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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说 马克要来(韩永明)

《马克要来》 文\韩永明

选自《当代》(双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散文集《日暮乡关》,中短篇小说《毛月亮》《移民风波》《重婚》《下洼村的一场决斗》《晒太阳》等多种。

在水一方开发楼盘,修进场路时推了村民牛驼背儿承包的几亩鱼塘。牛驼背儿找公司,公司让他找村里。他去找村主任小宋,小宋说他鱼塘荒了,村里有权收回。牛驼背儿说鱼塘他没荒,他采用的是天然养殖法,养的是绿色有机鱼,要村里把鱼塘还给他。小宋说他是无理取闹。牛驼背儿说:如果不还他鱼塘,就到镇里县里去问问政策,甚至省里。村里没把这当回事,哪知道牛驼背儿果真从镇里跑到县里。跑了一阵没有动静,便睡到他鱼塘那里,要用血肉之躯阻挡钢铁打造的庞然大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花圈送到他大门口。过了两天,他家里的窗玻璃一个晚上叮叮当当被人砸掉了。他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查去查来,却没有结果。牛驼背儿便开始跑市里、省里、北京,而且参与上访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他一人变成了五人。而且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联系上了外国记者马克。马克写了一篇报道,把牛驼背儿说成了“环保人士”、“维权斗士”。这让县里很被动。镇派出所所长老王找牛驼背儿谈话,可就在当晚他从派出所回家时,却摔到沟里把颈椎戳断了。

立即传出消息,说牛驼背儿遭了警察的黑手,说派出所找他谈话是设局,想灭口。网上更是责骂声一片。马克也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要来专程采访牛驼背儿。

市县对马克的采访很重视。县政府专门开了一次会议,让维稳办拿一个接待方案,不让马克和牛驼背儿他们见面。秦伍扬于是弄了这样一个方案:先在村里透露一下马克来了市里的消息,让他们人往市里去,然后派辆车去市里接人,将他们带到车上,而这辆车走到路上“坏”了,马克离开后,车子“修好”回来。

秦伍扬对这个方案是很自信的,想不到副县长罗立不同意,说这个方法不怎么光明磊落,闹不好会激化矛盾,并提出自己的想法:针对他们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做工作。秦伍扬问怎么个具体法,罗立说:“他们五个人,牛驼背儿住在院里,有活动能力的只有四个人。这几个人我看过他们的材料,他们有的想打工,有的想承包工程,有的想做生意,想打工的,我们就帮他们找打工的地方,想做工程的,我们就帮他们争取工程。”

工程不是这么好做的;打工,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搞定的。而更重要的是,这事不保险,传出去也不好听,说不定还会引起更多人效仿。

秦伍扬和罗立谈了自己的顾虑。可是罗立态度很坚决,说秦伍扬的方案不行,那个方案虽然可以保证马克采访不到牛驼背儿他们,但马克走了之后就会出问题,牛驼背儿他们一旦知道我们采取这种办法将他们人调开,那他们会认为我们在骗他们。这不利于牛驼背儿问题的彻底解决,闹不好会火上浇油。

秦伍扬说: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就说我这个方案有点骗的味道,您的这个方式不照样也有一点?罗立说这不一样,大不一样。他们这两年上访,东颠西跑,家里都跑穷了,我们帮他们找点事做,即使是骗,他们感情上总好受一些吧。人总是感情动物嘛,也许这样可以缓和一下他们的对立情绪。又说:这比那种在公共场合带人的做法要好。

秦伍扬建议罗立把这个方案拿到县长办公会上讨论一下,罗立也不同意。罗立固执地要秦伍扬按他的思路重新拿个方案。

维稳办是个临时机构,新成立不久,工作人员都是从公、检、法等部门抽来的,就是秦伍扬和机要员小吕是名正言顺维稳办的人。

秦伍扬之前一直在县委办当副主任,一直给书记写讲话稿,政策水平了得,笔头子硬,代书记写的研究文章上过《瞭望》拿过奖。而且为人谨慎,好领导、唯领导之命是从。更难得的是他善于协调关系,人脉资源较好。西楚县是三峡库区,贫困山区,这两年事特别多。而且人的脾气急,都像吃了铳药。因此,领导便让他来了维稳办。

当然也有为他个人考虑的意思。他在县委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几十年,一支笔送走了七任书记,现在须发如霜,形销骨立,还是个副科级,去维稳办,好歹“正科”了。也有些人为他鸣不平,并说感到寒心。可秦伍扬很坦然,说现在别无所求了,再搞两年就安全抵岸,回家一心一意侍候老婆。有人笑他,说要安全抵岸最不该来的就是维稳办。维稳办是什么?火药桶啊,浑身上下都是捻芯,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火星就把火药桶引燃了,把人炸得灰飞烟灭。秦伍扬笑笑说:总得有人来坐这个火药桶啊。这话也是实话。可是人们并不这么看,说他看重的是那个正科。

秦伍扬长得清瘦,尤其是脸上,剐不下三两肉,最明显的特征是额头和颧骨较高,因此有人说他像相声演员马三立。

秦伍扬从罗立办公室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对。小吕望了秦伍扬几眼,猜想秦伍扬可能是方案受了阻,说:罗县没通过?秦伍扬叹了一口气:你打电话问问他们几个在哪里,叫他们赶快回来。

秦伍扬说的“他们”是指派出所的老于、小肖、吴教导、刘哲等几个被抽调到维稳办的人。这几天,县里有好几个地方有新情况,他们都下去了。

老于他们一会儿就前前后后到了。秦伍扬便给他们说罗立的意见。他们听了也觉得意外。有的说罗县的这个想法很冒险,有的说难度大,有的说时间紧,说马克眨眼间就要来了,可这边还要求爹爹告奶奶来得及吗?还有人拿自己手里的活儿说事儿,说自己手里那几个赴京上访的人有新动向,这几天睡觉都瞪着一只眼,没有工夫再弄什么方案。

吴教导开玩笑说:他的大家伙大学毕业都三年了还待在家里,都没给他找到工作哩,看来他也只有上访。只有老于说罗立的这个办法好。他说当了大半辈子警察,抓了许多人,现在他最不想的就是抓人,说他女儿说他们就像解放前的电视剧里那些黑狗子,这让他在子女们面前很没形象。

秦伍扬看着几张表,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了:“你们议论够了吗?议论够了,就听我说。罗县长的这个思路是好的。至少有两个方面要优于我们原来的方案:一是可以避免矛盾升级,我们为他们找工作,解决他们的问题,就会消除一些对立情绪;其二,有利于牛驼背儿问题的彻底解决。如果我们之间对立情绪减少,解决问题就有了基础。牛驼背儿的问题,最终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阻止马克的采访,阻止采访,只是权宜之计。如果问题不解决,今天阻止了马克,明天可能还会有杜克、罗克。”

秦伍扬就是这样,对领导的要求,即使他心里再不接受,也不会对任何人表露出来。什么时候,他和领导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不仅一致,他还会把领导的想法阐释得更透彻更有理。因此,也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完全没有自我。

他对别人的这个评价并不在意,并且公然宣称,他就是没有自我,在政府机构工作,不可能有自我。不仅没有自我,还可以没有脑袋,只要一双手就够了。“按照罗县长的意思,我有一个初步的思路。”秦伍扬说,“这就是让牛驼背儿的儿子牛二江去在水一方打工;让牛驼背儿的侄儿牛小胜去旅游;阮老七一直在收废旧金属,就派人约他到毛嘴、九峰去收废旧金属;谭必万想做工程,就在河堤工程上做点文章。”

秦伍扬说完,要大家发表意见。吴教导说:让牛二江去在水一方不现实,牛驼背儿一家人,在水一方的人都认识,会同意牛二江进他们公司?

秦伍扬说:“牛二江一直想进在水一方。他们家被人砸了玻璃的事,他怀疑是在水一方找人干的,他想进去找证据。别的地方也许他不愿去。”

老于也说:“让牛小胜去旅游也有些不妥。平白无故怎么安排他去旅游?他是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人家会疑心吧!”

秦伍扬说:“那你有什么办法?”“牛小胜是水电学校毕业,最好安排他去哪个发电站。”

秦伍扬觉得这个路子确实比旅游合理。而且还有一个好处,电站都在深山沟里,一进去,就与外界失去联系,于是将牛小胜的去向作了调整。

这时再讨论细节,搞了几个小时,终于有了一个眉目。秦伍扬让小吕上机把方案敲了出来,去给罗立汇报。罗立看了方案,问秦伍扬“关系人”是什么人。

“‘关系人’就是对象的联系人,是对象平时比较亲近的人,但是为我们提供情况。”秦伍扬说。

罗立确实不懂什么是关系人。他分管这项工作,是前两天的事。因为负责维稳办工作的常务副县长郝军患了肝癌,要去换肝。

罗立说:“我怎么觉得这像是我们安插在他们身边的卧底。”秦伍扬说:“没有这么严重。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联络感情。有很多事情,我们通过他们来化解对立情绪。他们起着政府起不到的作用,现在有很多事情,政府不太好出面,没有这些关系人就不行。”

罗立问是不是所有的对象都有关系人,秦伍扬说一些老上访户有,“这都是被逼的。他们动不动就往上跑,整个儿一游击队。只要我们一眨眼睛,他们麻利儿就跑了。而每跑一次,我们就要拿人去接,又是领导又是警察,又是食宿又是专车,有时候还要坐飞机。花钱花人力不说,还常常被批得狗血淋头。我们不得已才用上这一招,以防止他们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北京扯横幅静坐去”。

罗立觉得像吃了一把苍蝇,说:“这事不好,要是对象知道平常和他们关系走得最近的人,原来是监视他们的人,那很容易出问题。”秦伍扬说:“这要怎么看了,其实他们也是人民群众。毛主席好像就说过,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是我们的眼睛鼻子。这应该是依靠人民群众。”

罗立心里不舒服,说:“这事老领导你记着,马克的事完了后,我们就把这个什么关系人取消了。”秦伍扬不置可否,只问这个方案怎样。罗立说:“就这么着吧。”秦伍扬说:“牛驼背儿住在市上的医院里,不能起床,我们在那儿安排一点警力就行了。牛小胜、阮老七、谭必万这几个人的工作我们维稳办的可以来做,具体是我去找水电公司的杨总,老于和吴教导负责阮老七和谭必万的事,就是牛二江的事分不下去。因为在水一方的老板黄花不会买我们的账。我们考虑先联系一下,万一不行,再想办法让牛二江去别处。”

罗立说:“牛二江就交给我。”

罗立说完,把眼镜取下来擦一下,戴上后,就提了笔要在方案上签字。秦伍扬想不到罗立这么爽快,让罗立等等,建议罗立把两个方案都拿到县长办公会上去,让县长办公会去取舍。

罗立说:“不需要讨论,我们就执行这个方案。出了问题,我负责!”罗立的语气有点硬,秦伍扬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他不知道罗立这是不知深浅,还是举重若轻。

秦伍扬回到办公室,就去水电公司找杨总。杨总正跟一个人谈一个电站进设备的事,让秦伍扬等着。等到下班,杨总才过来和他说话。杨总问这个人是秦伍扬什么人,秦伍扬说是他亲戚,杨总说公司现在正在清退富余人员,秦主任的亲戚他是鞭长莫及。

秦伍扬吃了闭门羹,心里很窝火,又着急。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往回走,还在想通过什么渠道安排牛小胜的事,罗立打电话来了,叫他去喝酒。秦伍扬不知道罗立为何叫他喝酒,本想拒绝,可一想罗立是不是因为否了他的方案,想和他说说话,就答应了。

罗立过去也在县委办工作,那时是科长,是秦伍扬的下级。那时秦伍扬并不看好罗立,主要是罗立有点锋芒毕露,喜欢和领导顶牛,好几回让领导下不了台。可罗立到乡镇干了两年,干得风生水起。这次换届选举,选上了副县长。

一上车,秦伍扬便问罗立为什么今天要喝酒,罗立说是拉他陪客,陪在水一方的老板黄花。

秦伍扬听说是请黄花,心里一沉。牛驼背儿这个案子怎么说都与这个女人有关,地是这个女人买的,牛驼背儿睡到工地上,遭人恐吓,家里的玻璃窗被砸,谁都怀疑是这个女人找人干的。分管的县长和维稳办的主任和她吃吃喝喝,这传出去太不好了。

更何况这个女人颇有姿色,又火辣,传说她是一个染缸呢?“罗县长,这个女人,您还是远点好。”

“怎么远,牛二江不进她公司了?”

