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爬起身来了。又坐到这台灯下。
西北风在旷野上呜呜地吹,冷嗖嗖地从窗缝里钻进来。窗帘被吹得一掀一掀的。
小妹睡着了。身子侧着,一只小手抓着枕巾——她一定以为那是我的衣服呢。晚上,她又哭又闹要“跟妈妈一道觉觉”,我的想读点书的决心马上动摇起来,只好依她。我拍着她,哄她入睡。一会,看她似乎是睡着了,便想悄悄地抽身起来。刚一动,她便睁开眼来,毫不放松地紧盯着我。我赶紧回过身去,胡乱地拍她两下便又要起来,她索性大叫继而大哭起来。于是,我又动摇了,又急急地去哄她……两次三番,到我真正能脱身起来时,已是深夜了。
小妹一岁半了,似懂非懂,只要她一哭,我便会六神无主地依着她去这样那样。我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不能排除一切干扰,不顾一切地去完成我心目中的既定的计划。我想自学完被耽误的课程,再去考一个文凭。可是,每天从早到晚,挤车上班,又挤车下班,然后是小妹的纠缠和没完没了非做不可的家务。实在没有一点点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了。
马克思能在儿女的哭声中写《资本论》;居里夫人亲手给儿女们补皮靴;巴尔扎克在翻窗跳墙的躲债中完成了他不朽的巨著……我是渺小的。
也许,错就错在这一切都开始得太晚:人到中年才开始做母亲,生活和学业的担子一齐向两肩压来,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顾了那头就得耽误这头。可是,过去的妈妈们常有三四个、四五个孩子的,不也都过来了?我就这一个,独生女儿,何以就乱成这样?
大概是自己太娇惯了她,又是发展智力,又是充分营养,徒然生出许多“工作量”。怎么办呢?
入托难。我把她送到邻近乡下寄养。今天是星期天,我专程从城里赶来看她。
乍一见面,我愣住了。才几天工夫,女儿全变了。乡村的风吹日晒使她肤色变黑了,两只小手粗糙得难以想象。她到井台边玩水,到土堆上抓泥,奋力地把小花猫抱起来扛到肩上,咿咿呀呀亲昵地跟它说话;当她站到家里那条令全村人害怕的大黄狗旁边,用两只小手抓住黄狗的耳朵拼命向前拖,甚至进而想把自己穿着开裆裤的屁股坐到黄狗背上去的时候,我真吓得魂飞魄散。小妹的这些“壮举”,都是我在城里连想也不会想到的。女儿的脸上、手上横一道、竖一杠地印着被猫抓破的伤痕,衣服上有泥,还沾满猫、狗身上脱落的毛。她变得粗野了,全然没有原先在城里那种娇娇嫩嫩白瓷娃娃的模样。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儿却毫不介意,用她能够掌握的几个字眼,大声地招呼着邻家拖着鼻涕的小朋友,把他们拉到我跟前,一本正经地指着我向他们说——“妈妈”。好像我是一件属于她的值得炫耀的大玩具。
我抱起她,一刻也不愿放下。她把冰凉的小手从我的衣领里塞进去,恶作剧地大笑着。我不知道她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我心里想哭,怀疑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我该怎么办呢?
再把她带回城里,然后,再把每一个早晨和夜晚奉献给她?
不,无论如何,我要做一个在精神上和知识上都是名副其实的母亲,做一个将来不至于愧对时代和后人的母亲。
大约,一切都会过去的。记得十多年前,当自幼未离开过城市的我,第一次远离父母到偏僻乡村去插队务农的时候,在巨大的城乡差异面前惊惶失措,是过了很长时间才习惯的。而女儿到乡下才几天,已经像游鱼在大海里那么自在了。这也许是件好事。孩子从小习惯于在各种环境下正常生活,长大了才能在各种条件下正常工作。我是不是应该努力替她创造这种机会,让她自己去练出一副能够独立飞翔的翅膀来呢?
小妹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嘴角动了动,不知在咀嚼哪一个让她开心的梦。
世上有过许许多多的孩子,他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最终都长大成人,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尽他们应尽的责任。
我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