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文\陈蔚文
选自《上海文学》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陈蔚文:女,1974年7月生,中国作协会员,美术专业,供职媒体多年。从事小说及散文创作,出版个人文集《诚也勿扰》《蓝》等,有作品收录多种年度选本。
1
如果不是小姑子寥红结婚,开芝的生活一如往常。
一如结婚八年来的多数周末下午,睡一觉到三点多,起来做些家务,准备晚饭。老公寥胜如在家吃,添两个菜,如果不在,她和女儿乐乐就吃得简单些。晚饭后收拾厨房,准备次日早餐。若吃泡饭,先往饭里加些水,让饭泡涨,明早煮起来省火;若吃粉,先把粉煮熟沥好,明早过下开水;若吃豆浆馒头,把各种豆子泡上,添小把黑芝麻,明早边打豆浆,边微波馒头,抹点凉开水,先二十秒,再换个方向转十五秒。如果一口气转,馒头易发干变硬。这些都是开芝在主妇生涯中积攒的经验。
这个恒定规律在这个周六中午被打破。
因为寥红的婚席上,老公寥胜碰上了几位老街坊,有个黄胖子,和寥胜穿开裆裤一块长大的,现在开出租,黄胖子叫寥胜“寥老板”,非让他多喝几杯,不然就是看不起他。
寥胜说,我他妈什么老板,做点磨死人的小生意,“烧的香多,惹的鬼多”,一天到晚的烦心事!黄胖子说,不管啷样,总强过我们这满街拉客的!比鸡不如!
酒就喝高了,散席,寥胜腿有些打晃,开芝把他扶到大厅一角,两张椅拼一块儿,扶他躺下,想等他酒劲过去些再走。开芝还沉浸在婚礼开始的浪漫中,公公挽着女儿寥红的手,在《婚礼进行曲》的伴奏中,走向红地毯那头的女婿,三人手捧礼花,簇新光鲜。开芝都想哭了!她既遗憾又感动,她的婚礼没这么浪漫,只是双方父母上台说了几句,主持人宣布开席,全体就乒里乓啷吃将起来。
寥胜真喝大了,一摊泥样,电话进来时他一点反应没有。开芝本不想接,但电话在裤兜响了几次,她接了,是寥胜一个熟人,因和单位管人事的关系不好,想让寥胜替他开个什么公司证明。开芝让他明日再打,挂了电话。一会短信响,开芝没理,过会儿又响,开芝就看了,未读消息第一条是提供假发票的广告,第二条,“还没散席?我和老朱吴姐打麻将,你快来!”发信人“苏”。
开芝愣了下,有点没回过神。苏是谁?毫无疑问是个女的,且对寥胜动向清楚得很,知道他在席上。从口气来看,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不然她凭什么要让他“快来”!这“快来”中有种怨嗔的发号施令。
开芝心里一沉,有点大事将生、风雨欲来的沉。她甚至想这个苏和寥胜应当上过床了!开芝捏着手机,她并没喝酒,但感觉有些想吐。她接着翻短信,却无所获,她想一定是寥胜删掉了。她掉头去发件箱,找到一条发给“苏”的,“堵车,快到。”时间是某日晚九点半。
开芝心惊肉跳。
寥红两口子在门口送客,闹哄哄的。开芝走过去,让乐乐跟爷爷奶奶回去住一晚,明天反正周日。
寥红问,要不要找人把我哥送回家?
不用,他酒劲过去就没事了,我一会儿开车回去,你们忙去吧。
短信又响了,“??????!”,这一串符号里包含着诘问生气使性子。
一直到傍黑,寥胜还没醒,在逼仄的椅上他睡得纹丝不动。开芝弯着腰,头抵着膝,环抱头,好似也喝瘫了。服务员来问,要不要点个晚餐?我们这有炒面炒饭……她头都不抬,摇了摇。
经理走来说要打烊了,开芝用劲推了把寥胜,他似有些松动。她又揎了一把,寥胜微睁了下眼。
2
到家,寥胜还有些摇晃,开芝自顾开了门上楼。进门胡乱洗把脸,倒在床上,也不觉得饿。她听见他进洗手间的声音,她想他一定在看手机。他一定看到苏发来的短信了,大概也知道她看了,但又怎样呢?他完全可以解释说是普通朋友发来的,这两条短信远够不上出轨证据。事实是,该发生的已经在她姚开芝看不见的时间地点发生!
口渴得厉害,她去厨房倒口水喝,见水池里一把韭菜,想起本打算晚餐吃韭菜饼的,今天惊蛰,春耕开始的日子。台历上写,“惊蛰时节饮食起居应顺肝之性,助益脾气,令五脏和平。”在她老家,这天要吃韭菜盒或韭菜饺子,以生发阳气。现在还吃个什么劲呢?阳气生发了用到哪儿?他生发了又不会用到她开芝身上,还不是用在那个“苏”身上——开芝想,一准是个骨头发酥的贱货!
去厕所用水,她闻见自己浓重潮湿的体味,还有袜子臭,袜子是楼下小店十块钱四双买的,不是纯棉,穿了两天就有味儿。她觉得自己整个臭烘烘的,日子整个臭烘烘的!
寥胜在门外说,“我今晚睡乐乐房,省得酒味熏你……死黄胖子!害死人。”她“嗯”了声,心想是方便给那女人发短信吧!
寥胜这人滑头,除非有死证,否则休想从他嘴里问到点实话,和他处了这些年,她不知道他吗?向来卤水煮鸭子——肉烂嘴还硬!现在还不是闹的时机,再说她也没一点气力了,她连动动小手指的气力都没了。
床是结婚时购的,相对他们那时的身量合适,后来就有些局促,他们都发福了一圈,尤其是她,腰围从一尺八增至二尺二。她仰面躺着,觉得自己有点像寿终正寝,她也真希望自己死掉算了,做人真辛苦!结婚这八年来她开芝对不住他寥胜吗?婚前他一穷二白,在大学门口卖过手机卡,后来盘了校门口一个话吧。说是话吧,只是别人店铺中间的过道,搁了六七部电话机,他办理了包月套餐,长途算下来几分钱一分钟,收顾客三毛一分钟,开头挣了些,后来竞争大,附近公用电话降价,话吧只能关门。他又到广告公司做业务员,花一百块在批发市场买了套西装又花五十块买了个公文包,成天出入写字楼拉业务,气受了不少业务没拉到什么。开芝就是那会儿认识他的。她从老家小镇来省城两年,在家公司当文员,有个同事是寥胜同学,介绍寥胜来谈业务,一来二去就熟了。开芝记得有次寥胜生日,几人出去下小馆子,唱K,寥胜喝了酒,一个劲地吼《一无所有》《大花轿》《精忠报国》,嗓子都吼哑了,开芝知道他郁闷,唱到最后几个人都泪流满面……那以后没多久,他们就好了。她喜欢他,她确定地知道,自己喜欢他!喜欢他什么呢,她讲不出,有人说过他长得有点像香港那个明星许志安,就是和郑秀文好的那个,开芝此后就听了不少许志安的歌,看了不少郑秀文的片子。开芝真说不出喜欢他什么,她以前认为自己不会喜欢活泛男人,可寥胜恰是挺活泛的那种。她以前认为自己不会喜欢理平头小眼睛的男人,可他就是这么个男人,这一切没理讲,和他在一起她就心里酥麻,起化学反应。他们约会第三次就上床了,开芝见他右臀上一块胎记,心里柔软地牵扯了一下,介于恸与感动之间。
约会时寥胜用进口安全套,开芝说干吗买这么贵的,寥胜笑,“这可不能图便宜,人命关天哪!”寥胜那时常逗她开心。谈恋爱开头还下下小馆子,后来她发现他腰包真实状况后,就改粉面摊了。她说她最爱吃拌粉拌面,为表示百吃不厌,她一气吃两碗——撑死了又能吃多少钱呢。摊主看她,可能觉得她这么瘦还挺能吃,寥胜和摊主说,我老婆怀孕了,胃口还真好,一只牛怕也吃得进!她在桌子底下踢他,乐死了!
