年,说是周先生或周先生转卖的文1号的下一任业主反诉郑先生的违规建设成功。郑先生在封闭自家的阳台的时候,向外有所扩张,不完全符合原貌。人民法院显示了自己的不偏不倚,也派来了强制执行工作队,稀里哗啦,把那座已封闭的阳台,拆了个不亦乐乎。

这也会演变成一个冤冤相报的过程吗?

与此同时,别墅小区许多家,大兴土木,任意扩张,肆无忌惮。有的把门厅接长接宽,有的把阳光室扩大,有的在大客厅外面另接出一片风雨走廊,有的给房后连接出了花卉温室。拉砖的拉砖,卸木头的卸木头,堆玻璃的堆玻璃,扛钢筋的扛钢筋,堆涂料桶的堆涂料桶,煞是热闹。认真执法原来是邻居不和,相互咬着不撒嘴的产物,而其他诸业主,发扬和为贵的优良传统,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能退步时便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吃饱了撑的管那么多?

小区的面貌已经不知伊于胡底了。其实暂时小区的面貌依然美丽,老王七十岁以前,不但没有住过、没有拥有过,也没有见过想过这样的惬意的小区噢。

几道思考题:

一、老王购买这样的豪宅,是不是违背了君子固穷、安贫乐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清贫才是无价宝的古训,也违背了艰苦朴素、壮烈奉献的红色传统了呢?他的失窃,正是上苍给他的黄牌警告啊。他应该做的是深度忏悔,他应该写的是自我检讨而不是别的啊。

二、说是中国有长期的封建专制主义传统,是不是同时也有无政府主义、一盘散沙的传统呢?中国缺少的究竟是民主自由还是强势领导与严刑峻法呢?

三、国人喜妥协,重关系,喜欢捣糨糊与和稀泥,不喜欢动辄诉诸法律,追究个水落石出,这是不是值得弘扬的美德呢?

四、有人说,这样的物业小区,完全证明了没有党的领导中国只能是一团糟,必须要求各住户将党的临时关系转入小区,必须在各小区建立党小组党支部党总支党委,否则,中国的房地产业与物业管理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这像是认真的建议吗?

五、也许更可行的是成立由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监管的房地产业公会特别是物业管理全国公会,制定规则,给以政权方面的支持引导,结束各房产小区的无政府状态。同时也要建立起工会来,让全总也发挥起作用。

六、也有人说,这样的小区本来就是畸形的。要不就彻底地私产化,各人购各人的地盖各人的房,像国外的“house”一样,要不干脆盖公寓楼,谁也甭想还能有什么发展扩张。现在弄成高尚住宅的小区,怎么得了?高尚者谁愿意小区化?小区化了谁还能高尚得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那时候没自己的住房,没有城市里喂养的藏獒,没有电视机和洗衣机,没有地沟油也没有搀了敌敌畏的茅台,没有信用卡也没有什么存款,没有见过只有间谍才会有的外币,当然也就没有炒汇,没有小康,没有福布斯榜,没有置业与物业,没有市场经济,没有听说过什么效益,没有防盗门也基本上没有入室盗窃,没有拐卖人口,没有“鸡”呀“鸭”呀的,没有多少贪官污吏,没有艾滋病,没有农民进城打工,没有星级宾馆与“的士高”,没有留学与情人节,连“的车”也没有,连足够的口粮也没有……然而那时候有大海航行靠舵手、抬头看见北斗星,有斗争的哲学,有超英赶美的三面红旗、三十面三百面三万面红旗也有的是,有雄心壮志冲云天、上九天、冲破天、冲霄汉,有蚂蚁啃骨头、鸡毛上天、穷棒子精神、两参一改三结合、小土群、帽子拿在群众手里、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有红得不能再红的如火如荼的歌曲大繁荣和动不动的忆苦思甜与热泪盈眶,也有不少的乙肝与浮肿……想一想吧,人生长恨水长东,道是无情却有情,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又过了一年半,位于完全另一方向的远郊区的公安机关,给老王的孩子打了电话,说是曾经进入老王家的窃贼已经落网,为了量刑的需要,需要请老王对一些情况进行核对,以做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量刑准确。

老王等到了另一方向的区公安机构的到来,他们所问问题有限,没有浪费老王太多时间。问题是老王对此事兴趣未减,他向公安同志提了一大堆问题:他是在威尼斯小区干过活的民工吗?他认识原AD人员吗?他进入这个小区很多次吗?他是开着大灯作案的吗……公安同志一声不吭,也许这需要保密?也许那一区的公安没有回答这一区的失窃问题的义务?那么报案者与受害者作证者,有没有知情的权利呢?