秦伍扬没想到罗立会用这种办法来“安排”牛二江。一个副县长,安排一个人进去打工,还要请老板吃饭,这有点跌份吧?罗立说:“我和她没什么交往,只见过一次面,然后就是在电视上看见她。”

“您打个电话,我去找她。不行——或者您和牛县长通通气,请牛县长给他打个招呼,牛县长一直分管工交财贸城建一块。”

罗立说:“这事还是不要惊动牛县长吧!”

罗立其实也想过让牛县长给黄花做做工作的事,可总觉得这事给牛县长说有些不妥,一是不利于保密,二是不情愿。

罗立这次接替常务副县长郝军管维稳,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认为马县长这是栽培罗立,有人认为这是马县长给罗立挖坑,有人说马县长是想遛遛罗立。罗立心里多少有一点想让别人看看他的想法

“要不换个地方?”秦伍扬说,“在水一方其实不是理想的地方,因为距离太近了,假如马克一定要找人,就……有麻烦。”

罗立说:“先试试吧!”

春夏之交,又是晴天,天气已有几分火热。

罗立问秦伍扬要不要开空调,秦伍扬说开窗子吧,空调闷。不知怎么,秦伍扬心里有些烦躁,说话时便把车窗放下了。一股风灌了进来。秦伍扬深吸了一口。

不知不觉到了体育馆。罗立把车泊好,然后和秦伍扬一起走到一家土菜餐馆。

这个土菜馆,从外面看上去,十分简陋,都是用油毡盖的顶,进了里面,却也有包厢。罗立让老板找包间,往包间走时,便问老板有什么菜。

包房跟宾馆饭店里的包间大体一样,只不过餐桌都是简易的实木方桌,跟农家的一模一样。房间里挂了一些红辣椒、大蒜串子,还挂着红灯笼,墙上贴些文革画。

坐在包间里等黄花,罗立问秦伍扬牛小胜进电站的事弄妥了没有,秦伍扬想说杨总已经回绝,可觉得不妥,只说应该没有问题。

秦伍扬问黄花什么时候能来,罗立说约的六点,应该往这边来了。秦伍扬站起来,走到餐馆外面去。

秦伍扬在外面转了一圈进来,罗立问秦伍扬是不是赏花去了。秦伍扬说赏什么花。罗立说他刚才看见秦伍扬在花池边踱步,以为秦主任是在赏花。秦伍扬朝外望过去,这才看见餐馆坝子边上有几个断砖垒成的花坛,里面栽着桃树,粉红的花瓣落了一地。秦伍扬现在哪还有心思赏花?一笑:“还有大半年,我就可以安安心心赏花了,那时我回老家去,把屋前屋后都栽些桃红李白,开花时节天天看花,没花时乘乘阴凉。”

一会儿老板进来说菜都做好了,问什么时候上菜。罗立把电话拿出来拨黄花,可黄花说晚上来不成了,工地上出了事情,说改天她来请罗县。

秦伍扬从罗立的话里听了个大概,心里有些替罗立难为情。他很后悔当初拿方案时,把牛二江安排到在水一方。罗立放下电话,就喊服务员上菜。秦伍扬说:“罗县长,我看还是执行原来的方案吧。”罗立说:“是不是牛二江的事?”

秦伍扬说:“我总感觉心里不踏实。”

罗立说:“黄花越这样,我越要把人弄进去。老领导,牛二江的事,您不用操心。她不来,我陪老领导在这儿喝两杯。”

秦伍扬说:“现在哪儿还有心思喝酒啊,都火烧眉毛了。”

罗立说:“再烧什么也得吃饭不是?老领导别太急了,一晃六年,我都没有跟您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也是黄花给了我们机会。”

秦伍扬不好再说什么。过去在县委办,秦伍扬和罗立的关系并不融洽。喝酒时,罗立突然问秦伍扬恐吓牛驼背儿的那个案子怎么就破不了。秦伍扬说,他到维稳办后也问过这事。因为牛驼背儿上访升级,与这个案子一直未破有关,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也想过从案子入手,来解决牛驼背儿的问题。可案子就是破不了。

“这个案子简单啊,不复杂啊!”

“案子确实不复杂。没破案也正是因为不复杂。如果复杂,是个人命案子,或者有人砸了他家的电视机,烧了他的房子,这案子早就破了。

这案子就是因为简单,几乎谈不上是个案子,因此一开始派出所就没下工夫弄。再是当时,又遇到一个时间冲突,那段时间辖区频频发案,又遇上几拨人去省城上访要去接人,所里干脆把案子撂一边儿了。”

“牛驼背儿上访以后,该认真弄了啊,怎么还是没有结果?”

“怎么没弄?可这时什么线索都没了,花圈他烧了,玻璃碴子也没有了。”

“案子现在在哪里?”

“因为当时许多人都说办案的被在水一方买活了,甚至还说这事就是派出所找人干的,派出所就把案子交到局里了。”

罗立不再问了,只请秦伍扬喝酒。秦伍扬喝了一阵,方想起罗立今天为何要问案子的事,问罗立现在是不是想动案子。秦伍扬想不到这个时候罗立要弄案子。他立刻想起了有关恐吓牛驼背儿的那些传言。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可如果是这样,还怎么和黄花说牛二江进公司的事?

“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了,干脆等把马克采访的事弄完再说吧。”秦伍扬说。

罗立说:“这个事情早晚要面对。”

罗立好像已拿定主意了。秦伍扬说:“那牛二江——这会不会影响牛二江?”

早晨一上班,秦伍扬便叫车去水电公司。正打电话叫司机时,罗立打他手机,说他和公安局的杨政委商量了,让他们现在上人弄牛驼背儿那个案子,并让他们及时向秦伍扬通报案情侦破进展。秦伍扬又问这样会不会影响牛二江的安排,罗立说:黄花应该是个聪明人。

秦伍扬这才明白,罗立现在要破案,正是要激黄花。放下电话就去水电公司,找到杨总,给杨总说安排牛小胜的事,说自己宁愿拿点钱出来。

拿钱的办法,昨晚他想了一夜。杨总不愿进人,原因无非是增加开支,如果他认这笔账,杨总应该会答应下来。只要杨总答应下来,以后再慢慢给杨总做工作。

“确实老婆逼得没办法,好歹让他在电站里去混个点,不然这孩子就废了。”秦伍扬说,“他如果干得好,就让他在那儿干,干不好,你再辞退。”

杨总还是不答应,说别人都在往外清,现在进人确实不是时候,要秦伍扬等他个把月时间再说。秦伍扬这时便想把话敞开了说,可又怕泄密,而且杨总办公室里人来人往。

从水电公司回来,秦伍扬脑子里便有了很多念头,一想去找别的企业试试;二想去找找牛县长,让牛县长给杨总打个招呼。正想着,罗立把电话打来了,告诉他,牛二江的事已说好了。

“是吗?”秦伍扬大叫一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昨晚的酒不是都没喝吗?

罗立说是黄花找的他,说她昨晚爽约了,今天特地打电话来赔礼道歉,并要接罗立吃饭。罗立便顺便说了想让牛二江进公司打工的事。她没犹豫就答应了。秦伍扬想不到牛二江的事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想说什么,罗立已经挂了电话。

牛二江的事一解决,秦伍扬心里更急了。他把电话本拿出来找那些不在县城的企业,找着找着,脑子里突然跑出一个主意。他要小吕去水电公司,通知杨总来开会。小吕说不是打个电话就行了吗?秦伍扬说:跑一趟吧。

小吕问是什么会议,给杨总怎么说。秦伍扬说:“维稳会议。”

维稳会议现在很重要,只要是维稳会,各部办局必须一把手到场。杨总知道这个规矩,不一会儿便来了维稳办。因没见到别人,就去找秦伍扬,问会议什么时候开,他现在忙得很,只恨分身乏术。秦伍扬说:这个会议只有我们两人开。你什么时候坐下来,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杨总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了一声,坐了下来。秦伍扬站起来把门关了,叫小吕过来做记录。杨总见秦伍扬搞得这么严肃,问秦伍扬这是开会,还是谈话,秦伍扬说是开会,不是谈话。杨总说两个人,是谈话吧?秦伍扬说不一样,开会是我讲你听,谈话的话,你可以提要求提建议。杨总又笑了一声,说那您讲您讲。

秦伍扬这才告诉杨总要接待外国记者的事,要求水电公司搞好配合,安排牛小胜进电站打工,并要杨总严格保密。

杨总想不到事情是这样。他望望在一旁记录的小吕,又望望一脸严肃的秦伍扬,似乎是质疑,又好像被秦伍扬搞蒙了。好半天才说:“秦主任,我可以提个问题吗?”秦伍扬望了小吕一眼:“小吕,你都记上了吗?”又望着杨总说:“你说吧。”

杨总说:“作为正式招工,不合适,我这边儿不合适,您那边也说不通;只有一个办法,我们让电站的一名职工请病假,让他先去那儿顶。”

秦伍扬说:“这个过程我们都设计好了。牛小胜的表姐在你们公司食堂做饭,我们通过他表姐告诉他,你们那个电站缺人手,要雇工的事,让他主动去找你们。你们的任务就是接受,就是保密。我让小吕做记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们要清楚地知道知晓这事的范围。好吧,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牛小胜的事总算搞定了,秦伍扬这才叹了一口长气。

下班之前,罗立打电话让他去赴宴。他这才想起黄花要请客的事,说:“还真去?”罗立说:“人家是真诚的,为什么不去?”