说来那时穷是穷,可也真没觉得苦。有次下雪天,寥胜用辆二手摩托载她看电影,过十字路口,地滑,摩托翻了,她摔在地上。那么些眼睛,包括小车窗里的,都看她,那会儿她虽不是大美女,至少也挺说得过去,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又去帮寥胜扶摩托,一路寥胜没吭声,她在后头装作没事人般说说笑笑,手掌摔破皮也没吭气。在影院,寥胜握她的手,她缩了一下,他举起她手,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真的,他眼神里那种抱歉、怜爱让她只觉得甜,真不觉得疼!
结婚还是租的房,订婚席时两人在小酒店研究了快一个钟头菜单才定下——又想省钱又不能太寒酸,让亲戚朋友笑话。直到婚后第三年他们才买了个两居室,乐乐长到八岁多,家里没请过一天阿姨,她原本在一家信息台当话务员,生乐乐前几个月辞了工作。后来再想上班,身形发福了,工作也不好找了,再后来寥胜的公司渐有起色,钱赚了些,买了辆七万块的车,她索性在家当全职主妇。
她躺着,所有重量都交给了身下的床垫,可她仍觉得身子在一个劲往下掉,突然理解了“铅一般下坠”的感觉,她以前觉得这说法夸张,现在才晓得它多贴切!她的心的确是往下狠坠了下,足足坠了有三公分!到现在,这心还是没回复原位,她也不知它还会不会回复原位了,兴许就像坏掉的弹簧,永远回不到原位了。
累到极限却睡不着,她想立即到隔壁与寥胜谈!可怎么谈?不,她怎么能傻到这田地呢?她不多掌握些证据有什么好和他谈的,他横竖不会承认!寥胜这人有股子赖劲,以前喝醉时他冲一个有点矛盾的邻居的车狠踹了几脚,门卫听见动静,过来问,寥胜说谁踹了?啊?谁见我踹了?!寥胜就有股子当面也说瞎话的赖劲儿,开芝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能冲动,别把事搞砸了。
她努力调动记忆,搜索情感杂志和电视上遇到此状况时的“专家建议”,她想起有篇文章里说,发觉丈夫外遇,妻子忌冲动,一定要“软着陆”,不能“硬着陆”,否则易把事情搞砸。好吧,软着陆,可这陆在哪儿呢!
3
她接连几晚失眠,早起镜中脸色不忍卒看,口角也烂了。买菜路上,有个外地女孩叫她,“阿姨,请问……”她漠然朝东面一幢楼扬扬下巴,那女孩,二十几岁吧,叫她“阿姨”,她叫她“阿姨”!她今年三十四,才大她多少?
路过一楼阳台改的水果摊,阳台墙上镶着半面镜子,估计以前装修留下的。她走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圆脸厚肩,毫无审美诉求地套着件暗绿风衣,这模样,人家不叫她阿姨,难道叫她姐?
还有几步路到家时,有个女孩冲她走来,眼睛殷切地望着她,开芝心里烦躁起来,又碰到个问路的不成,她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美女……打扰一下。”是美容院促销小姐,这句亲热的含着笑意的“美女”让开芝没好意思立即走开,虽然她知道自己这样儿绝不是美女,虽然她知道“美女”早滥大街了。有年她去广州一亲戚家,听见婆婆婶婶们都被喊作“美女”——相当于,“哎,那女人”,如此而已,和美女的字面意义早已无关。停下了步子的开芝听见小姐说,美容院三周年店庆热情回馈新老顾客现二十八元可享受四百八十八元的护理项目包含面部保湿护理两次+中医局部减肥两次+卵巢保养两次+艾熏眼护两次,可分多次体验!另外可参加抽奖,奖品有二百八十八元的玫瑰经典系列装价值一百六十八元的皇家SPA防晒霜价值九十六元的玫瑰SPA清洁凝胶价值八十六元的风情洁面泡沫。
听上去,这二十八元像用一条蚯蚓钓上一连串大鱼!开芝有点怀疑,也有点动心,她从没在美容院包过卡,但她与朋友去过,现如今家庭作坊式的美容店做次脸也不会少于三四十,况且这二十八元包括这么些项目,况且这些项目哪一项都是她所需!小姐还在介绍,“我们店是连锁店在本市开有十八家分店要么美女现在有空就去店里登记体验一下我们店离这走路七八分钟我会为您安排最专业的美容师为您测试分析皮肤……”开芝有些晕,拎菜的胳膊酸胀无比,她既谨慎又心动,最后她下了个决心,去!她把菜搁在门房,和小姐去了店里。
是家花枝招展的小美容店,在一个楼盘的商业街上,那楼盘离家虽近,开芝却从没进去过。开芝从一个热情的小姐手中被传到了若干个热情的小姐手中。店内有来为店庆帮忙的美容督导,以及美容师和店长,小店快挤满了,她们都亲热地管开芝叫姐或美女,有女孩让她坐在一台测试仪前为她测试皮肤。测试结果表明她有诸多皮肤问题:色斑、毛孔、松弛。店长让她交二十八元先体验保湿护理,并给了她一张粉红的抽奖纸条,说两周后店庆日来店内抽奖。
开芝躺在那儿,上膜后居然睡着了,这几天她着实太乏,此时房内淡淡的精油味令她进入一个陌生场域,她催眠般感到沉重倦意。是的,在家她无法安睡,家里每一寸每个角落都有寥胜的气味,对她是没法忽略的刺激。
卸膜时,她催小姐快点,中午十一点半了,她要回去做饭。小姐出去换水,短信响,寥胜的,“下面来了客户,不回。”下面指的是地市的合作方,寥胜现在业务有一半在地市,这也是他常出差的理由。换以前开芝没什么想法,这回,她狠狠地、充满怨忿地想,“下面来了客户”,谁知道是哪个下面呢。
出了美容院,开芝不想回家,回家对她是桩负担,她害怕一人待在屋里,这个住了五六年的房子突然变得陌生叵测起来——谁知道这屋里这床上有多少她不清楚的秘密?
小区旁是家发廊,开芝想刘海该修修了。她走进去,突然觉得不光要修剪刘海,还应染个色。她这齐耳根的发型留了若干年,她自己不烦,有人早看烦了吧!也早有理发师劝她做个色,说她发色深,配上颔角略方的脸型看去显沉闷。
“我想染个发。”她对穿紧身绿T恤的师傅说。
“几号色?用哪种产品?”
