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蹲马步的时候,王大毛没来,自从昨夜被拖过去打了之后,就一直没再见着他的人,也不知他是被安排别的屋里去了,还是被打死了。
早餐是一只馒头,一碗稀饭,没有任何下饭的菜。吃好饭,我们三人便被分别隔开。我被带进一间单独的屋子,门一关,里面暗无天日。我有点害怕,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但我知道这群畜牲,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掩饰着心里的虚弱,问了那人一句:你们到底想干啥?那人说:你去蹲着!干吗非要蹲下去?我站在那里,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他飞起一脚,一个扫荡腿朝我狂扫过来,我扑通一声脸朝下倒在地上。他又走过来,死命朝我后腰上跺了一脚,那一脚太狠,太重,眼前一黑,一团金星飞溅而起,一口气差点噎过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里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所有亲人的身影在我脑袋里不断交错涌现。我最想见的人是小坤和小艾,我真的想见见他们姐弟俩。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泪爬满一脸,我不敢再吭声。那人命令我在地上蹲好,说等下就会有人过来。
我独个人毕恭毕敬地蹲在地上,腰酸,腿也酸,整根脊梁骨痛得竖不起来,但我还是强撑着直挺挺地蹲在那里。
过去好久,都不见有人来,又不敢站起身走出去,怕哪里冷不丁就会杀出来个恶棍,我实在受不起他们的拳打脚踢。我差不多就要崩溃了。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要设法离开,尽快离开,我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147.
终于有人开门进来,带进来一束光亮。是个四十多岁身体发胖的男人,我立即对他说:我签字,放我回去!我今天就要回去!
那个人啪地把灯摁亮,把门关上,回转身来朝我笑一下,慢幽幽地说:不急,会放你出去的,出去前,你先看段录像。
原来这个屋子是个电影室,一块幕布就挂在墙壁上,刚进来时室内太暗没看到。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忙乎了一会,就又过去把灯摁灭。幕布上出现了一些图像,开始时有些糊,过一会就清楚了。一个男人被人吊起在抽打,那吊起的男人身形有点像王大毛。我以为就是王大毛,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但仔细一看,不是,是个不认识的人。
胖男人指着被吊起来抽打的那个男人对我解释:那人是前几年进来的,也是个拒绝拆迁的钉子户,进来关了三天,打了三天,他就签了字。签完字,我们就放他回去了。可是,回去之后,他心有不服,一次次上访,想去告我们,我们只好再次把他关进来,继续让他进来学习,又学习了半个月,他才安耽了。
胖男人慢条厮理地讲着,语速很慢很慢。屏幕上的那个男人惨叫声不断,终于,头一歪,昏死过去。裤子被打烂了,其中一个打手,随手一扯,把那男人的裤子扯了下来,露出来男人的一双腿,悬空挂着,两条腿上被打出无数条斜斜的血印子。
接着是三个女人站在那蹲马步,跟我们一大早蹲马步的时候一样,手里头端着一碗水,边上有两个人监督。有个女的蹲不住,哗一下,连碗带人摔到地上去。监督的那两个人冲过去,一把拖起那女人,恶狠狠地对她说:你硬,你还硬,你还能硬得了几天!
换了个镜头,录像放到另一个屋子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披头散发的坐在凳子上,边上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拿着一根穿了线的针,在女人面前晃过来晃过去,女人的眼睛已经被打肿,脸上好几处都是乌青的。她把嘴唇都咬出了血,闭着眼睛就是不签字。有人把她的手拉过来,一声恐怖的惨叫声,我看见那穿了线的针刺进了女人的手指,就这么刺着。我看得毛骨悚然,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中年男人的手,一把扳过我的脑袋,说:你必须看一看,看了对你有用,你会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我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真是屈辱!可是,我真的想出去,想尽快出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我被逼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放我出去之前,一个自称公安的人过来问话:
你在里面,他们打过你没有?
没有。
他们和你进行沟通,做你思想工作之外,还有没有对你做过别的什么?
没有,他们只是和我沟通、谈心,别的什么也没做。
学习好了吗?