在政府办公楼前乘车。秦伍扬上了车便问罗立,她是不是嗅到什么气味了。罗立说什么气味?秦伍扬说案子啊。罗立说不会吧,她有这么现实?我们这边一动,她那边就请客,那不是不打自招?秦伍扬说也是。罗立问几个人的去向都落实了没有,秦伍扬说总算都落实下来了。罗立说:老领导今天晚上就把这事放下,先轻轻松松喝两杯吧。

秦伍扬和罗立到饭店时,黄花已经到了。服务生把秦伍扬和罗立领到包间,黄花满面春风,老远把纤纤玉手很夸张地伸向罗立。秦伍扬瞟了一眼黄花,这女人可比电视上漂亮多了!

坐到沙发上,罗立便和黄花客套起来,说他早想请黄老板吃饭,可一直没敢造次。这次因为牛二江,他只好斗胆了。黄花说她怎么也没想到牛二江是罗县的亲戚,要是早知道,她会做得更主动一点。

黄花突然说到她第一次见罗立,问罗立还有没有印象。罗立随口说有。黄花问是在哪里。罗立说好像是在水一方楼盘开工仪式上。黄花咯咯笑起来,说是在罗立办公室里,她去拜访罗立。

罗立这时真想起来了,她掏出名片,递过去时便自我介绍说她叫黄花,不是黄花闺女的黄花,是人比黄花瘦的黄花。罗立说:没那么瘦啊,是一枝黄花的黄花吧。

罗立这时便笑起来。黄花要罗立以后不要叫她一枝黄花,她去网上查过了,一枝黄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从加拿大来的有害生物,而且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再说她听罗县这样叫怎么都感到有些敌意,有些调侃,有些轻视,这很不公平。罗立说他一直叫黄老板,没叫过一枝黄花,再说网上对喜欢的人才说贱名字呢。黄花笑起来,说罗立的名字也有意思,好像是一种西药的名字,消炎的。罗立说以后黄老板要是哪儿发炎了,他来给她清热解毒。

秦伍扬虽和罗立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但罗立和黄花谈得火热,他感觉自己就像个不受人欢迎的第三者,电灯泡。他怎么也想不到罗立和黄花的第一次见面竟有如此熟络,就像好了几辈子的朋友。他更搞不懂罗立有这么放得开。

直到上了桌子,黄花敬酒,秦伍扬才明白了一点点。黄花说:罗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现在又接郝县长之手,早晚会是西楚霸主。因此她早该请罗立饮一杯薄酒,想攀攀这个高枝。

秦伍扬这时才懂了。原来不是因为罗立要破案,而是因为罗立的无量前途。

秦伍扬正这么想着,黄花敬他酒了,说秦主任的名字她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见面。都说秦主任像马三立,好像没那么严重吧,其实秦主任看起来还是顶精神的。秦伍扬一愣,怎么也想不到黄花会认识他。正疑惑间,看到黄花酒杯子亮在罗立面前了,说今天要趁这个机会,求罗县帮她一个忙。

罗立说:“找我买房子?我怎么买得起?不仅我买不起,我管的那几条线,那些老师、医生都买不起,现在是弱势群体。”黄花笑起来:“我怎么能找罗县长买房子呀,但有个事却影响我卖房子。”罗立问:“什么?”黄花说:“牛驼背儿的事啊,他被人恐吓了,到现在没破案是吧?都怀疑是我们在水一方干的。这案子不破,在水一方不清不白的,谁还敢买我们的房子?”

秦伍扬想不到黄花会向罗立提出这个问题。他想黄花这是干什么,试探罗立,还是别有深意?

罗立也没想到黄花会这样。她难道知道了我要上人弄案子,想让我把案子停下来?

“我还真在想怎么破案的事儿。”罗立说。

“那我在此多谢罗县长了。差钱?我给他们出了,要多少,开口,但好歹把这案子给拿活了。”

罗立连声叫好,并立刻端起酒杯敬黄花。

罗立几杯酒下肚,就像有些醉了。话多起来,云里雾里。一会儿问黄花到底多大年纪,一会儿又说黄花天生尤物,作为男人不看到这种女人是幸事,因为可以多睡点觉;但没看到这种女人又是憾事,因为不知道天底下的女人有多美。

罗立失态,秦伍扬有点着急了,使劲咳嗽,斟了酒去敬黄花。黄花并不多说,端起杯子干掉,然后才说:“秦主任,您可能不知道吧,我当过陪酒员。”突然又转过头对罗立说:“我想起来了,罗立不是消炎的,是老年人补钙的。”罗立哈哈大笑起来。罗立确实醉了,他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没想一起身便踉跄了,黄花立马站起来扶住。秦伍扬看到罗立那只攀在黄花肩膀上的手臂,像是断了,手像一只瞎眼的鸟往黄花胸脯上撞……

这酒把秦伍扬喝糊涂了。也让秦伍扬多出了一份担心。

秦伍扬早晨一上班,就接到罗立电话,说黄花已经派人去村里招工了,条件比照牛二江量身定做。秦伍扬一听,吓一大跳。难道罗立把什么事情都告诉黄花了?放下电话就去罗立办公室。

罗立昨晚醉深了,头昏沉沉的,此时正把眼镜取下,用双手大拇指压太阳穴。秦伍扬进门,问了罗立一句还好吧,没等回答,便问罗立是否把接待马克的事给黄花说了。

罗立说不是,是他对黄花的要求,理由是以免别人说县里领导都把自己的亲戚往在水一方里插。秦伍扬觉得还是有问题,说条件比照牛二江量身定做,比得太准,别人会不会发现什么?

罗立说:“老领导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秦伍扬心里这才稍稍停当一些。

“那案子?”秦伍扬突然想起黄花请罗立破案的事,“我怎么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请您上人弄案子,是她故作姿态,还是真想破案?”

罗立说:“这不正好吗?”

秦伍扬说:“她是否知道……我们上案子了?”

“应该是吧。”

秦伍扬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临出门时,想到昨天晚上罗立的醉态,又回来了:“罗县长,这个女人……您还是离远一点好。”

罗立一笑:“怎么?她蛮好啊。还真是那么回事,善解人意,知冷知热,就好像她知道别人哪儿痒哪儿疼,知道用什么办法止痒止痛。”

秦伍扬说:“我总感觉这事好像并非那么简单,她太配合了,简直有些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罗立说:“我和您的感觉恰恰相反,我反倒觉得这个女人并不那么让人厌恶,她很直率,很大度,有几分男人气。”

牛二江来找秦伍扬,吓了秦伍扬一大跳。他怎么没有去在水一方报名?

秦伍扬正在为县政府领导准备答记者问的稿子,这是市外办要求的。估计马克到西楚县以后,还要采访县政府领导人。见牛二江来了,他忙把稿子锁进桌里,一边叫牛二江坐,一边倒水给牛二江。

“秦主任,医院里赶人了。”牛二江说。

秦伍扬听牛二江这样说,心里才停当了,是牛驼背儿的住院费又用完了。牛驼背儿住进市医院后,牛二江已经找过几次维稳办了,要县里出医疗费。这事很麻烦,因为县里没有理由出这笔钱,更不好办的是牛驼背儿摔断颈骨问题,虽然几级法医机构都证明他是意外滑倒致伤,但牛驼背儿就是不承认这个结论,坚持说是被人袭击了,法医证明是假的。这就有一个问题,如果政府拿钱,他们会说政府“认账”了。因此,牛驼背儿医疗费的问题也是个令秦伍扬头疼的事。

秦伍扬也想了些办法,找罗立在县公医办大病救助费用里解决了两万多块钱。他想不到这钱现在就用完了。

“不是才交了两万吗?”

“已经欠了十万了,医院说了,再不续费,他们就赶人。我把话明说了吧,医院要是赶人,我们就指定把人抬到北京天安门。”

“不要一张口就是北京天安门,”秦伍扬说,“我今天把话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要把人抬到哪里去,是你们的事,联合国、月球上都可以。但有一条你们可记住了,把人弄死了,法律会追究你们谋杀,哪怕那是你们的亲爹。”

“你们不就是想他死吗?”

“想他死我们给他找钱?”

“你今天就表个态吧,到底是管还是不管。我没得那多精神和你谈了。”

牛二江这个态度令秦伍扬心里发紧。往常,他啰唆得很,譬如说,他要说他爹是因为在水一方的事引起的,因为上访得不到解决等等等等。今天他一改常态,只硬杵杵的几句话,秦伍扬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想起马克就要来采访的事,心里越是担心起来。他知道马克要来采访的事了?

“你等等吧,我们研究研究再答复你。”

秦伍扬这就让牛二江先出去一下,说要打个电话。牛二江一出门,秦伍扬便给罗立报告牛二江来要医疗费的事,并说现在节骨眼儿上,这事很不好办。罗立想了想说:“您让他来找我。”

秦伍扬这时就把牛二江喊进来,让他去见罗县长。

下班之前,秦伍扬把几个监控人分别叫到维稳办询问动态。老于的对象是牛二江,他说牛二江没去报名,好像不关心,恐怕这有些不正常。监控牛小胜的干警小肖也说:牛小胜也似乎不热心,和关系人说九峰电站太远,还说九峰电站窝在山沟沟里,一天到晚晒不到太阳,钱也不多。只有监控阮老七的吴教导说阮老七是正常的,阮老七和关系人到所里搞手续了,并计划后天早晨出发。

秦伍扬最后找的是监控谭必万的干警刘哲。刘哲说:水利部门组织的勘测人员今天中午已经下去了,他们扛着测量的设备,蛮像回事的。而且为了让村里人知道,他们还专门绕道从村里走,见人就放风,说马上启动河道整治工作。但谭必万似乎兴趣不大。

秦伍扬觉得似乎有问题。这和他的想象很不一样。他觉得这些工作对牛二江这些人是有诱惑力的,只要消息一放出去,他们一定会非常踊跃。现在他们这个态度,不冷不热的,是觉察到什么了?

秦伍扬去找罗立。罗立说他认为正常。牛二江今天在为他爹跑住院费,估计是没有精力顾及招工的事,而九峰电站确实是有些偏僻,谭必万老搞工程的,他可能在看,看这个工程他能不能拿到手等。秦伍扬说:“这个方案,太让人担心了。稍有不慎,就会闹出大问题。”

罗立说:“我不想改变方案。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信自己,也相信别人。人其实有时候就是怀疑太多了,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人人都在怀疑,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异常复杂。”

秦伍扬说:“我建议您还是把方案拿到县长办公会上去。”罗立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晚上就开县长办公会,研究安全生产问题,我再考虑考虑是否把方案在会上提一提。”

秦伍扬问牛二江来要钱的事罗立是怎么处理的,罗立说让黄花出了点血。秦伍扬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

罗立说:“黄花不是说要资助我们破案吗?我给她说,破案不要她拿钱,只要她拿点牛驼背儿的住院费。”

秦伍扬瞪着罗立看了半天:“她答应了?”

罗立说:“十万块钱已打到我卡上了。”

“您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牛驼背儿的事,难道她不该负责?”