她指染发色谱上的栗色给他看,男人“哦”了声,说这个五号色一百块以内的产品用完了,还没补货,现只有一种一百八十八元的染色剂。
她愣了一下,原本她有点想豁出去,管它多少钱!临头她仍退缩了。她挑了种七十八块的四号色。理发师说这色会偏红点,开芝看了看其他色,都不合适,只有四号色了。她怀着赌博的心情,任由染发剂冰凉地刷在脑袋上。
吹干后,开芝见镜中一个陌生红发女人,那红因与她的人阻隔,浮动在头顶,像个假发套。
“太红了吧?”开芝皱着眉。
“我说过这色偏红的。”理发师说,像她根本就不该提出这质疑。
开芝往家走,有些躲闪。躲谁呢,她也不知道,像是躲闪自己。
4
接下来的开芝看起来日子照旧,做家务,看电视剧,晚上九点把乐乐从附近托管中心接回,准备次日早餐……可在这些事以外她还做了些其他事,在寥胜上厕所、洗澡等时间里,她从他手机里记下了一些信息与号码,她告诉寥胜要去电信局领个积分换购的奖,家里电话是用寥胜名字开户的。
和开芝猜测的一样,那个“苏”的确是个女人,开芝经过一阵子调研侦察,取证工作有了实质性进展,从他来往密切的几个朋友那她印证了判断,具体过程不说了,开芝仅从他们模棱两可语焉不详的语气就晓得,这一切是真的!他们早巴不得她知道了,可她一直蒙在鼓里,好了!现在她总算知道了,他们兴许在那头悄悄、狠狠地吐了口气!
开芝从他一个朋友的前妻那获得了最主要线索。开芝没她电话,但知道她在一家商场鞋柜上班,她找到那专柜,同事说前妻调到另一个商场门市去了,开芝又赶到了那,她买了双打折鞋,和朋友的前妻唠了好一会。前妻是两个月前才成为前妻的,这使她提供的资讯还说得上与时俱进,据她说,那女人原本是寥胜招聘的员工,俩人不知怎么搭上了,这一好有两年了吧,寥胜还给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不过这个我也只是听说,”前妻形容那女人,“死作死作的!”这话在当地方言里指故作姿态,爱捯饬。
“不是我说你,开芝,你瞧瞧你,再看看那苏爱贞穿的用的戴的,真比你想得开!”前妻建议她再买双新款鞋,最好买两双,把脚上这双立马换了,扔了,“你都省给人家用了,有啥划算?”前妻说。
开芝才知道那女人叫苏爱贞,这个臭不要脸的,她有什么资格叫爱贞?!开芝从商场出来,在一楼小吃柜叫了杯奶茶,她一屁股坐下,觉得自己再爬不起来了!这事,是真的!不仅真的,还尽人皆知,除了她。她在心里骂了句,“姚开芝,你真是个傻啊”!
这事怎么弄到这田地的?她怎么就一点没发现端倪呢?她原以为寥胜只是玩心重,常约朋友打个牌吃个饭啥的,而且做生意要关系,寥胜家一没关系二没背景,这些打牌吃饭里常常包含了做关系,她也就没啥话可说,她万没想到有这一出!
她坐实了他们!她挺能的。或许是凭借这点她才撑到家。她以前没想到她有这么能,甚至对再就业感到了信心。这阵子来松懈已久的神经一直保持在火线状态,她去查了他的手机来往记录,银行卡消费记录,她还在公用电话给那个苏爱贞打了电话,对方“喂”了声后,开芝问她是不是要租房,说自己是房屋中介公司新来的,看到登记簿上有她信息。对方说不早租了嘛,还没到期呢!开芝说不好意思我可能弄错了。
寥胜这天回家发现冷锅冷灶,开芝阴沉地坐在沙发一角,“说吧!”
“说什么?”寥胜问。
“说你和那女人呀!”
“哪个女人?”开芝不意外,她知道寥胜这副德性,她“哼”了声,“你不说也行,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让她这臭不要脸的说说!”开芝操起手机,寥胜脸色变了,“姚开芝,你还真有病,你这被谁挑拨的?还嫌我天天压力不够大,事不够多是吧!”寥胜大吼了一声,开芝的心抖了一下,她最怕寥胜提这些,她心疼他,她知道他这点生意做得辛苦,赔笑送礼,没少求人,她平时也尽量不给他添乱,可现在他给她添的那不是一般的乱啊,那是要鹊巢鸠占,把这家要连锅端的乱哪!
这一晚开战序幕拉开,双方都知道这一幕的重要性,谁都想占上风。开芝非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寥胜死不承认,“姚开芝你别听着风就是雨,人家巴不得我们闹,闹散了家才好呢!”
开芝本以为再充分不过的证据在寥胜这儿全一笔勾销,他说苏爱贞以前是公司员工不错,但早离开了,后来是为业务又有了联系,这苏爱贞喝酒唱歌样样能来,手上有不少“资源”,给他拉了不少业务,联系密切很正常!至于开芝说的寥红结婚那天短信的事,他是托她替自己打“业务麻将”,当然他要到场。而那些“供认”了他的朋友,“这帮人,都是场面上的朋友,自己在外有节目,巴不得多拉几个垫背的!”寥胜说。
寥胜这滑头,他早做好准备了!他哪会等着自己来抓奸,他早有词儿在那应着。可她就有那么好骗?她又多希望他骗自己,骗得越肯定越坚决越好!
5
开芝想过找调查公司,又有些犹豫,她看有新闻说,有个女人雇用调查公司为丈夫的“不轨”行为取证,结果证据没找到,四万元钱被卷走。开芝犹豫了,谁知自己会不会碰上骗子调查公司呢?
开芝整晚睡不着,早起眼睛下黑了一圈,她想起美容院那次短暂而深沉的睡眠,死去一般——如果真能那般麻木忘我,死倒也是可期待的。她又去了美容院,这次她打算再做个局部减肥。小姐问减哪儿,开芝说,腹部。曾紧实的小腹如今一捏一把,小姐开始给她做脸,边夸奖她的胸部。
开芝的胸部属世袭,她外婆、母亲、姐姐与妹妹都丰满,到她这遗传显现得更充分,她有时甚至想去做缩胸术,C罩对她是负担。美容院小姐说,“姚姐你知道多少女人羡慕你!”
开芝没吭声,同这些年轻女孩说不清,她们只知胸大性感,却不知C罩杯要搭配细腰、长腿、翘臀才性感,假如搭配的是粗腰粗腿松垮的屁股那只是邋遢的肉感。
脸上了膜,小腹也敷上了中药,用保鲜膜缠了几圈,开芝觉得小腹火辣辣的,也不知啥成分,小姐一边给她按摩头部与手臂,一边聊。这一聊,开芝原本期望的睡眠泡汤了,小姐不停劝她包张年卡很划算的,可以做脸、瘦身、颈手护理、胸部保养……小姐的声音嗡嗡地降落在开芝周围,亲热得她不好意思叫她闭嘴。她想这就是二十八元的代价!这世上哪有赔钱买卖呢,要不是二十八块钱具备翻五十倍一百倍的潜质,美容院哪会搞促销!
