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重的寓言 文\周展安
从表面上看,《悬疑的荒芜》是一个故事情节很平常甚至是平庸的作品。小说的人物和结构都很简单:人物,跻身作家财富排行榜前列的文化名流老王;结构,老王位于高尚社区威尼斯别墅小区的房子被窃,老王赶去检点失窃现场,案情不了了之。当然,作者王蒙的叙述语言是值得称道的,但对于王蒙这样一个老作家来说,这些技巧性的匠艺算不得什么。这篇小说值得注意的,乃在于它在整体上是一个有着强烈现实指涉性的寓言。
在进入小说寓言性的揭示之前,这里想先就小说本身所反映的内容做些分析。之所以可以这样做,是因为作者虽然意在讽喻,但并不纯粹将小说本身作为表达寓意的手段。作为喻体的小说内容也颇有可观之处。前面说过,小说的基本情节就是老王的住宅失窃。但是,为了铺展这个情节,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老王住宅里的物品,并且在描写中不断插入对于自身、窃贼、社会的一种接近于普遍性的感悟。这些描写一方面充实了小说的肌理,另一方面则不断地推迟、延宕最终的寓意,使得整个作品保持了一种紧张感,加强了寓意的分量。
作为一个老作家,老王——这个人物显然有王蒙的影子——住宅里收藏着各种艺术品,比如范曾的画作、高力士墓志书法、交响乐与俄苏歌曲的光盘,甚至两瓶金门特曲也是“诗人郑愁予送给老王的,都是精装的艺术瓷瓶。”在这种略带炫耀的细密的铺排中,读者可以熟悉所谓文化名流物质性生活的内容和品位,从而对老王这个几乎“各方面已经达到了极致”的文化名人产生进一步的了解。但王蒙显然并不止于向读者展示名人生活,他不嫌累赘地列举这些藏品的名字和价值,却又提醒读者破门而入的窃贼并没有掠走这其中的任何一件,窃贼的唯一目的就是“找现钱”。于是,一个头脑简单到让人可怜的窃贼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后面我会指出,描写这样一个窃贼,完全是为了强化小说最终的寓意。
人物老王还不断地在小说中抒发自己的感悟,特别是自嘲式的感悟。比如在接到自己的豪宅被窃的消息后感叹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比如听说窃贼只偷现金而不偷字画,悟到“人无个性,容易被占有使用,财无个性,也容易被盗窃霸占”,比如从小区管理的状况上,认识到“万物莫不如此,虎头而蛇尾。”所有这些好像顺手拈来的感悟,近乎是佛家所谓的智慧语,虽然有游离于主题之嫌,但就丰富人物、传递知识而言,还是给小说增色不少。和主题更密切的感悟则来自老王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观察。比如他说国人还不习惯一种建立在两利基础上的市场交易关系,中国是一个离开了领导就至少一半人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地方等。
在一个描写失窃事件和小区物业管理的作品中,作者之所以频频插入对于中国和中国人的评论,尤其还是使用自由、民主、市场、资本主义、人民、革命、极左、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无政府主义等有着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词汇来展开评论,正是因为《悬疑的荒芜》是一个充满着大量隐喻的寓言式的作品。简捷地说,威尼斯别墅小区就是中国,窃贼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中国人,而老王则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中国人。底层国人之所以成为只认现钱的国人,不在于国人的愚蠢,而在于“威尼斯别墅小区”的排斥机制。这个排斥机制的核心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人的住地人民是很难进去的”。但是,小说也显示出,人民一旦进入,那么老王们的生活秩序就必然马上动摇。这也是小说之所以描写老王在得知失窃之后,他那用无产阶级革命经历、巨大财富所堆积起来的幸福感瞬间崩溃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窃贼是一种捣毁现存等级秩序的颠覆性力量。而窃贼唯独对于“现钱”的关心,则反衬着老王高雅艺术品味的空幻性。当然,作者并没有在这样一幅隐喻图中让自己坐实一个位置,面对近于是“豪华废墟”却又“不知伊于胡底”的“高尚小区”,作者显然并不同意“资本主义”的出路,但对“新左派”也语带揶揄,“窃贼”当然更不是作者的选择。于是,小说只能以一连串的问题作结,留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无穷追问,从而使得这个寓言更形沉重。
[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