秦伍扬觉得真有点搞不懂罗立了。

秦伍扬下班以后没有回家,在办公室值班,一边修改那个答记者问预案。晚上九点多,刘哲打来电话,说情况有点异常,秦伍扬让刘哲立即到办公室。刘哲一会儿到了办公室,说谭必万刚才和关系人吵架了,骂关系人是一条狗。这很不正常。秦伍扬也觉得有问题,心急起来,让刘哲赶快打他们几个人的电话,让他们立马赶到维稳办,然后打罗立电话。罗立说他正在三楼小会议室开县长办公会,让他去那里。

秦伍扬走到会议室外的甬道上时,罗立走了出来。秦伍扬原原本本把老于的话复述了一遍,罗立听了,一声不吭。秦伍扬说:“方案是不是在办公会上讨论了?”罗立摇头。秦伍扬又问:“给马县长汇报了?”罗立还是摇头。

秦伍扬这就说他强烈建议罗立把方案拿到县长办公会上议一下,最起码也要给马县长报告。罗立说,一开始他就有这个想法,可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拿到会上好,这样有利于保密。

秦伍扬焦急地说:“给马县长报告难道还会失密?”

罗立摇头。

“罗县长,执行原来的方案吧,再没有时间犹豫了。”秦伍扬说。

罗立还是摇头。

“罗县长,无论怎样,您都要向马县长汇报。”秦伍扬又说,“给马县长报一下,马县长也许会同意这个方案。马县长如果同意了,即使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您的责任就小了去了。您应该清楚,这事不是一般的事情,万一弄出国际影响,这对您和马县长影响是太大了。”罗立在甬道上踱着步,时不时深深地叹一口气,手不断地去薅头发。

秦伍扬着急得不行,他搞不清楚罗立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回到原来那个方案上来,搞不懂罗立为什么就不给县长办公会报告。

“我想让马克和牛驼背儿见面。”罗立说。

秦伍扬眼珠子瞪得浑圆:“您说……什么?不让马克采访他们,不是县里定了调子吗?”

“我想变通这个意见,做做牛驼背儿、牛二江的工作。让他们接受采访时实事求是地回答问题。”

“这……不现实。”秦伍扬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您……不完全清楚他们那些人的……德性,他们一向认为自己是有冤无处伸的人,马克……就是他们的青……青天大老爷。他们在马克身上寄托了很多希望,希望马克把事情闹大,最终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秦伍扬说着叹声长气:“现在事情怪啊,过去我们是想买外国的东西,现在进步了,都找外国记者了。”

罗立没让秦伍扬说下去:“马克这次来,我们很被动,能不能化被动为主动?如果马克采访后能够客观报道,那是最好的,这种说服力是无法比拟的。”

秦伍扬说:“您知道市民怎么议论这件事吗?就有很多人相信牛驼背儿是政府或者警方设局了,想杀人灭口了。现在就有些怪,有些人宁愿相信谣言,也不相信官方的宣传。而且越离奇越轰动,越有人相信。”

罗立说:“他们为什么宁愿相信街谈巷议,而不相信官方的说法?您难道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秦伍扬说:“知道哇,大家都心知肚明啊。可是……我觉得您很糊涂,说得不客气点是幼稚。不让马克与对象见面是政府领导的集体意见。您也好,我们也好,执行这个意见是职责,是使命。如果这个意见错了,那是集体的错,再大的错我们个人没有一点错。但您如果改变这个意见,另搞一套,即使对了,也是错了,因为您擅自改变了集体意见。我尚且不说您这样做要冒多大的风险,成功的几率有多大。”说着说着,两人声音越来越大。罗立担心会议室里的人听到他们谈话,说:“好了,我再想想。您先回去休息吧!”

秦伍扬望着罗立摇头:“罗县长,我希望您能理智一些,冷静一些。”

秦伍扬回到办公室,老于忙问罗立到底是什么意见。秦伍扬朝外面挥手,让老于他们都回去休息,记着把手机插在充电器上。老于他们走后,秦伍扬也锁了门,想回家睡觉。可走了一段又回来了。他觉得应该弄一个应急方案,万一罗立下定决心要走“摊牌”这步棋,出了什么纰漏,他就把这个方案顶上去,以最大限度地弥补纰漏,减少损失。

时间一晃就到了转钟。秦伍扬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电话铃响起来。刘哲和吴教导打电话报告说,谭必万今天和关系人吵架是因为打牌,阮老七和关系人正手忙脚乱地准备钱粮,准备明天就走。

秦伍扬想,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还没怀疑上?是啊,这几个人,只要他们其中一个嗅到一点点气味,就不会离开村里半步的。

马克采访的日程安排下来了:后天下午两点到县。秦伍扬接到电报,就打电话向罗立报告。并且又联系了一遍监控人,反馈的信息都正常。牛二江已进入在水一方了;牛小胜已到水电公司办了招工手续,已到九峰电站报到;阮老七也去九峰收购废旧金属了;谭必万也在请人做标书。

秦伍扬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考虑召开马克采访对象会议的事情和马克采访的路线图等事宜。

可是中午,秦伍扬收到两条不好的消息。牛小胜回来了,阮老七也已经买好车票准备回家。

秦伍扬脑子里嗡地一响,蒙了,立即去找罗立。

“事情是明摆着的了。牛二江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意图,或者说知道了马克要来采访的事。”

秦伍扬说。

罗立一把一把薅头发:“我知道了,他们在跟我们捉迷藏。”

“我想是不是关系人走漏了风声,或者他们某个人扮演了那种双面间谍的角色……”

“先不说这些。”罗立说。

“我想,还……是回到原来的方案上来吧。现在还来得及,而且也顺理成章。”

罗立不吱声,眼睛瞪着窗外,过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秦主任,我拿定主意找牛二江他们谈谈,干脆把马克要来采访的事告诉他们。”

秦伍扬瞪着罗立,眉头紧蹙,没有吱声。他想不到罗立有这么糊涂。他现在可真是无计可施了。

正在这时,杨政委打电话找秦伍扬,说案子有进展。秦伍扬简单问了几句,便让杨政委直接到罗县办公室。

杨政委汇报说,老于的线人光头昨晚上与一个叫许傻儿的人在一起吃夜宵喝啤酒,吃完后买单,光头不买,说是许傻儿喊他的。许傻儿便望着光头笑,问他是不是比牛驼背儿还厉害,他要再耍赖,他一个啤酒瓶子就让他和牛驼背儿一样瘫在床上。光头心里憋气,想报复许傻儿,把这事报给老于了。老于开始并没注意,以为这是光头开玩笑,可一想觉得问问许傻儿也好。就把许傻儿喊到派出所,几个来回许傻儿就招了,说是有人给钱他干的,让他去教训一下牛驼背儿。想不到他一啤酒瓶下去,竟把牛驼背儿的颈椎敲断了。

“这么说,牛驼背儿的颈脖真是让人打了?”秦伍扬望了一眼罗立,然后问杨政委许傻儿到底傻到什么程度,认不认识那个给他钱的男人。杨政委说,许傻儿拒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发了誓的,就是警察割舌头也不会把人说出来。他们现在只能从许傻儿身上的几百块钱上入手侦查。

秦伍扬问有什么进展,杨政委说,其中有两张新钱,他们通过到银行查对号码,发觉是从在水一方发出的。“在水一方?”秦伍扬说,“这就对了。我相信许傻儿就是在在水一方买活了。我建议现在立刻派人去提指纹,进行比对,争取能在马克到来之前,找出元凶。”

杨政委笑笑说:“这只是寻找线索的方法之一,奏不奏效,还未可知。”

秦伍扬听说案子有了进展,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下,他想,如果案子破了,找到凶手了,罗立的那种想法是可以考虑的。听杨政委这么一说,秦伍扬心冷了。“杨政委,你们平常不是说多会审讯吗,许傻儿一个傻子,就没办法让他吐口?”

杨政委说:“正是傻,才难办,他什么都不说,简直就像中了魔咒,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

秦伍扬直叹气,摇头。

罗立说:“杨政委你们加紧去侦破案子吧。我和秦主任再讨论讨论有关马克的接待问题。”

罗立和秦伍扬讨论的是他准备去市里看牛驼背儿的问题。秦伍扬劝罗立不要去。“牛驼背儿的鼻子比狗还灵。您这个时候去,他会闻出什么味道来。我估计,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马克要来的事。不然牛二江们不会现在回来。您这一去,有两个弊病:一是正好让他开够条件,二是我们没有回旋余地。”

“有条件他迟早是要提的。”

“他要见马克呢?”

“那就见啊。”

“能见吗?”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实话,我并不把马克来采访的事看得那么重要。我看重的是解决问题。秦主任,我主意已定了。您按我的意见办吧,我已经给黄花联系了,准备去市里看一下牛驼背儿。”

秦伍扬说:“牛驼背儿您是不是小看他了,他哪怕睡在床上,也是灵魂人物。他的思维活跃得很,他很会在没有道理的地方找出道理来,很会迎合马克的口味。这么说吧,马克如果见到牛二江他们,他们要说的也无非是那些老话,说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来。而牛驼背儿就不一样了,他会说出很多新鲜东西来,他知道哪样才能耸人听闻。”

“那就先看看再说。”

秦伍扬又说:“一定要和黄花一起?”

“是啊。”

“这个女人不能去。”秦伍扬说,“一去,牛驼背儿会火冒八丈,他现在最恨的人是谁?就是这个黄花。他认为是黄花推了他的鱼塘,在背后指使人砸了他的窗户,打了他,他见您和这个女人一起去,会对您产生误解。而且……您现在,最好……隔这个女人远点,我已经听到一些谣言了,说您一上任就和她打得火热,说……这个女人把您拿下了。”

罗立说:“正是考虑到牛驼背儿恨黄花,我才让黄花去。这样有利于缓和他的情绪。”

罗立说时,开始拾掇桌上的文件,一副马上动身的架势。秦伍扬长叹一声,不解地望着罗立。

可就在罗立关门之时,电话响了。马县长亲自通知开县长办公会,研究有关接待马克采访的问题。罗立想了想,打电话给黄花,让她一个人先去市医院。

秦伍扬回办公室,还没坐稳,罗立的电话来了,让他立即去政府三楼小会议室,马县长让他列席会议。秦伍扬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应答好好。刚要放电话,听罗立说:“老领导,今天的会议是专门研究接待马克的事,我想让您汇报。”秦伍扬一惊:“我汇报?我怎么汇报?”