不得不承认,小姐经过训练的声音中有种平乏却稳定、专注于把对方黏住的物质,开芝有点动心了。小姐说现在包张一千五的卡送个礼包,有空来放松一下多好,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开芝说我再考虑一下吧,她几乎是逃出了美容院。她把脚步从慌乱调成正常后,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于吗?一千五百块慌成这样!寥胜在那女人身上花了不知多少一千五了吧!开芝一下气憋起来,她几乎想回头爽快地包下一张年卡了,那会受到小姐多大的欢欣鼓舞的尊敬哪,那种被人尊敬的感觉又是多么受用!而自己刚才那份犹豫慌张怕是早让小姐在心里看不上了,她们见过多少客人,谁大方谁抠门一瞧门儿清,小姐知道她的考虑不过是托辞,归根结底是舍不得!开芝脸热起来,颓丧起来,这些年和寥胜在一起她一直过得缩手缩脚,去商场永远先看吊牌价,哪儿有打折她往哪儿凑,她知道寥胜钱赚得不易!
寥胜也说过让她费点心拾掇自己,她真到了服装店就退缩了。比方说,她一直想买双靴子,却一直没买,不是嫌太贵,就是嫌货太次,还有,靴子买了得配靴裤,靴裤里面还得配打底裤,配上装,牵一发动全身,从头到脚都得配。好比旧房装修,绝不能只刷个墙了事,她想想就觉工程浩大,最后她对自己说,靴子俗!那满大街人脚一双的筒状物跟以前的踩脚裤有什么两样?那时还觉得怪美的。为了不落俗套,为了舒服,她怎么方便怎么穿,方便的结果就是寥胜外面有人了!
当然,也许就算她拼命拾掇自个儿寥胜还是会有人,可起码她没亏待自己吧。开芝想想气不平,她脑子一热,拨了个电话给苏爱贞。“你是苏爱贞吧?我是寥胜的老婆。”开芝说。这个苏爱贞看来也是经过江湖的,她毫不慌张,问她,有事吗?开芝说,有没有事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苏爱贞说,声音里并不拿她寥胜老婆当回事,反有股子不耐烦。开芝心想,这股嘴硬和寥胜还真是一路货!
说到后来吵起来,开芝心想苏爱贞偷人当小三不觉得理亏反倒他妈的声音比她还大,她火腾一下上来了!开芝是个烈性子,只是这烈在这些年和寥胜的日子里早磨钝了不少,现在苏爱贞的声音像磨刀石,把开芝的刃又磨亮了。她站在当街嗓门越说越大,有人看她,她顾不得,心里火苗腾腾往外冒,她听见电话那头说,你老公喜欢我你找我干吗,有本事管住你老公啊!开芝心里的火焰恨不能穿过声波把那头的苏爱贞点着烧死!
事情就这样公开化白热化了,从这电话起,开芝的作战对象转移到苏爱贞身上,她发了许多短信给她,骂她不要脸骂她是公共汽车谁都能上……苏爱贞毫不示弱,“你求人家上还没人上呢连你老公都不想上你憋死了吧!”此外还有许多禁止出现在传媒的语言,不宜在此一一刊录,反正事情已发展到谩骂对掐的分上,不需寥胜再欺骗胡扯什么了,她开芝一切心知肚明,从与苏爱贞的对骂中,她已清楚他们的关系就是狗男女的关系!
寥胜回得越来越晚,越来越少,回来脸阴得能拧出一盆水。开芝并不因事情水落石出放松警惕,她抓紧一切机会看他手机,而寥胜仿佛有意向她示威,有些短信也不删了,或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
短信显示苏爱贞近期陪一位亲戚去上海看病,问寥胜借三千块,寥胜说行,又问要不要接她。开芝还从他手包里找到张宾馆发票——那晚寥胜说开房陪几个重要客户打麻将,可除这张发票外,还有次日早上肯德基五十八块钱的外卖打印单,东西双份,只内容不同。
还有条短信是寥胜发给一朋友的,大意是人生难得几回醉,何不潇洒走一回之类,说的是与苏爱贞的事。那么,他们间还不止是性?还有了爱?开芝心瓦凉瓦凉!原以为他俩的关系只是原位癌,切除了就没事了,谁知已远端转移了么!
从寥胜相机中开芝也有了发现,有几张寥胜在车里的照片,角度是近距离拍的,他开车的大侧面,他伏在方向盘上……这角度不可能出自寥胜的员工或客户,只可能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人!
寥胜的回家越来越无规律可循,他不回,开芝也不睡,她睡不着!满脑子是寥胜和苏爱贞在床上的画面,还是限制级的,寥胜对床事向来有探索与进取精神,开芝与他恋爱时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放荡!盖因他的精勇调度。有女儿乐乐后,此事频率与难度有所滑坡,但至少还没让开芝察觉他外头有名堂,他对开芝胸部的热情还是让她感动的,但现在开芝想,那就像网上讲的,只是母乳饥渴症在成年的延续冲动,和对她开芝的感情无关。
睡不着的开芝打游戏,看网购,泡情感论坛——这是最能让开芝找到共鸣的地方,看看那些遭遇出轨、背叛、欺骗的姐妹们吧,开芝想自己的难友真不少,而那些稀有的在论坛晒幸福的女人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有个人气很高的帖叫《阳光总在风雨后》,帖主也是老公外遇,但她通过自己的智慧与尊严最终赢回了老公!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姐妹们,人生路上有甜苦和喜忧,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候,要勇敢地抬头。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面有晴空。珍惜所有的感动,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帖主被不少网友收藏,开芝也细读过了。
“有的姐妹问,老公和别人睡过,心理障碍如何克服?
其实这看你怎么看这个事,你要分清他的人和他做的事。
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做的错事,但并不代表我要把他这个人赶尽杀绝。
如果你还没明白两者的区别,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像一个烤箱,烤出一锅糊蛋糕,你是扔了蛋糕,还是扔了烤箱?”
开芝觉得帖主说出了她潜藏的心思,那就是,她舍不得扔烤箱,即便它烤出了糊蛋糕!
有些网友跟帖表示还是无法释怀,帖主索性举了个更直接的比方,她说,你上过大号的手难道不再接触食物了?帖主还说,一个成熟女人要了解男人本性,那就是:与其让男人和一个女人接吻一百次,远不如让他与一百个女人各吻一次!了解了男人的本性,对他做出的事才可能有更多理解包容。
帖子主还教导姐妹们在最痛苦时也要善待自己,她自己遇到万般委屈时,“倒一杯果汁,遥控开音响,听着希腊歌后Nana Mouskouri的歌声,在浴缸里放一点精油进去,就觉得自己又是一条好汉了!”
帖主显然是位有品位的中产女性,开芝从没听过这位希腊歌后的歌,搜来听了,是蛮好听,不过并没觉得自己又是条好汉,许是因为家里没精油和浴缸。
总结这些收回失地帖,开芝得出一点,不要扮演女马景涛,要控制情绪,别失态,如那位帖主说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强奸,你要是无力反抗,就享受吧。”如何享受呢?开芝不可能临时买精油配浴缸,她只有捺住火,打电话给寥胜问几时回,寥胜说快了,在陪客户泡脚(或夜宵或打牌或谈事或开会)。开芝就等,在网上乱逛,看那些情感论坛里的帖子,好在帖子永远在更新,有部分强帖成为开芝的人生场外指导,另些帖成为开芝的慰藉——她们比她姚开芝还惨哪!