老王仍然闷在闷葫芦里。他希望本中篇小说发表后,《中国作家》杂志帮他联系本市公安部门,给他获得一个与强行进入者见面与沟通交谈的“准三人行”的机会……也许《中国作家》的读者与“锵锵三人行”的听众对于下文不是完全没有兴趣。

噢,这毕竟只是一篇小说,一篇虚构得跟真的一样,实录得小说一样的作品啊。

还有那位女诗人,她的近况如何?她的忧郁的眼神与淡淡的笑容中有某种动人的东西。中国的,我要说还有世界的各大洲的女作家女诗人,有几个个人生活是幸福的呢?数年来老王与女诗人只说过一句话。那天她从靠近艺户型的她的后门送一个客人,老王正在自己的门前收拾花盆与盆花,他还拿着剪枝剪子煞有介事地剪掉四面冒尖的新竹笋。她送完客走向艺户型这边来,对老王说:“您在吗?刚才我送的客人是李二白啊。”老王本来与李二白很熟悉的,李二白是一家有名的文学刊物的主编。后来经过了那一年和那件事,说是李二白改行做生意去了。他怎么会到威尼斯别墅这边来看望女诗人呢?他现在在周总的麾下?

老王还感到了一种极其小儿科的得意,没有人介绍他与诗人相识,但是女诗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老王就是王老。

而李二白对于文学,当真仍是不能忘情吗?

老王对女诗人不无思念。他从来不接受类似“二奶”类的浅薄分类学。她是朴素的,朴素证明了她并非流俗之辈。而废墟的诞生也给了老王好感与遐思。一位富商,照样可能有自己情感上的隐痛。也许废墟是为了纪念今后难以相会的女诗人吧?就像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有一座驰名寰宇的阿拉伯花园,是当时统治了西班牙的大部的一位阿拉伯王,为他的爱妃修建的。那座阿拉伯花园,让老王感动得沉醉得灰心丧气,他偷偷地哭了。

不好意思的是,老王的一次梦里,他看见一个长脸的、有点面黄肌瘦的、然而眼睛很美丽而且忧伤的女人,她的风采已经不再,她的年华已经老大,她的灵感正在消褪,她的记忆渐渐茫然,她的秀发已经小有干枯,她的身材仍然秀丽挺拔。那眼眶里的一点点泪痕与老态化的泪囊让老王蓦然心动。她轻轻读了一句诗,那是咒语、祷告、密码一样的诗,梦中令老王如此感动,一醒就忘得杳无痕迹。她是谁?她是谁?她究竟是谁呢?

只是在醒来十几分钟以后,老王想,她是不是那位女诗人呢?在读到这篇虚构的实录小说以后,她也许给老王写一封信?老王想,将来,就以这封信作为小说《悬疑的荒芜》的附录。

附记:关于此次失窃的物业管理方面的问责问题,也许有一些读者对之感觉兴趣。老王曾多次提出希望物业总结经验,追究责任,物业方面的反应与理解接近于零。与物业对话的经验是广东人所说的鸡与鸭对话的经验。物业方面提出,为了表示他们的歉意,他们可以少收老王的一个月的管理费用,老王说一个月太少了,据他所知,此小区的类似问题,受到损失的业主是一年不缴物业管理费用的。考虑到各种因素,老王可以接受停缴一个季度的管理费用的方案。物业方面大喜,于是就这样处理了。

听说老王丢了茅台,不止一位好友给老王带了飞天商标真茅台来压惊。老王在此郑重声明:谢绝茅台,有欲赠茅酒的伙计,敬请一律免开尊口。

原刊责编 程绍武 本刊责编 郭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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