秦伍扬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汇报。

“这样吧,我想在会上只说您做的那个方案,这样可能好过一些。”罗立说。

“这怎么行?”秦伍扬说,“我觉得这正是一个机会,把您的想法和我们原来做的那个方案一起提出来,让县长们讨论定夺……”罗立没等秦伍扬把话说完:“这样吧,您说您的方案,让县长们讨论,先不要说我的想法。”

秦伍扬到政府三楼会议室时,马县长、牛县长和罗立已经到了。马县长这时正在讲网上炒牛驼背儿的事,说网上这几天热闹得很,都把政府说成黑社会了。并说他让秘书小肖也去跟帖,在那里澄清事实,说明真相。可现在人们就是怪,不相信真相,你说的分明是铜打铁的真话,他偏要说你傻逼。

县长办公会总是这样,开会之前,县长们总会抛出一些话题热热身,有时与会议要研究的内容有关,有时无关,信马由缰。

马县长说时望着罗立。

罗立说:“‘谣言止于智者’,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牛县长说:“还有一句话叫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就说网上的这些东西,没有什么信度,可马克就不一样了。他是西方媒体啊,现在一些人就迷信西方媒体,认为西方媒体就一定是客观真实的报道。”

罗立说:“其实他们的真,也是在技术层面上。他们总是会让人觉得他们的报道是客观真实的,其实未必。其实对于媒体,我们大可不必这样。说到底媒体是街谈巷议。牛驼背儿这事,即使政府有过错,那又怎样?说明我们中国政府有问题?难道西方国家的政府没有这种事?他们就没有破坏环境的,侵犯人权的?没有乞丐、流氓、妓女、强盗、黑社会?”

牛县长又说:“这个牛驼背儿,也真成‘精’了,找什么人不好,偏偏要找这个什么马克。”

罗立望了一眼牛县长,准备说这是一个悲剧,是我们的悲哀,可没说出来。

秦伍扬进去后,就坐在门边,听牛县长和罗立斗嘴,感到牛县长有一点故意和罗立抬杠的意思。秦伍扬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暗里铆上劲儿了。

罗立坐在他的老座位上,旁边就是牛县长。

牛县长看到马县长一直盯着罗立看,嘴往郝县长的座位那儿一努:“去那儿说吧!免得老马叫你。”

县长办公会是不摆座次卡的,谁坐哪里约定俗成。一般情况下,马县长和常务副县长郝军坐北面,其他几位副县长坐南面。牛县长让罗立坐马县长旁边郝军的座位,罗立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笑着说:“坐那儿要福大命大啊!”

牛县长说:“罗县的肝可是很好的啊。”

正说着,马县长果然望着罗立敲了一下他旁边的座位,让罗立坐过去,并说今天是专题研究接待马克的事,罗县长分管维稳,今天要唱主角。

罗县长这时望了一眼秦伍扬:“真正的主角是老秦。”马县长这时才望着秦伍扬说:“老秦往中间来!”秦伍扬往中间挪去时,梅县长就到了。牛县长这时便又一次赶身边的罗立,让他早正大位。

罗立说声“好吧”,便坐过去了。他现在有点想把自己的想法先给马县长通通气。牛县长这时忙把罗立放在原位上的笔记本、文件夹和口杯都给罗立送过去了,嘿嘿笑着说:“我先想找找感觉,或者说帮罗县找找感觉。”

这话是开玩笑,可也有点酸,还像有点讽刺意味,像一颗怪味豆。罗立平素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都只有升迁的牛县长有些反感,可此时,又发不得火。他望着牛县长笑了笑:“这感觉蛮好。牛县给我端茶递水比老婆端的感觉好多了。”罗立说时,喝了一口:“牛县的手有点铁成金的功夫啊,我喝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好像是柠檬味,很正宗。”

同僚间开开玩笑,也算正常。谁也没有在意。马县长见人都到齐,便咳咳两声,说今天开会主要研究接待马克的问题。市府领导也高度关注这件事,并要他亲自去市里汇报准备情况。因此把诸位县长叫来,一起研究一下接待方案。

马县长说了开场白,就望一眼罗立和秦伍扬:“你们——哪个先说?”罗立没有想到马县长今天会这么急,他还没来得及给马县长通通气呢。他望着秦伍扬说:“秦主任,您说吧。”

秦伍扬汇报时,罗立把椅子往马县长身边挪了挪,可正要说话,电话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是黄花,忙到走道里去接。罗立没想到黄花这时给他打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黄花说她正在医院里,不敢懈怠敬爱的罗县长交给她的光荣任务。

罗立想不到黄花去得这么快。“真在医院?”

“是啊!你闻闻,有没有来苏水的味道?”

“他情绪还好吧?”

“太好了!眼睛一直瞪着天花板,给我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滚’!咯咯咯咯,还让人把花篮和水果都砸出来了。那些水果好像也很讨厌牛驼背儿,追着我跑了几层楼梯哩!”

罗立说:“谢你了黄老板。”

“罗县应该清楚,我可是看在你罗县——”

罗立没等黄花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了。他没有想到黄花真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去看牛驼背儿。他想,无论牛驼背儿的情绪怎么样,黄花跑这么一趟,应该是起作用的。其实黄花一开始听罗立要她去医院看看牛驼背儿,是一百个不愿意。黄花说得也有道理,都说牛驼背儿是在水一方在背后下的手,她这一去,不是不打自招吗?可罗立说不去不也可以说明心里有鬼?黄花又说,那个家伙躲在推土机前面,让她停了好几天工,耽误工程进度,将来她都是要给人家业主赔钱的。她一想起那个家伙八头都是火。罗立让黄花看在牛驼背儿是他亲戚的面上,黄花这才去了。

进了会议室,坐到马县长旁边时,罗立突然不想和马县长说他的想法了,而想先听听他们几位县长怎么说。

秦伍扬一会儿把方案念完了,当然是他原来的那个将牛二江们滞留在路上的方案,以及有关答记者问的预案,所有采访对象的答记者问预案等。

秦伍扬说完,马县长便扭过头问罗立有没有什么补充。罗立说没有,秦主任汇报得很全面,请县长们充分发表高见。罗立不抛出他的想法,主要是想有人来否定秦伍扬刚才汇报的这个方案。只要有人否定了,他再把他的想法抛出来,就可能多几分胜算。

秦伍扬不明白罗立怎么想,他以为罗立会在这时候把他的想法说出来。罗立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办公会不通过,他罗立就不会瞒天过海另搞一套了。而且,即使罗立真要那么干,责任也要小许多了。“罗县长,您还是补充补充吧?”秦伍扬说,“您不是有一些新想法吗?”

马县长也让罗立先说说。

罗立笑笑说:“我才分管这一块,真是学剃头就遇到了络腮胡。各位县长都比我有经验,所以,我的意见便是听各位县长的意见。”

牛县长见罗立这么说,果真先发言了,他说维稳办那个将牛二江们滞留在路上的方案纯属多余。最简单又稳妥的办法就是在马克采访的当天,让派出所去几名民警找他们谈话。

梅县长问凭什么?牛县长说,他们动不动往省城跑,还没有理由?梅县长说,理由可以有,也很充分,但他们信服吗?牛县长说,现在我们还可以谈信服吗?

牛、梅二县长争论得越来越激烈,马县长摇摇手说:“两位先等等,我们还是先听听小罗县长的吧。”正在这时,手机响了。罗立掏出手机瞥了一眼,见是黄花,挂了。可黄花不屈不挠,马县长说:“接吧,接吧!”

罗立没起身,就在座位上接听起来。

“我是罗立,在开会。”罗立说了这一句,就准备挂机,没想黄花说:“我知道你是罗立,知道你在开会。”

“有什么事,我散会了找你。”罗立轻声说。

“有一件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一刻也不能等。”黄花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喊。

因为罗立是中断发言来接电话,又是在座位上,屋里就特别安静。别说坐在一边的马县长,就是坐在对面的牛县长和梅县长,甚至坐在门口的秦伍扬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吧,尽量简短。”

“我忘记告诉你了,我过去是做小姐的,正式称呼是妓女。”

罗立蒙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忙站起来,往巷道里走。“黄老板,你……想说什么?”

“不懂吗?就是女流氓!告诉你罗立,什么样的男人我都见过,硬的软的,粗的细的!”

罗立往外走的时候,几位县长眼光都跟着罗立,似乎想让眼光也有耳朵的功能。秦伍扬注意到牛县长的眼光最活泛,一时瞥一眼马县长,一时又瞥一眼梅县长,而且脸上有一丝丝笑意。

秦伍扬也听清楚了黄花的话,他吓一大跳。

黄花又是妓女又是小姐的,他不知道罗立和黄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会儿罗立接完电话回来,解释刚才这个电话:“刚才是黄花打电话。为专案组去办案子的事。专案组在在水一方提到一枚可疑指纹,就把人带走了。黄花有意见,说自从上午专案组到了在水一方,中午就有人找他们退房子。现在一带人,她就只有卷起铺盖走人了。”

罗立话没说完,牛县长就问罗立专案组进去办案是不是请示政府了,在水一方是县里的重点招商引资企业,专案组进去办案按惯例要请示政府,他们请示政府了吗?罗立自然明白牛县长话里的意思:“牛县长,是我同意的。”

“可能有一个问题,我们事先要有点思想准备,这事如果处理不当,有可能引起一场地震。据我所知,在水一方已经售出一部分期房,如果黄花真的卷款走人,我们怎么应对?”

罗立说:“难道可以让公安不去办案了?”

马县长见罗立和牛县长两个争起来,便说:“这个问题先放下,今天的会议是专门研究接待马克问题。”

“这会影响到这次接待,谁能担保业主们不在明天,在马克来时闹事?”牛县长说。

马县长没接牛县长的话,望着罗立说:“罗县长谈谈吧,这次接待?我早就说过,我的帽子现在是你给我拎着,市里领导这么重视,我很担心马克这次来,把我的帽子撸走了。”

罗立听马县长这么说,原想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的,突然间不想了。他估计他的支持率可能是零。

“秦主任这个将人滞留在路上的方案,我看过,我没有新的意见。”罗立说。

秦伍扬听罗立这么表态,心上轻松了些。他想不到罗立终究会改变主意。回到办公室,便着手制订详细的方案。一会儿罗立打电话来了,让他和杨政委,晚上一起去一趟市医院,看看牛驼背儿。

秦伍扬问:“不是都定下来了吗?现在还怎么可以去见牛驼背儿?”罗立说:“我分管这一块,不看看心里不踏实。”

如果执行秦伍扬的那个方案,罗立现在去看牛驼背儿,确实有些不妥。不说牛驼背儿会嗅到什么气味,单单这一去,就可能惹出许多是非。不是吗?如果牛驼背儿们闹出什么动静出来,别人怎么说罗立?是他通风报信了,还是处置不当?等等,那时全在别人嘴里了。因此秦伍扬上车之前,又劝罗立还是算了。罗立说,如果秦伍扬不愿意去,不去好了。

秦伍扬见罗立态度坚决,只好上车。他想他跟着去总比罗立一个人去好。

走了一段,秦伍扬才问罗立,杨政委是否先走了。罗立说:“他不去了,在屋里弄那个案子,我想让他尽可能地把那枚可疑指纹弄清楚。”

秦伍扬这才想起县长办公会上黄花打的那个电话。“还是带人了?”秦伍扬问。

罗立说:“谁说县里的重点保护企业就不准警方依法办案了?”罗立说过之后,就把头枕到靠背上休息了。走了一段,秦伍扬又问罗立准备怎么给牛驼背儿谈,罗立说一是检讨政府没有及时解决他上访的问题;二是告诉他案件侦破的进展。

“只谈这两个问题,我可以代您去,就说是受您委托。”秦伍扬说。

“老领导的心思我理解,您想替我顶雷。可我想,我去和您去,牛驼背儿的感觉可能会不一样,效果也可能会不一样。”

“市里定了调子,马县长也是这个调子,我们的效果是什么?就是不让马克和牛驼背儿、牛二江他们见面,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觉得这不应该成为目标。可以想一想,马克见不到人,可能负面影响更大。”

“负面影响再大又怎么样?您没有问题,我们没有问题,马县长等都没有问题。”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就是我们不能解决问题的原因,都只求自己没有问题,而不把解决问题当作目标,所以问题越搞越多。现在有许多问题,一开始是微不足道的问题,可问题得不到解决,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解决问题的人都在注意自己没有问题。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股风气,一种气候。”

秦伍扬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可眼下行吗?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让老百姓相信我们。牛驼背儿这件事,值得我们思考的东西很多,其中一条就是他们对我们不信任。他们为何去找马克?所以,我觉得想办法恢复老百姓对我们的信任比解决什么问题都重要。可我们,拿什么让他们相信?我们首先从拿出一点诚意开始行不行?”