“我怀孕半年了,亲自把他们堵在床上!医生说如果我打掉孩子就再也不能生了。一年前他出了点事,我等了他两年,却等来这个结果。我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人了,家里存款也被他拿走了,我真不知道这些年付出的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他连起码的良心都没有!我也想过死,可是肚子里的宝宝经常踢我,提醒我他的存在!往后如何过,我也不知道……”看看吧,这是怎样的啼血哀鸣!开芝好歹感到自己命运不算最糟!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等不下去时她打电话发短信,但寥胜有时不接也不回。有次快半夜两点,寥胜一开门,吓得险些出毛病!开芝的脸近在咫尺,就像她一直在门里候着他,她的脸像个怨气悠长的女鬼。
一见寥胜,开芝把帖主的教导全抛脑后了!她就想着鱼死网破他妈的大家都别过了!他们关着卧室门闹,寥胜闹烦了,兀自去睡,偶一睁眼,又险些魂飞魄散!开芝站在床边,盯着他,寥胜真怕她手里握了瓶硫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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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胜的事起初开芝并没与寥红说,对这与她同龄的小姑子,她的感觉很复杂,打恋爱起,寥胜父母与寥红都反对,寥胜父母的理由是说他俩属相不合,寥红的理由更直接,“往后过年可有得麻烦,还得老往乡下跑!”为这话开芝一直与寥红不咸不淡,她非要争口气给他家看看,她和寥胜过得挺好!平素与寥胜有了什么龃龉她很少讲与他家,包括寥红。
和开芝同岁的寥红在嫁前已算是大龄剩女,但人家剩得理直气壮,穿戴打扮样样都比开芝讲究,见了面,寥红常要指点她的穿着打扮。开芝心里一百个不舒服,觉得寥红在她面前显摆,平时两人联系也就仅限于在公婆家吃饭时客套几句。开芝有什么不痛快,是绝不与寥红提的,不仅不提,开芝在寥红面前常要显出一副幸福主妇的滋润样,再怎么着,女儿乐乐八岁多了,这一点我就比你寥红领先多少!开芝这么想时,恨不得乐乐长快点,再长快点!
这回,开芝有些顶不住了,与寥胜关系越来越糟,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开芝闹也闹,骂也骂,他回家时间倒越来越少!开芝也顾不得了,打了电话给公公,把事情说了一通,公公说,我晓得了,你先别冲动,看在乐乐份上……
公公既晓得了,寥红肯定也晓得了。开芝也不管了!现在主要矛盾是与寥胜,与寥红的次要矛盾只能放一边。她现在要争取更多力量,靠她开芝一人的力量怕是挽不回他了,她要发动寥胜家人,让他们来评评理,给个公道,他寥胜总不能为那婊子全得罪光吧?
而且开芝还得到条重要线索,据寥胜一个朋友讲,那个苏爱贞离过婚,是个老江湖,在酒店KTV干过,认识不少干爹干哥,干净不到哪儿去,而且还嗑药!当地方言叫嗑菇。开芝立马打了电话给公公,现在她开芝为的不止是小我的婚姻利益了,而是事关寥胜的身家性命,既然苏爱贞嗑菇那他寥胜还干净得了?一旦沾上毒那还了得?!岂不是找死!公公表示知道事态的严峻性,说开个家庭会,暂不告诉寥胜,大家先议下。
这堂开芝的申冤大会暨寥胜的缺席审判会直开到晚上十点半,公公表示全家会合力挽救寥胜,希望他浪子回头,寥红也说找时机与他谈谈。会议总结全家人要增进沟通,保持信息畅通。
会议后,开芝对寥胜的言行愈加警惕,她上网搜了许多嗑菇的症状,目前看来寥胜似乎还未有上瘾症状,但谁知哪天会显现出来?她甚至想搜集点寥胜的尿液送去医院尿检,但这难度太大,寥胜总是顺手就冲了马桶。
会议后,开芝一下对小姑子寥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表现方式是将从寥胜那截获的短信尽数转发寥红,起初还抄送给公公,后来不抄送了,因开芝发现寥红在娘家起主导作用,和寥红说了也等于和公婆说了。
寥红在清闲的办事处上班,这使得开芝与她电话谈心就有了时间便利。开芝先是把截获的短信发去,过十分钟再打寥红电话与她具体讨论,寥红那晚不是说了要保持信息畅通么,公公不说了要治病救人么,那她开芝就要全力配合!
开芝认识寥红这些年说的话还不如这阵子与她说得多,有时开芝一气能说一两个钟头,且时间越来越无定,有时深夜,女儿在隔壁睡了,开芝守在电脑前等寥胜,世界空旷,人像死绝了,开芝喘不过气,胸闷气短,寥胜的电话要么打不通,要么忙音,要么通了不接,短信发了不回。开芝的电话就只能拨给寥红了。
这晚寥胜又深夜没回,说陪客户打业务麻将。
“有这么多业务麻将打?”
寥胜从鼻子里“哼”了声,以示对她见识短的不屑。“业务麻将算什么?人家生意做得大的都打‘业务保龄球’、‘业务高尔夫’!生意是做出来的,成天坐在家还做个屁生意!”
他的话,开芝是不信的,至少有一多半不信。她还是在网上找了家调查公司打过去,这家调查公司广告词还挺逗,“天网恢恢,肥而不腻;跟踪到床,包您满意!”对方葛先生介绍,他们公司成立四年,调查业务中“婚外情”占七八成,“放心,我们有经验,我们帮几十位客户拿到过证据。”葛先生说。
收费呢,开芝问。葛先生说,收费从三千至一万不等,有些调查费用还需要面议。因要根据路途、派出人员、时间消耗、交通成本等计算。不过现在是淡季,我们收费会适当优惠。
“这还有淡季和旺季之分?”
葛先生笑,说当然!春秋是旺季。你抓紧点,现在八月末,马上快旺季了。
开芝想,这么贵!要么再等等看。
寥红的手机现在成了开芝的热线,她不打电话给寥红就要憋死了!虽说聊的内容兜兜转转不外乎那些,但她开芝不找个人说就过不去了!她就要去杀人,去放火,去用她的大胸也找个男人干一通!对她表示意思的男人包括网友不是没有,包括一个户外群的网友,是开芝女同学介绍她加入的,和有个ID叫“再活五百年”的网友见了面,在和开芝聊人生时,他的眼神总向她胸部俯冲。这眼神开芝不陌生,至少在生乐乐前不陌生,那是想在那个地点失事的眼神。
寥红声音已有了不耐烦,那股尽量克制也越来越明显的不耐烦却刺激着开芝讲下去,讲下去!不止是截获的短信,现在她把她和寥胜之间相互发的那些短信也一股脑转发给寥红,她问小姑子她发的妥不妥当,有些是还没发打算发的,如不妥,她就修改再发出。她说,“红红,你给我出出主意,这么写行不行?你了解你哥。”现在开芝把寥红当作亲姐妹和知心女友一般联络,她寥红需不需要这份信任,开芝不管!她得找个人说说,这人还是寥胜的亲妹子,再换句话,她不给她寥红和寥家压力,他们能认真去管寥胜?至于能管到哪步田地,那就由不得她开芝了。
7
开芝的妈朱英妹从小镇来了,带了只土鸡和一些土特产给开芝公婆,给寥红还捎了东西。朱英妹在小镇是个能人,做了好些年大米加工生意,钱给在东莞做事的儿子亏掉,她又和人合搞了肉类粗加工设备,成日风风火火,老公在家操持家务,被朱英妹管得一个服帖,买包烟都要申请。朱英妹这能人一来省城却低调,到开芝公婆家抢着做事,缝纫机一踏,开芝公婆的睡裤说话间就车了几条出来。对寥胜这女婿也好,每回开芝同寥胜回去过年,朱英妹把寥胜真当姑爷供着,手都不让动一下,好吃好喝端到鼻子底下。到了省城女儿家,朱英妹对女婿也仍是客气,这回尤其,朱英妹带了土鸡蛋和田里电打的野黄鳝来,打电话让寥胜回来喝汤。寥胜应了,到晚饭汤冷没了热气还没回。
开芝火就又起,岳母来了你面都不露一个,犯了“马上风”不成?!摸起手机就把短信发去了,朱英妹劝她,你莫乱使性子!“铁冷了打不得,话冷了说不得。”你这时不对男人好,岂不是把他往那个女人那儿赶?一赶两赶你把他赶进了她家门,再要后悔也莫得药吃了!