学习好了。
那你签个字吧。
我又在另一张调查单上,工工整整地签下我的名字。
他们用车把我送回去,我不知道那叫什么车,前头低落去,后头高起来。他们让我坐到后面,前座和后座之间完全隔开,也就是说坐在后面的人,看不见车子在行驶的马路和任何风景。我坐在后车座上,两边有车窗,但都被一层黑布阻隔着,也看不见外面的路。我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只在心里疯狂地念祷:快点回家!快点回家!快点回家!快点回家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他们把我送至村口,放下我,对我说:都记住了?我说:都记住了。然后,我看着他们调转车头,吱嘎一声扬长而去。
148.
我在村口的樟树下坐下来,樟树与樟树之间,又被换上了"有拆迁才有发展,有大拆迁就有大发展"的标语。一个字挨着一个字,血红血红的颜色,充满暴力。孙叔公写的"还我房屋,打倒政府"的八个字,只挂了那么一小会,就被人拿下,连人也拿下,抓走,至今没有他的消息。他不过想保住自己的房子,不过表示了他的抗议与心中的愤懑。可是他用错了词,成了一个反动的人。
我没有说过反动的话,也被抓进去,关起来,受尽屈辱。今生今世,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尽屈辱!那样地受尽屈辱!!!
风吹过来,很冷。对面是山坡,枯草摇曳,几只山羊在枯草丛中迎着风、昂着首。周围是蓝天,云慢慢碾过,在蓝天上幻化着令人晕眩的旋涡。我听见小艾和小坤在枯草丛中捉迷藏的声音。
那年的小艾八岁,小坤四岁。我每次去放羊的时候,他们就跟在我身后,爬到山坡上去玩,调皮,捣蛋,但也乖,不太粘着我,爱自己跟自己玩。他们一天一天地在长大、长高,我有时候就会走神,他们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总有一天,他们是要超过我的,我迟早是要老去的,老到要被他们来照顾的时刻。我把他们当宝,是我生活的全部,等到他们长大,我变老的时候,他们也会当宝一样地待我吗,是否只会把我当根枯草喃?当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我怎么赶也赶不走,它像住进我的心里,总是不断地缠住我,它让我在心里不停地追问,问个不休。我一直都在想着,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在长大之后对我好,就像我对他们的好那样地对我好。我凡事都替他们着想。可是,可是很多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只在为自己想,为他们想的时候我也在为自己想。
这一刻,我在心里疯了样地想小坤,想我的小艾,没命地想。我想给小艾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她还在非洲,在那个远天远地的我根本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哪天才能够回家来?都快过年了,她也该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我要给她做一碗红豆汤圆,她最爱吃的。她从小就爱吃甜食,不爱吃肉,爱吃鱼,却不敢杀鱼。她从不杀鱼,我在杀鱼的时候,她总是走开,躲得远远的,不忍看鱼在被人开膛剖肚时的挣扎。
小艾八岁那年就已经学会做饭,到了农忙时节,她总是在家里帮我们做好饭菜,等我们回家吃饭。有一天,我教她杀鱼。一个长在海边的女孩怎么可以不会杀鱼呢?你总要长大,总要嫁人,总要下厨,总要烧鱼给家里人吃,要下厨就会有杀鱼的时候。可是小艾紧捏着菜刀,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就是下不了手。我逼她,没什么好怕的,不过一条鱼,一刀下去,它就死了。大不了挣扎几下,就死了。它又不会咬你,不会吃掉你,你怕它干吗?小艾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她是真的伤心了。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却全然不顾她的伤心。只知道她害怕,为了消除她的害怕,我从她手里一把夺过菜刀,将鱼平放在毡板上,哧一声剖开鱼身。鱼在毡板上拼了命地挣扎、打滚,它还没有死过身。小艾背过身去,拒绝看。我一把拉她回来,厉声朝她喊,你看牢我是怎么杀鱼的,你得学会,必须学会!你不过一个小农民,你不仅要学会杀鱼,还要学会杀鸡杀鸭,一个农民会的,你都得会,你不是大家闺秀,你娇不起!