秦伍扬觉得罗立太书生气,不想再说什么,叹着气,将头靠住靠背,闭上了眼睛,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牛驼背儿躺在病床上,仍戴着颈托,头顶也罩着一个网状的绷带,只露巴掌大一块小脸在外面。罗立和秦伍扬进去时,牛驼背儿一双眼睛瞪着天花板。罗立问:“老牛,好些了吗?”

牛驼背儿的头没有动,大概是动不了。“哪个?”

秦伍扬说:“老牛,罗县长来看你了。”

“罗县长,县政府的?是想来看看我几时死吧?”

秦伍扬说:“老牛,罗县长今天来看你,你有话就好好说,别一开腔就这么难听。”

“我知道你们都在盼我死,我一死,一了百了,你们皆大欢喜。”

罗立说:“我们希望你能早日把病治好。”

“我当然要治好。就为让你们活得不舒坦,让那个在水一方永远只是一个梦,我也要把病治好。”

罗立这时便说他今天来的目的,一是要来给他道歉,因为政府没有及时处理在水一方侵占他承包鱼塘的问题,导致了后来一连串的问题,这个责任在政府;二是案件的侦破现在已经取得一些实质性进展,请他相信公安部门会很快找到作案凶手。

罗立说完后,牛驼背儿半天没吱声儿。秦伍扬只看到牛驼背儿的喉结滑上滑下,像在吞咽什么,觉得有些意外。他想牛驼背儿是真被罗立的话感动了?秦伍扬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平静,这么顺利,他想早点让罗立离开。“老牛,罗县长工作很忙,他在市里开会,顺便来看看你,还要赶回去参加讨论。”

“有一件事,我想向罗县长提个要求。”牛驼背儿眼使劲向旁边斜着。

“老牛你说。”

“我想见马克。”

“想见马克?”秦伍扬叫了一声。

秦伍扬望罗立一眼,意思是让罗立不要答应。

“我知道马克要来的事。我想罗县长今天来看我,可能与马克要来没关系。”牛驼背儿说。

罗立说:“见马克的事,我们不能安排,如果他有采访意愿,我们不会阻拦。这是马克的权利,也是你的权利。”

“你们要保证马克进得了医院,保证我当时是清醒的。”牛驼背儿说,“我知道医院里有穿白褂子的警察,也知道医院有的是办法让人开不了口。”

“我向你保证不会。”罗立说。

“我想见马克,我保证会客观真实地回答问题。我知道我的问题最终要靠政府解决。我知道政府里也有好人,也不想马克来给中国人抹黑。”牛驼背儿瞪着天花板的眼睛这时滚下两颗泪来。

罗立答应让马克见牛驼背儿,这让秦伍扬很着急,很无奈。上了车,秦伍扬便问罗立是不是真要让马克去采访牛驼背儿,罗立说是的。秦伍扬说,这不是不符合办公会定下的原则吗?罗立说他想相信牛驼背儿一次。秦伍扬说,牛驼背儿今天这样说是有目的的,他就是想争取和马克见面的机会。罗立说他看到牛驼背儿流泪了,无法拒绝。秦伍扬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想您是被他蒙蔽了。”

回到县里天已经黑了。下车时,秦伍扬提出要到罗立办公室坐坐,罗立猜想秦伍扬是有什么话,就说:“去江边吧,那里凉爽。”于是让司机把他们送到江边。司机把秦伍扬和罗立送到江边就离开了。秦伍扬陪着罗立沿着江边走。秦伍扬说:“您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找您是想单独跟您说两句话。”

“是……您退休的事?”

“不是。是您的事。”

“我?”

“您还年轻,从农村里拼出来,拼到这个位置上不容易,千万不要栽在这事上了。”

罗立一个激灵。他没想到秦伍扬这样想。

“罗县长,知道马县长为什么让您管这一块儿吗?这是在给您舞台。我听说郝县长这回是挺不过去了,换肝风险很大。即使不出任何问题,他的身体状况也是难以履职了,所以,现在牛县长和梅县长都在望着郝县长那把椅子。”

“这是正常的。”

“我希望您去接任常务副县长。”

“我也想。”

“当然,不是因为您曾经是我的下属,我们之间有什么派系之类的问题。过去,我甚至对您没有好感,我们之间还生过龃龉。也不是我有什么出于个人的考虑。您知道我要退了,我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退掉,不出事情,这就算功成身退,功德圆满了。所以,不存在什么出于个人的考虑。

“您知道,我几乎在县委办工作了一辈子,县委书记我送走了七任,我这个人看人有点怪。您别的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有一点我看清楚了,您是个有怜悯心的人。我听说去年冬天您去学校,抱着一个打赤脚的孩子哭了。真诚的眼泪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温暖啊。我想现在还能为别人流眼泪的人,即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怎么说他心是仁慈的,有天良的,不是那种被酒灌麻木的人。我还想,现在不是都说当官的贪吗,我觉得您这种人可能要贪也贪不到哪里去吧。

“再就是搞保先教育时您讲的一席有关廉洁的话,您说不是不想贪,是不能贪。是因为您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农村,都指靠着您,因而不能出事。不出事,凭现在的一点工资,多多少少也能给他们一点接济,一出事,一家人全玩完。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觉悟,可是我倒觉得这才是实话。说明您不是那种讲空话的人。

“所以我说希望您上去,其实也就是有点感情倾向吧。”

罗立想不到一生兢兢业业,最大的心愿是平安退休的秦伍扬会说这些,很感动。“老领导,我知道您在为我担心。”秦伍扬又说:“在这件事上,我更看出了您的为人,心里也很佩服。我从感情上也倾向这样。可是这太冒险了。我不愿意您冒这个险。您应该清楚,如果您把这件事处理好了,或者换一句话,您只要按照县长办公会定的调子行动了,您就可以走上更重要的岗位,您可以说是前程无量。这好像是摆在您面前的一道坎。我再次劝您眼睛一闭,心一横,把这道坎迈过去。”

罗立长叹了一口气:“迈过这道坎会怎么样?也许这道坎一过,我就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个罗立了,这一点我对自己就没有把握。”

“您一定要让自己这一步过去,过去了,和您现在相比,作用是不一样的。这也可以说就是大慈悲和小慈悲吧。您就心硬这么一次,您就欺骗自己一次,我……算我求您了……”

“老领导,您的话我记住了,但问题不会有您想得那么严重。”罗立说,“有些话我也想和老领导说说。”

“您是领导,我也真想听您说说。”

“我觉得,人除了升官发财,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是的。”

“人做官也好,做民也罢,不能把官位、财富当作人生的目的,也不应该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人活着,特别是像我们这种衣食无忧的人,应该有一点更高的追求,什么呢?是对官位、财富等东西的超脱。这种东西说到底是身外之物。它是什么呢?这就是古人所说的‘道’,是一种高蹈的境界。”

“您说的这个东西,我明白。但是,真正追求的人却很少。”秦伍扬说,“好像现在,是不是还早了点。就好像星空一样离我们还很远。”

秦伍扬说时望了一眼星空。罗立也望了一眼。他们的头顶是满天的繁星。

“天上的星星——看起来遥远,不也像在我们头顶吗?”罗立说,“可能现在这种人还少,但天空不是群星闪烁吗?您想想,要是人人都活得高蹈一点,那这个世界不是更有意思吗?”

秦伍扬长叹一口气,他觉得罗立淳朴、天真,简直不像一个混迹官场的人。

“您真的要——让马克和牛驼背儿他们见面?”过了一会儿,秦伍扬又问罗立。

“是的。我不想放弃。”罗立说,“这事的前因后果,我想您比我更清楚。如果牛驼背儿开始向我们反映问题时,我们能给他做些工作,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江风吹过来,江涛声起,有飞沫飘在他们脸上。

罗立叹了一声:“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坚持一下。”

“您这样做,是违背原则违背纪律的,那您起码要给马县长通通气。”

“您应该理解我为什么不向马县长报告吧?”

秦伍扬点点头:“我理解。但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痛哭一场。”

罗立准备上午去村里,要秦伍扬和他一起。秦伍扬让罗立最好不要去。罗立问为什么。秦伍扬说:“不是还要检查各部门的清洁卫生吗?您这一去,恐怕一天都回不来。”自从牛驼背儿上访以后,别说县里,连镇上都没人敢去了。教育局长去看学校,被围了好几个小时。现在罗立一去,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走人,闹得不好,要动警察,这有可能影响对马克的接待。罗立说:马克要来的事,他们都知道了,对于想调他们出去、阻止马克和他们见面的事,他必须去给他们做个解释,不然他们会认为政府一直在耍弄人。这是其一。其二,我想弄清楚谭必万和阮老七为什么跟着闹。秦伍扬说:第二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您解释。谭必万也是被占地了,是想做一部分土建工程,可没争取到。阮老七是在水一方施工放炮,把他家的房子震裂了一些口子;牛小胜是觉得在水一方在建的房子位置不好,说在水一方的房子建成后,把他家的阳光都挡死了。

罗立说:“检查清洁卫生的事,我已经交给卫生局和城管局负责了。这事我可以不管。可向牛二江们解释我不能不去。”

秦伍扬知道劝不过罗立,只好上了车。到车上,秦伍扬问罗立那个案子怎么样了,罗立说不太顺利,专案组查明那枚可疑的指纹是在水一方工程部的经理林兆铭的。可林作出了解释,他们曾找许傻儿做过小工。秦伍扬问现在有没有新的线索,罗立说:他们重新搜查了许傻儿的房间,发现了一些新线索,如烟蒂和纤维,他们已送到省厅去做鉴定分析。秦伍扬心里叫苦不迭,送到省厅去,这是猴年马月啊!

