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门口时,我故意干咳了一声,小坤他爸一闪身就从屋里走出来,随后乐乐肉乎乎的小身子也跟出来,她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叫我一声:婆婆!我的心里一阵翻腾,想哭却又抑制住了,我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刚刚经受过的那场伤痛和侮辱,尽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说:乐乐,来,过来,让婆婆抱抱!乐乐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我一把抱起她。她的身子那么柔软,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的令人喜欢。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份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包括小坤他爸的埋怨,在我听来也是那么的亲,那么的近。真是奇怪,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有点隔世的感觉。从昨天到今天,我与他们也就分开一天,但我却觉得似乎已经隔开了一年,或者更久。
小坤他爸继续埋怨:有啥事,夜里都还不回来,也不托人带个信说一声,手机也不带,还以为你不小心跌河里沉死了喃!害我一晚上没睡好觉!乐乐白天乖,到夜里就要认人睡,半夜哭醒好几遍,哭着喊着要婆婆睡,要婆婆睡,就是不肯我陪她睡,折腾了一夜!今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打算去贴告示,登寻人启示去了!
我说:昨天是乡政府的人把我接走了,接我去谈拆迁的事,谈完了,碰到了个娘家的熟人,就一起搭车回了趟娘家,去我娘坟前看看。
小坤他爸才停止了埋怨,着急地问我:乡政府的人找你谈了?谈得怎样?
我说:谈了。我已签了字,全村的人都签了,就我们一家犟也没用,犟不过他们的。
小坤他爸的脸瞬息间变了几变,看不出来他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只猫蹭噔蹭噔走过来,乐乐用脚拦住它,随后把它抱起。我说,哪来的猫?小坤他爸说,是孙叔公家的,他家的狗和猫都散了,没人管,现在到处乱窜。我捡了这只,乐乐喜欢它,它好像也不怕人,乐乐抱它跟它玩,它也不反抗,就把它领回家来养了。
我想起孙叔公来,他被抓走都快有一个月了,还没放出来。他到底被关在哪儿呢?是要被关进监狱里去喃,还是跟我去过的那里一样?要是关在我去过的那里,一个月折磨下来,孙叔公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下来吗?我不禁毛骨悚然,不敢往下想。
151.
当天,三婆和黄十月也都回来了,也都签了字。我和小坤他爸还在灶房间说话,刚到家门的三婆,居然不去睡觉,还精神抖擞地到我家里来。我们见了面,什么都不提,就当没发生过昨天夜里的那回事。小坤他爸并不知道三婆昨夜也是一夜没回家,只当她是过来窜门的。见三婆欲言又止的,想我们两个女人要说说话,就把乐乐带出去玩了,留下我和三婆在灶房间里。
我把灶房门一关,就问三婆:你跟黄十月有没看到王大毛,他们放他出来了吗?三婆摇摇头,眼里还是恐惧:我没看见,王大毛性子倔,在里面肯定要吃苦头了。我说:王大毛到现在还没放出来,他家里人一定会急死,我们怎么办?是不是要跟他家里人去打个招呼?三婆说:还是先等等看,兴许晚上他就回家了,兴许他也不愿意跟家里人提起。
我们都低下头来,沉默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么坐了一会,我腰部又痛出来,脑袋也昏沉沉的,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垮掉,我对三婆说:你怎么不去睡上一觉?我现在全身筋骨都痛,我是担心青天白日的我要去床上睡,怕小坤他爸会怀疑,就硬撑着。你家里没人,还不快去睡觉。都过去了,签也签了,没事了。
我不说话还好,三婆坐在那里还很镇定,被我这一劝,三婆就哭。她说:才娣,我跟你不一样,我家跟你家不一样,我是不会跟媳妇住一个套房里去的,你想想,才五十平方米的套房,还有个孙女,我们三代人要挤在一起,怎么住?你知道,我那媳妇对我刻骨仇恨,恨不能把我扫地出门,要是今后关在一个门里去住,你说我这日子还好过吗?我是过不下去了!
说着,三婆哭得更厉害了。我只得继续劝她:总会好起来的,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总会好起来的啊,三婆你别哭,你先别哭,会好起来的,会有办法的。
三婆说:我家跟你家不一样,我家仨儿没出息,赚不来钱,现在他又在外面有了个女人,连家也不回来,钱也不寄了,我是没指望了!
三婆哭得伤心欲绝!看来三婆是真的伤心,伤心到绝望了。三婆这么精瘦虚弱的一个人,又被死去活来折磨了一整夜,还这么精神抖擞的,原来她是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给撑在那里,是巨大的伤心给了她无穷尽的力量。
我该怎样劝她,用什么样的话去劝喃?我觉得三婆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与三婆比起来,我真觉得我的生活我的一切,都是好的,好到像三婆这样的人是永远都够不到的,我要好过三婆一百倍,一千倍。这么一比较,我的心定下来,还生出一种满足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我不会让三婆知道。
152.
发现三婆的死,是在那天晚饭的时候。三婆走后,小坤他爸带着乐乐回家,我做了一顿饭,还蒸了两碗水蒸蛋,我想三婆一个人可能没心思做饭,就给她端了一碗过去。又怕她有可能在睡觉,也不敢大声叫她。她的门没锁,只是暗合着,我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想把水蒸蛋放在她家桌子上就退出来。没想到,我一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农药臭味扑鼻而来,呛得我差点噎过气去。有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惊觉出事了!三婆喝农药了!赶紧跑进里屋,掀开布帘子一看,三婆果然倒在床边,有两只农药瓶留在床上。看样子,三婆死之前,是想要爬上那床去的,可她没爬上,半路断了气,死在了地上。我听见自己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我抱起三婆,拼命摇晃她,我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喊叫:三婆你醒醒!三婆你醒醒!三婆你醒醒啊!
小坤他爸闻声赶了过来,左右邻居也都赶过来,三婆家一下子聚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纳闷,相互之间问来问去:三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喝了农药?怎么就想到去死了喃?
有人拿起床上的那两瓶农药,看上面的标签,一瓶是甲胺磷,另一瓶是乐果,都是剧毒,不管哪一种,只要喝上一口就会丧命。三婆喝了两种。三婆是铁了心去死的。
黄十月也奔了过来,脸刷白刷白的,眼神飘移着,感觉他很遥远很陌生,不像是他自己。他骗他老婆昨夜在朋友家打麻将打到天亮,回到家糊乱吃了些东西,倒头就睡了。他是被他老婆给摇醒的,他听见有人在他耳朵边喊:三婆喝农药死了!三婆喝农药死了!大伙都过去看了!他一下闪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是梦见三婆死了。他跟我嘀咕:三婆死得真不值!真不值!我懂他意思。别人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