朱英妹住了三四天,见了寥胜两面,也不知他几点回的,回来便睡,睡到次日,扒几口早点就走了。朱英妹什么也没说,仍旧和和气气,每天炖汤汤水水,寥胜起床,她热好摆到桌上。
朱英妹回去时,寥胜说他送。路上,寥胜主动谈到了和那女人的事。他说和她只是业务关系,现在做点生意有多难!可开芝不理解,越闹越凶,直把事体闹得尽人皆知,他现在哪有精神打点公司,成天又烦又累!
“女儿呀,你再这样闹下去,寥胜公司怕也是要亏本了!他这哪像做生意的样子?”朱英妹一回小镇就打电话给开芝说,“你再看看你,哪个男人愿回家看你成天摆一张臭脸!喏,你看你小姑子打扮得几多光鲜,再看看你,不是我说你,自己也要拾掇一下!”
“人家寥红穿了有人看,我穿给哪个看?”
朱英妹耐了性子和开芝讲,喉头这口气争不得,争下去这家恐怕要散伙!依她看,寥胜并不想散了这个家,不然同那女人好那么久为何没离?你开芝不要傻,这样闹有什么好处?不说乐乐,你未必今后就找得到更如意的。
朱英妹说,女儿呀,不是我看扁你,你以为离了寥胜你就有好命活?你以为如今活命就那么容易?!白米饭好吃,五谷田难种!你把离婚挂嘴边,哪日寥胜真撂开手离了,你啷个往下过?
开芝说,妈,你意思是他养了野女人要我当作瞎了看不见,回来还好声好气服侍?
朱英妹叹口气,“你以为你爷老子没荒唐过?你刚会走路那阵,他差点和邻镇一个开杂货店的女人跑了!我当时若争这口气,你姐妹三个啷办?”这话倒让开芝一时哑了,她没想到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子居然还有这事。
朱英妹也知道开芝嘴硬,自己生的女,她怎会不知她心思?气也气,苦也苦,但哪离得开寥胜?当初寥胜家里反对,寥胜不是没打过退堂鼓,有阵子说有个深圳宝安的朋友叫去合做点生意,其实就是想避开她,开芝硬是后脚跟到了宝安,凭一个地址自己找上门,亏她从那和鸟语差不多的白话里居然问到了路,门一开,寥胜知道是甩不脱了。开芝这点认定寥胜的死心眼她朱英妹怎会不知,啥叫一物降一物?这就是了!甭听她开芝骂得难听,真要她同寥胜断了,朱英妹怕她真会去寻短见!
朱英妹口都讲干了,最后她说,女儿呀,听不听由你!你要真为自己着想,为乐乐着想,就莫使蛮力了!寥胜哪会服你这把子蛮力?你到处去讲他的事,他同学朋友爷娘邻居,你处处去打听,去讲——他脸面给你丢尽了,对你会有好脸子?
8
开芝把朱英妹的话捉摸再三,一点点品出味来了。这阵子寥胜爹娘还有寥红,同寥胜都以不同方式谈过,不管是正面切入或旁敲侧击,结果都不咋的。寥胜让他们别听开芝胡说八道,她就是在家闲出来的毛病!寥胜说自己挺正常啊,生意越来越忙,他怎么可能按时回家,又不是拿薪资的。寥胜让寥红少理开芝,“她脑壳子进水,你越理她越起劲!”
寥红对开芝说,我哥他油盐不进,我也没法子。公公也表达了“教子无方”的无奈,其意也就是告诉开芝,寥胜的事家里管不了,他把事情一古脑归到生意上,奈他如何?
指望家庭之力拖寥胜回头怕是难了,开芝再想想母亲朱英妹的话,觉得自己是得咬咬牙,忍得一时气,免去一辈子恨。
这晚她在网上读到一位网友日志里转的一文《叶对树的留恋》:“叶子的离去,树不会在意,因为它身边的叶子太多了,它并不是不懂回报,只是已经习惯了拥有,但是,树不要忘了,也许每一片叶子对你来说,只是春秋的过客,但你对于叶子来说,却是一生的依托……每一片叶子注定只能留恋一棵树的枝头,但一棵树所有的叶子又何止千千万万,秋天来临,离它而去的叶子不止千千万万。叶子为树挡住了风雨,叶子为树输送养分,叶子为树可以在秋天选择离去。但叶子得到了什么?它得到了它所需要的枝头,即使它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唯一……它不再回头,随着风的低语,离去了,它也不敢再回头,怕自己的泪水打湿了离别,一瞬间它所有的绿色都褪去,只剩下岁月的橙黄。”
开芝哭了,眼泪开闸般流了一脸,这是多感人悲伤的意境啊!写得真好!这说的不是她吗,当然她远没有到达这境界。她有些后悔了,这阵子她闹得鸡飞狗跳你死我活有啥意思?有几次是当乐乐面吵的,还摔了东西,乐乐吓得不作声,后来发现她在屋里哭。想到乐乐,她心就揪起来了!乐乐是她的命,是她全部的希望!就为了乐乐,她也不能拆了这家啊!她哪能随着性子这样闹呢。不管她接不接受,事情已经发生,她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日子还要往下过乐乐还要念书长大,这个家现在哪像个家呢?
开芝擦了泪,吸了口气,她要振作起来,把这家收拾起往下过!没错,她用最歹毒的话咒过寥胜,可她哪舍得他有丁点事呢?她前世怕是该了他的,这辈子来还!有时在家,她看见他睡衣、烟缸、牙刷、剃须刀都觉得温存,她哪能离了他的气味往下活呢?