到了村上,罗立首先就到牛二江家,可牛二江不在家,只好去找牛小胜。牛小胜家聚着一些人正在打牌,罗立和秦伍扬进去,看牌的人中有人便问他们找谁,秦伍扬说找牛小胜。那个便喊,胜子有人找!牛小胜手里捏着一把牌,打了一张,才扭过头瞅了一眼秦伍扬和罗立,然后眼光又落到牌桌上去了。那人便走到罗立和秦伍扬面前,问他们找牛小胜做什么。秦伍扬说:“我们是县政府的,想找牛小胜了解一些情况。”那人说:“县政府的?胜子你撞了什么大运啊?县政府的跑到家里来找人了。”

牛小胜听说是县政府找,把牌交给一直在他身后看牌的人,走到罗立和秦伍扬跟前:“你们真是县政府的,是为马克要来的事吧?”

秦伍扬说:“我们来了解一些情况。”

“我去撒泡尿,去去就来。”

牌场上的人听说是马克要来的事,都把牌丢了,人都围到罗立和秦伍扬跟前。

“政府这回为胜子他们几个可是花了本钱了,依我说,不如送他们一人一副铐子简单。”一个人说。

“你说这个马克究竟是个什么官啊?县里这么怕,是温总理的亲戚?”又有人说。

秦伍扬想,这些人围在一起,罗立这话是不好说的。他望了罗立一眼,对围过来的那些人说:“你们还是打牌去吧,我们找牛小胜说两句话。”

“是不是给他们找了更好的好事?”有人问道。

“这是当然啊,不然这县政府的人不会找到家。”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还是要闹吧!他水电学校毕业好多年了,一直一个干‘听’,一闹,有‘和’了。”

“还不是这个马克,没有这个马克,你闹到天宫里去,谁尿你?不是说马克要来吗?来了,要他给他磕三个响头。那可真是他的贵人啊!”

“唉,你们不是县政府的吗?马克要来是不是真的啊?我家的房子也裂了大口子,太阳也被在水一方挡住了,政府是不是也该管管,帮我们找找那个什么黄花姑娘啊……”

罗立在乡镇干过,对这些东西早习惯了,只有些不明白,他们在政府里当作机密的事,在这儿是有口皆碑。他想,如果马克来了,采访这些人,他们会怎么样?有人似乎认出了罗立,在一旁咬耳朵。秦伍扬听出了“电视”两个字,估计他们在说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

秦伍扬一直没有介绍罗立,是因为他不想让他们知道是副县长在找他们,不想把罗立架出来。他正想把罗立拉出去,可罗立说话了。

“听你们刚才在议论,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就来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县政府的副县长罗立,这位是维稳办的主任秦伍扬。”

“县长?”有人立刻问道,“这么说胜子真是有好事了?”

“不是。”罗立说,“我和秦主任今天来,是想给牛小胜,还有牛二江他们几个人做一些解释,希望他们能理解政府的苦衷,能原谅我罗立。因为这个方法是我提出来的。实话告诉大家,马克确实要来。刚才有人问马克是什么人,我告诉大家,他是一个外国记者,并不是什么领导。之所以不想让马克和牛二江、牛小胜他们见面,是我们有些顾虑,担心马克采访他们时,他们不能客观地回答问题,这样就会影响到中国的国际形象。”

罗立这么说时,秦伍扬直在心里叫苦。他在人群里找牛小胜,希望牛小胜进来后,他和罗立一起,把牛小胜带出去。可牛小胜一直没有回来。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作为中国人,我想有两个问题,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拼命维护的,一是国家荣誉,二是事实。所以我便想出了让他们不见面的办法。我们的出发点是避免产生一些不好的影响,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他们的关心。同时,也真想帮他们找点他们喜欢做的事情,以解决一下他们目前的困难。今天,我来向他们道歉,因为这种方式不好,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有权利接受采访。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牛二江、牛小胜他们做做工作,希望他们实事求是地回答马克的提问。同时,既然大家伙儿也关心这个问题,而且马克也可能采访到我们这儿的某些人,所以也希望大家伙儿都客观地回答问题。有人说,每一个个人都是国家……”

罗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似乎不把一点“家底”倒完心里就不舒服,秦伍扬十分着急。他想把罗立弄出去。

“罗县长,牛小胜去了这么半天都不回来,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找阮老七、谭必万?”

可这时,有人拉住了罗立,要罗立去看看他家的房子,也被在水一方施工放炮震裂了口,还有的说他家的光线也被挡死了,要罗立去看一看。

罗立告诉他们,既然这个问题有普遍性,他会责成有关部门来做一次调查,然后找在水一方协商,如果房子裂口确系施工放炮造成,可以由开发办牵头与在水一方协商赔偿。

牛小胜还是没有回来。秦伍扬问旁边的人厕所有多远,那人嘿嘿笑着说:“他不定是早溜了吧。”

罗立和秦伍扬又等了一阵,不见牛小胜回来,去阮老七他们几个人家里找,也没见着阮老七他们。这才知道,他们可能早躲了。

下午,市外办的周主任到了。罗立让秦伍扬把准备的材料都搬出来让周主任看,给周主任汇报。周主任看了材料,听了汇报,说县里准备得比较充分,提出是否去村里看看。罗立说去村里不好,闹不好会打草惊蛇。下午他们有一个采访对象的招呼会,周主任既然来了,就指导指导他们这个会议。周主任想想也有道理,同意参加罗立的这个招呼会议。

第二天一早,罗立起了床就准备去村里,正要打电话给秦伍扬,马县长打电话找他了,让他去自己那里。这么早,马县长打电话找他,罗立预感到有些不对头。他忙打电话给秦伍扬,让秦伍扬先去村里,秦伍扬说他已经在村里了。罗立这才往马县长办公室走。

牛县长也在马县长这里。罗立一进门,马县长便说:“在水一方出了问题,一些业主堵了在水一方的大门,要退房。”

罗立想不到这节骨眼儿上在水一方会生出这枝节,头一下大了。“是因为专案组进去了?带人了?”

“还有别的原因吗?”马县长说,“有人把黄花说成黑道上的了,不敢要她房子了;又有传言说,县里要对在水一方动刀子。”

“难道黄花没给他们解释?”罗立说话时,掏出了手机。

“黄花手机关了,不在服务区。”马县长说,“难说这些业主不是她请来的。你和牛县长跑一趟,去给业主们做些解释工作。好歹让这些业主回去。”

牛县长笑着说:“这事是罗县长有这个力度,我……就不去了吧?”

马县长说:“你们两个都去,会让业主们相信政府是负责任的。”

从马县长办公室出来,牛县长说:“罗县长,这马县长是急糊涂了,这事要我们两人去。问题有这么严重吗?还要我去陪斩。”

罗立自然明白牛县长这话里的意思。“马县长的话我可是听清楚了,这事要劳动牛县长大驾,我真是惭愧之至!”

牛县长问:“他们抓的那个人放了吗?”

罗立说:“放了啊!”

牛县长又问:“有没有问题?”

罗立说:“现在还在重新寻找证据。”

罗立到在水一方时,果然见售楼处外面坐了一些人。罗立下了车没有往里走,等着牛县长。可等了好一阵,牛县长也不到。打电话问他,说有事拖住了。

罗立见牛县长老不到,就找了几个业主,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业主们说,他们昨晚接到电话说黄花携款逃跑了。他们买这房子不容易,都是血汗钱,怕钱打了水漂。

罗立让他们回去,说黄花不会跑,也跑不了。至于在水一方和黑势力有没有关联,他们会调查,但现在还找不出她与黑社会有什么直接关系。

可业主们不走,他们一定要见到黄花。有人说,现在官商一家,联手搜刮小百姓。还有的说这个罗立可能会与那个白骨精样的黄花有一腿。

罗立想不到,这个时候秦伍扬那里又出事了,他在村上被打了,打折了一只胳膊,住进了医院。

电话是老于打来的。罗立问究竟是谁打的人。老于说是街上一帮混混儿。罗立问是不是找老秦报复了。老于说很难说,人已经抓了,正在讯问。

罗立很有些担心这些所谓混混儿是不是牛二江他们找来的,心想要是这样,那麻烦就大了。不是吗?他们敢对秦伍扬下手,还能寄希望他们在马克采访时有个好态度?

罗立去医院见秦伍扬,见秦伍扬头上扎着绷带,脸也涂得紫一块黄一块,一只胳膊用绷带吊在颈上。秦伍扬看到罗立,嘴咧了一下,说:“没得事,罗县长,我这膀子,只是脱臼,您忙去吧。”

“牛二江他们干的?”

秦伍扬这时便说被打的过程。说他早晨去村里,先去找村主任小宋,让小宋到各家各户去做做工作,让他们把卫生弄一弄,免得大家院坝里的猪屎鸡屎晒到外国的报纸上去了。然后和小宋一起去牛二江家里,和牛二江谈了谈马克要来的事。看到牛二江家里稀乱,就和小宋一起帮牛二江拾掇。可就在这时,几个混混儿跑过来,揪住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起来了。不知谁报了警,老于赶来,把凶手都抓了,叫了车把他送了医院。

“您确认不是牛二江他们干的?”

“不是,牛二江、牛小胜,还有阮老七都过来了,还劝了架。”

“您得罪过那些上访的?”

“说不准。不过有可能……是牛二江他们找的人。”

罗立这时说他要去见见牛二江,站了起来。秦伍扬望着罗立的背影唉了一声,罗立转过身,问他要说什么,秦伍扬说:“罗县长您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老于,看看他们是不是在派出所里。”

“他们在派出所里干什么?”

“作证啊,他们都是目击者。同时,他们也有嫌疑啊,我想老于……应该把他们都请到所里了。”

罗立顿时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瞪着秦伍扬。

这其实是秦伍扬导演的一出苦肉计。昨天,秦伍扬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一直没有回去。他想去想来,觉得罗立的办法行不通。牛二江他们他是太了解了,即使他当着你的面说怎么样,只要屁股一调,话就变成了另一套。那时可就麻烦了。

他特别不想让罗立在这事上栽了。

可既然罗立把马克要来村上的事透露出去了,他制订的那套方案是不济事了。秦伍扬就想到这么一个办法。

秦伍扬讲完电话,对罗立说:“罗县长,他们几个人现在都在派出所里,您一定要见他们,去派出所就行了。”

罗立准备去一趟派出所。他想就在派出所给牛二江他们做做工作,同时也让老于先放了牛二江他们。今天这个时间很特殊,即使真是他们买通人找老秦的碴儿,也先让他们回去见了马克再说。

可走不多远,接到马县长电话,让他立刻去三楼会议室开会,罗立说:“在水一方那儿还摆着呢。”马县长说:“先回来!”