真是悔恨!后悔当时的心急,我总是着急地想施予他们,指使他们干什么,或命令他们不能干什么,想把自己会的,一古脑儿地给予他们,让他们去懂,让他们去会,让他们在人前挺胸做人,不至于太输给别人。
我突然变得伤心,我为什么要逼她杀鱼喃?她不杀鱼有什么关系,我来杀就好了。事实上,她到现在也没杀过一条鱼,她从不杀生,她一直生活得很好。
那时候,我不仅逼她杀鱼,还逼她做家务,逼她下厨做菜,逼她不得看闲书,逼她去上班,还差点逼着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想来,我当时逼她,也都是想为她好,现在想想,只要我逼她去干的事,她没一件在干的。现在的她,不杀鱼,不做家务,不用烧饭,天天看闲书,还自己写书,拒绝上班,拒绝和不喜欢的人交往。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已离开那两棵大樟树,爬上这片长满枯草的山坡。站在山坡上,我可以看得到我的家,那幢白墙黑瓦的老屋子里面,有小坤他爸和乐乐。想到乐乐,想到小坤这么多年在外面闯荡时经历的种种事情,我忽然坐倒在山坡上,全身软塌塌的,没有了一点力气,就像身边那丛等待过冬的枯草,虽然根部还长在土里,却已经是死了的。我也死了,我感觉自己也死了,只剩下一口气,勉强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联系。感觉体内不知从哪儿涌上来一股酸水,我咬住牙,不让自己哭。虽然这样,我还是感到泪水流了出来,那种空茫的委屈的感觉又在我的心里掘出个洞,那洞向外张开口,一阵空茫,一阵寒冷,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为难着他们,为难着自己。
昨天开始,我一直没有合过眼,浑身上下都在酸痛中,眼睛滚烫滚烫,额头也烫的,像是在发烧。北风呼呼地刮过来,冷得刺骨。从昨晚开始,我一直想回家,那么想回到家里去。可是现在,家就在我的眼皮底子下,我却挪不开脚步。
149.
我问自己,到底是什么绊住了我回家的脚步?是因为无缘无故被关进去所受到的屈辱吗?不,不是的,我对自己摇头,不是为了这个。昨夜已经过去。现在想起来,好像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现在梦醒了,就感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与现在的我不相干了。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提起,永远都不提。
那么多那么多的好涌过来,涌向我,几乎要将我淹没掉,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媳妇我的孙女我的兄弟我的妹妹,还有我每天把绊嘴当家常便饭的小坤他爸。他们是我的亲人,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在对我好着。只要有他们在,我就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这个世界再险恶,我也不怕。
记得我怀上小艾的时候,胃口不好,嘴又谗得不行,一天到晚就想吃酸的。有一个晚上,小坤他爸偷偷跑出去,到大队的山里去偷杏子。他把偷回来的一大包杏子藏在抽屉里,回来只跟我说他刚刚去村口那边转了一圈。到第二天早上,我拉开抽屉,忽然便看见了好大一包杏子。我们都不会说感谢的话,只在心里高兴了一下。我记得那些杏子,我吃了大半个月,每天吃几颗,省着吃。
生下小艾的那天,接生婆帮我包完小艾,小坤他爸就不见了,还以为生了女儿他心里不高兴走开去了。后来才知道,生完小孩,左右邻居都过来了,又都是女人家,大家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女人生孩子的那点破事儿,小坤他爸一个男人夹在中间,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便独个人走开了。
到小艾满月之后,小坤他爸每天干完活回到家,就让小艾骑到他肩膀上出去走。他不会抱孩子,孩子被他一抱,就不舒服,不舒服了就哗啦哗啦大哭,一骑到他肩膀上,孩子就不哭了。后来,小坤生出来,也这样,喜欢骑在他爸的肩膀上。为了让孩子们骑得高兴,小坤他爸的肩膀和脖子经常被孩子的尿水浇灌。但他从不嫌脏。脱了衣服用水一冲,用毛巾擦擦干,就又让孩子骑上去了。
在我的身体内部,好像突然多出来一个我,这个我对原来的那个我说:你要对他们好一点,对自己好一点,对所有的人好一点。
150.
我走下山坡,蹲到溪水边,用水洗了把脸,水很冷,冷得刺骨,一捧水敷到脸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清澈的溪水,洗尽了我一夜未睡的疲乏,也洗去了我一直来的浑浊不明,心里好像忽然间就变得通畅透亮了。我要回家去,家里有无穷无尽的好在等着我,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回去,我一夜没有回家,小坤他爸一定急死了。我一路走,一路想,我要编个什么样的谎,来瞒过昨夜的那场充满荒诞的屈辱。
靠近家门的时候,看着这幢虽然陈旧却温暖的老屋,我忽然又一阵心酸,在不久之后,它就要被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了。另一个我又站出来对我说:这没什么,房子拆了就拆了,只要有亲人在你身边就好,到哪儿都可以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