开芝有个女邻居叫小安的,结婚八年未生孩子,做两次试管都失败了。小安去找一个据说很灵验的住在灯泡厂的瞎子算了命。“今生无子为何因,前世填穴覆巢人”,瞎子据说并不知小安无子,就断言她前世有孽缘未解,命中难有子,需多念经行善,早了孽缘方有后代。小安从此拜了师父,成了居士,早晚念经。开芝与小安平日在小区常碰到,关系不错,开芝的事小安也知道七八。她劝开芝也礼佛,开芝起初听不进,小安说,我以前哪信?人到命到,由不得你不信,我师父说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你和寥胜怕也是前世孽缘未了,今生来还呢。
9
朱英妹从老家打了电话来,说去镇上一个小庙算了命,师傅说寥胜命中有此劫,再过两月后的农历十八起必有转机。朱英妹还托人带了从庙里求的两斤米给开芝,让她分次煮粥给寥胜喝。
开芝在长途车站接到米,像请了尊佛回家,次日起了个大早煮粥,寥胜坐到桌边时粥温刚好。开芝看他吃一口,心里松快一下,那吃进的全是她开芝往后的希望啊!
两月很快过去了,两斤米全变作了寥胜肚里的粥,粥却没变作开芝的希望,寥胜和以前差不多,时常三更半夜回,要么说去地市出差,回来和开芝也没多少话。开芝熬煎着,劝自己可能时辰未到。又用朱英妹的话督促自己,“不能把寥胜往那女人怀里赶!”开芝耐了性子,寥胜晚回,她不再像过去连珠炮般电话短信轰炸。他回得再晚,桌上搁碗汤羹,用只结婚时两人在小杂货店买的蓝瓷碗盛着。
开芝去超市,先去琢磨那些烹饪书,对自己的睡衣也着手更新,专程去了服装市场一趟,挑了有蕾丝边的低领玫红睡裙,又去买些胸罩短裤,货比三家,比来比去,天就快黑了。去坐公交,碰上下班高峰,等好半天车没影,短信响,寥胜的,说在外办事,等一下直接回来吃饭。开芝一下慌了,偏偏今天他回来吃饭,家里饭还没做!开芝想打个车,又舍不得,这一趟打下来,今儿的价不是白还了!还是咬牙等来了公交,急得一路发跳。
下了车,开芝买了几个卤菜拼命往家赶,把脚崴了。等把饭菜摆上桌,寥胜还没回来的动静。
开芝发了短信,没复,打电话去,忙音。过会儿再打,寥胜接了,说临时地市来了个客户,回不了。开芝“砰”把电话挂了,去洗澡,一身黏腻的灰,脱了衣服,她看镜中自己——许久没这样看自己了!没勇气。对开芝来说,直视镜中的脸是要勇气的,生完乐乐后有段日子她甚至不敢拍照,她不相信与拒绝承认照片上的人就是姚开芝!她的皮肤、眼睛有了松弛迹象,脸比过去大了一圈似的。这会儿,看着镜中自己,开芝感到一阵绝望。头顶黑发生出,与染的红发断了层,仿佛经历了一场剥蚀的地质变化。她把水浇在身上,感到胸或腹部某个部位倏地一阵刺痛,她常怀疑自己会得乳腺癌,要么宫颈癌。就在去年,她去医院看一位生卵巢癌中晚期的同乡,那人老公在床边玩手机游戏,她与同乡讲话,边听到他手机里传来过关的欢快音乐声,同乡叫他去微波热汤,他屁股都舍不得挪一下。她的心当时像来苏药水般凉,她想他还有心思玩这个!玩得还那么投入!她脑子划过一念,要是病床上生癌的是她,寥胜会坐在床边玩游戏吗?她不敢想,或说她不相信寥胜会这样!可就在此刻,镜前的开芝想,没什么不一样,寥胜或许不会玩游戏,但他会专注发短信,总之像那男人一样,置老婆生死于度外,专心于自己的欢娱。
她生完乐乐不敢拍照的那几年,总对自己说,过了这阵就会恢复的,一切都会像乐乐来临之前一样。但是,没有,孕育像场地震,把她的形貌整个掀翻了,她当然可以积极于灾后重建,可没用,她深感力量的匮乏。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震前了,她能搭起的不过是应急的棚户,如今她更有了铁证,寥胜用外遇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姚开芝,你老了!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了!!!
开芝低下头,小腹上一道剖腹产留下的暗红疤痕,蚯蚓般歪斜地穿过。
“这个家已毫无意义,我活得也毫无意义……你会后悔的!!!”开芝把短信发出去。
几分钟后,家里电话响,开芝没接。手机响,开芝还是没接,头发上的水珠间或落在肩上。
半个钟头后,房门钥匙转动声。
“妈的你搞什么名堂?!”寥胜把包啪一下摔在桌上,开芝看他穿了条她没见过的浅格纹裤子。
“没什么名堂,就觉得这日子没意思!”开芝说,脸上没任何表情。
架吵了,东西摔了,这次寥胜竟承认了与苏爱贞的关系,这是他头回正式承认,但他说,这全是为了业务需要!你晓得多少公司抢她这样的人么,她手里有资源,资源懂不懂!资源就是权,权就是钱,前两天税务局来查账,不是她找人你晓得按制度要罚几多钱吧?成天就他娘的闹闹闹,你晓得老子有几多辛苦!你想逼死我啊?!
寥胜还说现在公司发展到关键时刻,不进则退,你看看大街上人家那些气派车!咱家那破车,要谈个业务还得借辆车不然谁拿你当个鸟!又说苏爱贞有个朋友的哥哥在政府部门当处长,明年退休,他做了艰苦卓绝的工作才和那处长套上近乎,打算两人合作,争取拿笔国家扶持拨款,“你知道那笔够我辛苦干几年?没她我能与那处长搭上?”
开芝心想自己忍辱偷生,他倒委屈得跟卖身养家似的!
“你一心一头同她结婚更好!夫妻店生意更兴旺!”开芝说。
“我同她结?那种女人我同她做夫妻?我脑壳进了水差不多!姚开芝我们才是结发夫妻,你搞搞清楚!”寥胜的表情几乎是鄙视了,鄙视她这种没智商的话也说得出。
开芝无语,委屈的应当是寥胜,是他忍辱负重,她花着他的钱还让他不自在受气,她开芝真不知好歹啊!
寥胜开始不停解释,说自己万般不得已你知道咱两家都没有背景要赚点钱不靠点关系累死也白搭你要识大体管好这个家守好这个家以后还要送乐乐出国念书呢……寥胜解释累了去上洗手间,他这一上,没刻把钟出不来。
开芝把电话打给寥红,说了通,寥红说,唉,他这人……开芝你别同他计较,早点休息吧。
“他倒有理了!你说这日子往下还怎么过?他要一直为业务和那女人在一块儿我和乐乐还要大谢他了……”开芝也知道电话那头的寥红听得头大,头大就头大吧!总强过她心碎,从知道寥胜与那婊子的瓜葛起,她开芝心就碎了,凭什么她一人担着这股气?!
开芝说到后来也不知寥红在不在那头听,她另只耳朵搭着动静,寥胜边从洗手间出来,边接电话,“嗯,我一会儿过去。”
开芝一下挂了电话,冲到客厅,“你今天出了这个门,看还进不进得来?!”
寥胜还是走了,这一去鬼晓得几时回。开芝直想把今日买的那些内衣裤一剪子铰了,一把火烧了,自己贱哪!也恨不得立时从这七楼跳下去,让他不安生一辈子!
去接了乐乐回来,开芝把大门反锁。锁了又如何呢,寥胜他又不止一张床。
开芝在床上看电视,声音调到无,一个滥透顶的古装片,开芝根本不知在演什么,她就是需要画面在眼前晃,不然她就要撞墙要跳楼了!