罗立回到政府办公大楼,见到广场上坐了一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仔细一看,认出几个在水一方的业主,才知道他们把战场转移到政府来了。

罗立明白了,这可能就是马县长要他立刻回来的原因。

到了会议室,罗立见几个县长都来了,而且一旁还坐着公安局局长、财政局局长和政府办公室主任等人,立刻想到今天的办公会可能是研究把那些在广场前静坐的业主们打发回去的事,心中便有了一些懊恼。

罗立一进去,马县长便说开会了,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在马克到来之前,让这些业主离开政府。

马县长说完,牛县长便发言,说他已经接触了这些业主,他认为有两种办法可以立刻解决问题:一是政府垫资把业主们手里的房子买下来;二是以政府有外事活动的名义,让警察来清场,牛县长话音刚落,马县长便问牛县长倾向哪种办法。牛县长说清场。

马县长又问梅县长,梅县长说,如果要从牛县长这两种办法中取舍的话,他选择政府垫资。不过这有很大弊端,先不说违不违规的问题。

梅县长说到这里,马县长说,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往高速公路路口接人。所有的理由都可以免了,只说办法。梅县长说,他觉得可以让其他的公司接手,譬如鑫隆公司。这块地当初招标的时候,鑫隆公司竞过标,只要政府拿出一定的优惠,估计他们可以接手这个摊子。

罗立觉得,无论是警察清场,还是让政府和别的公司来买这些房子,这都不是办法。他觉得马县长把这事看得太大了。不就是一个外国记者嘛,有必要动这么大干戈?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谈谈这个问题,而且把他变动了接待方案的事也谈一谈。

可马县长明显没有让他发言的意思。他望了马县长一眼,见马县长望都没望他,正准备开口,马县长说:“现在我谈谈个人意见。一、在水一方业主上访问题必须立刻解决,这是个非常时期,我原则同意采取一点非常措施,也就是动用警力清场的办法。二、有关接待马克的其他问题,要严格按照办公会议定的方案行动。三、鉴于我们县维稳工作形势比较严峻,经过请示刘书记,维稳工作的领导力量做一点调整,我任组长,牛县长和罗县长任副组长,牛县长排在罗县长之前。好了,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牛县长负责清场的问题,我和罗县长一起去高速公路口接马克。”

罗立心里很清楚,马县长今天对维稳工作领导力量的调整,实质上是调整他的。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和马县长一起去接马克的时候,马县长问罗立有什么想法。罗立知道马县长的意见是问他对这个调整的想法,却没接这个话题,说他有一件事要给马县长报告。马县长让罗立说。罗立便说了他去看牛驼背儿,去村里把马克要到村里采访的事给说了。马县长一点也不吃惊,只叹了一口气,似乎他早已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罗立说:“既然现在牛驼背儿和牛二江他们都知道了马克要来采访的事,现在要执行原来的方案那是有问题了。我可以问问牛县长他准备怎么把牛二江他们弄开吗?”

马县长说:“牛二江他们在派出所里还没走。”

“没走?”

“你不明白老秦是想救你?”

“马县长,我的意见可以保留,但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这样做会出大事的。”

马县长说:“会出什么大事?比马克来还要大?”

罗立和马县长赶到高速公路出口,距离通知的接站时间已经过了,可没有看到马克。马县长让罗立联系一下办公室,问是怎么一回事情。

电话打过不一会儿,小吕打电话给罗立,说市外办来电话,说马克不来了。

往回走的时候,马县长打电话给牛县长,问广场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牛县长说即将结束战斗,马县长这时把马克不来的事告诉了牛县长,让他把牛二江他们放了。

晚上,罗立正在吃饭,老于打电话来了,说关系人报告,牛二江他们抬着牛驼背儿去火车站了。

罗立赶紧放下饭碗,打电话向牛县长报告。

牛县长让罗立去一趟火车站,把人接回来。

罗立正要上车,秦伍扬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定要和罗立一起去市里。

秦伍扬的一只胳膊还吊在面前。罗立不让秦伍扬去,秦伍扬说,事情闹成这样,是他一手造成的,只有他去跟他们解释。

罗立说:“这个责任不在您。在马克,在我们。我们一直说马克要来,马克没来,他们以为我们欺骗他们,以为是我们不让马克来采访他们。”

秦伍扬说不管怎样他都要去。罗立说:“您这一只臂吊着,挤去挤来,不定把胳膊又弄脱了。”

秦伍扬又建议罗立通知杨政委,让刑警队带车带警察去,以便处置紧急情况。罗立不同意带警车带警察。秦伍扬急了:“您一定要带,不然,您就准备到北京接人!”

罗立想了一下,说:“让杨政委跑一趟吧!”

杨政委一会儿赶来了,也说要带警力。罗立说:“我没打算强行带他们回来。我只是想给他们做一些解释。”

秦伍扬见罗立和杨政委去了,打电话叫来了车,远远地跟着。

牛驼背儿他们真是要去北京找马克。进入市区时,罗立就接到了监控牛驼背儿的警员王兴打来的电话,说牛二江他们买好了火车票,时间是二十二点十五分。

罗立到火车站时,就去找牛驼背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给牛二江和牛驼背儿说了,希望他们不要把人抬去北京,以免影响治疗。

可是牛驼背儿坚持要去北京找马克,并大骂罗立是个骗子,阴谋家。

罗立出来,让司机去找个干净的餐馆订一桌饭。

餐馆一会儿将饭做好,罗立叫服务员拿些饭盒,将饭菜打包,给牛驼背儿他们送去。服务员说不认识人,罗立让司机给服务员去指指。

司机要带着服务员出去时,罗立叮嘱说:“千万不要让他们认出来了,不然他们不会吃了。”又给服务员说:“就说是——什么人献爱心,或者老板搞促销。”

服务员送饭去之后,秦伍扬已经跟过来了,他又给罗立说把警车调过来的事。罗立说:“你今天把他们弄回去,明天呢?”

罗立正和秦伍扬说着,杨政委说刚接了专案组的电话,有情况给二位报告,把罗立和秦伍扬带到广场前的一块空地上。

杨政委说:“有一个很奇怪的情况,省厅的技术分析报告出来了,我们从烟头上提取的DNA和牛驼背儿的吻合。”

“这说明什么?”

“说明买通许傻儿打牛驼背儿的,可能是他牛驼背儿自己。”

“会不会弄错?”

“这确实很怪。但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牛驼背儿一直坚持说是别人把他推倒了,不承认法医的鉴定,而且他要求最强烈的不是要我们抓凶手,是鉴定他是被人袭击。这也是疑点。”

“你们怎么有牛驼背儿的DNA?怀疑他了?”

“他被打住院以后,我们让法医做过鉴定。这次是一个巧合。我们一个法医看鉴定报告,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吻合。”

“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会不会是想把事情闹大?”

罗立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也不相信牛驼背儿会这样做。

过了一会儿,秦伍扬说:“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但这个结果今天是帮上我们的大忙了,有这个东西,我们是否可以拘留他?”

杨政委望着秦伍扬点头,然后望着罗立。

可是罗立不同意,说即使有这个嫌疑,我们今天也不能这么做。杨政委说:“那就暗示一下,看看他的反应?”

罗立和杨政委、秦伍扬进了候车室,罗立对牛驼背儿说,警方现在对案件的侦破取得重大进展,基本可以肯定牛驼背儿是受人袭击。

牛驼背儿两眼瞪着空中,叫骂起来:“现在说是有人袭击了,你们的几级法医鉴定呢?”

牛驼背儿骂骂咧咧,说罗立是骗子,政府是骗子。罗立让牛驼背儿冷静,说话要讲道理,牛驼背儿大声地吼叫,道理在哪儿,天良在哪儿?想要他回去,是痴心妄想,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去找马克,去北京。

立刻有一些人围过来,牛驼背儿骂得更起劲了。

牛驼背儿态度如此坚决,罗立、秦伍扬和杨政委都认为劝说回来已没有可能性了。

从候车室出来,杨政委问罗立怎么办,罗立说:“派两个人陪同他们去北京,如果他们找不到马克,帮他们找。”

秦伍扬瞪着罗立,摇头,叹气:“罗县长,如果不是在这儿,我真想给你下跪,给牛驼背儿下跪。在这里,您就当我跪在这儿求您了,您不能让牛驼背儿去北京,现在,还有时间。”

罗立摇了摇头。

进站时间已经到了,罗立准备离开,十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抬起担架就走。牛二江、牛小胜、阮老七、谭必万云里雾里,以为这是什么志愿者,跟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他们正把担架往候车室外抬呢,就要去抓担架,却也被人推推搡搡弄到候车室外了。

罗立立刻意识到这是谁在采取措施了,要他们停下,可没有人理。罗立叫秦伍扬,叫杨政委,却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候车室外停了一辆救护车。罗立看到他们正把牛驼背儿的担架往里送着,几步过去,挡住了。“我是副县长罗立,把他们送上火车!”罗立吼道。

那些人充耳不闻,有人拽住了罗立,想把罗立拉开。罗立说:“我就站在这里,你们如果一定要强行带人走,也把我关进车里。”

正僵持的时候,罗立看到了杨政委和秦伍扬,罗立吼道:“送他们上车!”

秦伍扬这才示意那些“农民工”放了人。

牛二江他们这时才接过担架进站了。

罗立气咻咻地站在那儿,看杨政委和秦伍扬走过来,不说话,也不望他们。秦伍扬一声不吭,低着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杨政委一笑,说:“罗县长,您硬是想我们又去北京耍耍,我是无所谓,主要是秦主任,膀子还吊着呢!”

罗立这才说话了:“北京你去不成,你得赶快把案子弄清楚。哦,寻找黄花的事有什么进展?她是真开溜了?”

“不排除有人绑架。”

回到县城已是深夜。罗立让司机把车开到办公楼前,下车时,看到后面跟着秦伍扬。秦伍扬走过来:“罗县长,我想和您说说话。”

罗立抬头,望了望天上,叹一口气,说:“不早了,您回家休息去吧。”

天上是一天的繁星。秦伍扬也望了一下:“今晚,您可能睡不着觉,我也睡不着。不如聊聊,聊聊吧!”

罗立想了想:“好吧!”

走到政府大楼广场左边的一个花坛前,罗立站住了。秦伍扬说:“罗县长,这件事情弄成这样,责任全在我。我想给您说的是——您现在不分管维稳了,是件好事。”

罗立没有说话。

秦伍扬又说:“今天晚上的事,我给杨政委说,我们统一口径,就说是我放的牛驼背儿。”

罗立望着秦伍扬一笑。

翌日一早,罗立刚进办公室,就听到秦伍扬打电话说牛驼背儿他们半路上下车了,回来了。罗立问消息可靠吗?秦伍扬说可靠,是杨政委打的电话。杨政委还说,牛驼背儿承认是他自己买通许傻儿打的他。

罗立放下电话,愣住了。

“这很有些出人意料,他们能够回来,是不是被您感动了?”

“感动?”罗立说,“我觉得是相信。其实,很多事情,我们只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一点点……”

放下电话,罗立想起了黄花,便打电话问杨政委,杨政委说:“现在基本可以确认她是被人绑架了,鑫隆公司有很大嫌疑……”

原刊责编 周昌义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一听说马克要来,整个西楚县顿时鸡飞狗跳:上访农民想方设法要见到马克;县政府,特别是“维稳办”工作人员却正好相反,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上访人员见到这个马克……

马克是谁,竟有这么大的神通?其实,马克不过是一位“西方”记者。

就在这“政府失灵”与“西方记者万能”的矛盾中,小说主人公,副县长罗立的形象生动起来,立体起来,因为,跟其他人不同,他从这件事中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看到了“道”,看到了“高蹈的境界”。这既让他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也使这篇小说超越一般的官场或上访小说,内蕴深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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