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妇女节,我原是很想在这样的节日里表现得格外像个妈妈的。
“window。”
早上,我指着玻璃窗跟小妹说。
“喂——豆。”
她站在床上,扶着床档,迟疑地重复着。
“window。”
“喂——豆豆!”
回答得比先前快速而坚决。
看来,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教育。我把被子摊开,叠成一长条,沿床沿围好,让她自己坐在里面玩,搭积木。“妈妈要做事”,我告诉她。
我从不敢奢望我的女儿将来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姑娘。她长得不好看,五官的分布似乎全在一个平面上,像我,也像她爸爸。在生长发育方面,对比有关资料,她的站立、起步、开口说话等,都比标准上的迟。但我总还得尽自己的力量使她在知识和精神上逐步富有起来,这是做妈妈的责任呀。
屋子太小了。房门正临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没放家具的时候,我量过,横着走是五步,直着走是六步。一张床占大半间房,再放上一张小书桌,一个五斗橱,一个书柜,两把椅子,就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了。暖瓶和其他瓶瓶罐罐,只好放在桌底下。小妹在家的时候,怕她闯祸,总把她脱了鞋放床上。她的整个世界,就是这张床,以及紧挨着床的这扇窗。她在床上滚、翻、爬、啃;躲到摞起的被子后头,又大叫一声钻出来,一遍又一遍……更多的时候,她站在靠窗的那头,用两只小手攀住窗棂,尽力地朝外望。天气好的时候,她一下子能站很多时间。
窗棂是铁的——是专为她做的。装上了铁窗棂,即使在她顽皮地忘乎所以想要翻到窗外去的时候,也不可能发生危险或意外。可是这却妨碍了她。她常常把胖脸蛋挤在两根窗棂中间,有时竟在脸上印下两道痕迹。那情景,常会惹得我莫名其妙地心酸起来。
“小鸟鸟,妈妈。”邻家喂养的鸽子突然飞起,窜到天上去的时候,女儿惊喜地大叫起来。
“卖——豆——腐。”卖豆腐的挑子从弄堂里走过时,“妈妈!妹妹吃”。她又喜出望外地欢呼起来。
我双手不停地洗菜、洗碗、洗衣服、收拾屋子,家务事还没有忙完,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吃过午饭,一阵风过,外面下起雨来,我赶紧爬到床上去关那扇窗。床上的枕头已被雨点打湿了,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先是一点,后是一线,随之便漫成一片。小妹新奇地呆呆地望着,可过不一会儿,她就不耐烦了。
“开开,妈妈。妹妹要到外面去。”她用小手去拉窗上的插销。
的确,关了窗屋里很气闷,我也突然烦躁起来。“下雨,怎么能到外面去呢?”
“要去。”
“不许去。”
“要去!”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妹妹乖,妈妈跟你一起玩。”
我一把抱起她,一面就抓过散在床上的小积木。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要不要,要到外面去呀。”一面硬挣着不让我抱,一面光着脚就从床上往下爬。
下雨天,她能到哪去,我又能带她上哪儿去。拉来拽去,我已经很累了。一股无名火越蹿越高。我一下提起她,照着她的小屁股就是两下。这可是我第一次打她。
像扳了一个什么开关似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女儿抬起头,挂满泪珠的脸蛋对着我,两只惊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好半天,突然说:“侬坏!”
我愣住了。
我颓丧地坐到床边。望着周围,望着使人难以动弹的空间。霎时间,我的内心也产生了强烈的“到外面去”的愿望。
我用手绢替女儿擦去眼泪、鼻涕。穿上套鞋,打开门,一手抱着她,一手打着伞,走到马路上。
雨点打在伞面上,“呯呯”作响。潮湿的,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抱着她站在路边,看行人在雨中匆匆走着。各种机动车来来去去,不断溅起一片片扇形的水面。平常很拥挤、嘈杂的马路,这会儿很冷清,没有一个人是安安心心、悠悠闲闲地站着的。这里的空间突然变得宽敞了。
“到哪儿去,小妹?”
没有回答。
又站了一会儿,我把她从右手换到左手。
“妈妈抱不动,屋屋去。”女儿很清晰地说。
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回到屋里,仍然替她脱了鞋,放在床上。小妹到窗边,站在那儿朝外望,两手扶着,胖脸蛋挤在两根窗棂之间。
……
我很后悔。我不该随便地把应该自己承担的东西压到她稚嫩的心上。她不能只有这扇窗,她想到外面去。我怎么打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