好容易熬到天亮,乐乐上课后她去找小安,小安说,我今天正好要去见师父,你要么同我一起去。
开芝原以为师父是须白骨瘦的出家人,不想这位师父还蛮壮,和家附近粮店送米的男人看上去有些像,嘴大颈粗,长得一点都不五蕴皆空。开芝注意到他腕上居然戴了根金属手链!不过开芝对师父还是很虔诚,溺水者对一切浮木类东西的虔诚。师父点拨她说,夫妻不睦是前世业障,这生要努力化解,与其斗来斗去两败俱伤,不如舍己从人,皆大欢喜,她不仅要自己修行,还要有度另一半成佛的信念……
到处是厚得推不开的香火味,大日头下,开芝汗流浃背,昨晚像个噩梦——师父说这些嗔恨都是考验,前世的业越重,今世就越要有定力去消解……
开芝回到家,在路边卖炸鸡块的小摊称了五块钱,小小一包装在白塑料袋里,油一点点沁出纸袋。开芝平时不买的,今天看这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手上缠着胶布,一头大汗地往鸡块上撒孜然粉,开芝觉得做人好吃力!
手机响,美容院小姐的,让她有空去做项目。开芝想起小姐的游说有点发怵,这二十八比四百八十八的便宜还不好占哪。开芝还是去了,舍不得没做完的几个项目。这回做了个艾熏眼护,还有中药瘦腹,保鲜膜缠上后,小姐劝她包个疗程,有什么比女人的身材更重要呢?姐,你看你胸这么大,其他地方再减点那就是魔鬼身材!
开芝说,再减也减不成你这样啊。
“我这么瘦有什么好!没胸,我男朋友管我叫‘微波炉’,我都气死了!没听人说,人瘦了,丘比特的箭就射不中了。嗯,不过人要是胖了呢,丘比特的箭就射不穿了。姚姐你包个中药瘦身疗程吧不伤身体副作用小安全有效不反弹一个疗程才一千八!”小姐说。
开芝又晕了,这晕不只是小姐游说的晕,还有她在其中挣扎犹豫的晕,要么,包个疗程?同时她飞快地把这一千八换算成乐乐的精品辅导课乐器培训班还有带乐乐出门一趟的旅游,这一换算,她不晕了。
小姐不再吭声,出去换水。开芝知道下回不能来了,哪怕还有几个项目没做。
10
结婚纪念日,这是开芝生活里的大日子,今年的这天到来时,她心灰意懒。有啥好纪念、好庆贺的?过成这样,应当按哀悼日、家难日来过才对!家里若有旗,她开芝就要降半旗了!
她还是去买了束花,玫瑰红得有些讽刺,她挑了康乃馨,每年这束花一搁上,对寥胜就是个提醒。
下午,寥胜发了条短信,说要给员工开会,晚上和客户有应酬,会早点回。
开芝没复。寥胜说的全是正事,她好说什么?寥胜公司目前虽才七个员工,但会是不能少开的。不开会,今天的七个怎会发展成明日的七十个呢?寥胜给员工开会简直是有瘾了,在会上,他总结过去畅谈当下展望未来,七八人吃着盒饭一起开。开芝以前不晓得他口才蛮过劲,不过一回家寥胜就哑了,问十句应半句,尤其乐乐上托管中心后,他一回家端起碗屁股就挪去了电视前,经济法律天下事,哪样事不比跟她姚开芝唠鸡毛蒜皮更紧要?开芝只得陪着坐到电视前吃,也不得不心装世界。
傍晚,这时辰对开芝来说,是一天里最怵的,像哮喘病人怎么用力也吸不上的一口气。她想寥胜在干吗呢?真在开会?她想自己应像戒毒一样,戒掉对他的惦记,该干吗干吗,可有什么好干的?开芝燃了支果木香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念着念着,觉得自己像守孤庵的姑子,念不下去,她上了QQ。那个以前见过面的网友“再活五百年”跳出和她说话,开芝和他乱七八糟聊了通,对方敲了句,“你心情不好?”
开芝敲了行“……”
“哎,我出个题你猜,‘一个离了十次婚的女人’,打一成语。”
开芝发了个“?”的表情符号。
“哈,前公尽弃嘛。”
开芝笑了一下,可是,再笑不出了。
“有个人到医院看病,医生叫他看开点,你猜他可能得啥病?”
开芝没回答。
“斗鸡眼呀!”
开芝这回笑了,她知道这笑话挺冷的,可还有点感动,她感觉他想让她心情好点。
“出来坐坐?”对方打。
开芝的手比脑子更快地打了“嗯”。
这晚,开芝回家没一会,寥胜到家了,“打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家里也没人接,你出门了?”寥胜狐疑地问。
“手机没电,我洗澡没听到。”开芝说。她是冲了个澡,不过不是寥胜打电话回家时。
寥胜掏了块锃亮的表给她,是浪琴,开芝清楚,不是真名牌。寥胜爱买大牌的仿货,说做生意门面很重要,从头到脚,寥胜穿阿玛尼衬衣,系BOSS皮带,戴劳力士表,穿ECCO鞋,连内裤也是网上买的CK外贸货——这肯定不是为客户穿的,那是为谁呢?以前寥胜穿的内裤都是她在翠花街市场买的,要么是岳母朱英妹做的平角棉布短裤。现在寥胜早不穿那些了,他抽屉里除了CK还有梦特娇之类的内裤,当然都不是正品。今晚寥胜穿的也是条蛮有花头的内裤,灰底蓝边,紧绷绷,开芝把眼睛掉开了。她想起在哪儿看过,说穿戴假名牌会让人更容易撒谎,不知寥胜的谎越来越多跟这是否有关。开芝去把表收起来,她要表干吗,一只电信积分赠的小灵通足矣,再说还有什么表能纠正自寥红婚礼那天起就混乱一团的时间呢。
这晚寥胜的手搭到了她胸前,像作为一件重要的纪念日礼物。开芝穿了上回买的玫红低领睡衣,灯光调得暗,她也不知他看清没有。
她脑子里奇怪地晃了一下小安师父的脸,说真的,这真不像张出家人的脸。他对她说,你不光要自己修行,还要度老公,你要记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开芝脑子里晃过这些碎片,不禁开了小差,她想师父不知有没有女人?师父如果和女人……开芝感到罪过,可这念头执著得很,随师父嘴唇一张一合,不绝涌动。
这晚开芝梦见自己睡在一面水银的湖上,汞特有的银白映亮四周。
原刊责编 姚鄂梅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惊蛰这天,家庭主妇姚开芝偶然发现,一向以为行驶平稳的婚姻之船触礁了。小说围绕这一矛盾纠葛徐徐展开,以锋利的笔触,把婚姻的面纱豁然挑开,呈现出令人惊心的表情。婚姻生活中的褶皱、曲折、幽暗、隐秘等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之处,在女性视角的观照下,虽琐碎庸常却细腻入微。小说写出了现代婚姻中真实的两性关系,其间的对峙、较量、相持以及妥协,皆深刻表达出婚姻的本质和情感的悖论。
小说叙事娴熟,笔调从容不迫,情感饱满,致力于人物内心细微波澜的捕捉和把握,敏锐而易感,分寸妥帖,隐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