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已经通知了三婆的媳妇,她跟三婆怄气,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住,带了女儿一直住在她娘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全家赶了过来。小坤他爸也打通了仨儿的电话,让他连夜从杭州赶回家。
仨儿那夜并没赶到家,说是没买到车票,要是租一辆出租车下来的话,三个多小时的高速路费,少说得千把块钱,仨儿没舍得花,一直等到天亮,才到车站去买了张车票,坐大巴车下来的。
幸好三婆入了天主教,那一夜,聚在三婆家陪夜的,大部分都是天主教的人。他们自发地从自己家里带来凳子,坐垫,热水,毛毯等必须物品,安安静静地守在三婆家里,轻声说着话,累了就闭上眼睛眯一会。
直到第二天早上,仨儿回到家里,一进门便哭。天主教的人过去扶起他,叫他不要哭,说一个天主教徒死了,上帝就会带她进到天堂去,这是件好事,家里人最好不要哭,哭声会阻碍到三婆的灵魂升入天堂。
仨儿便噤了声。但没过一会,他又开始哭。
153.
守着三婆的尸体,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就要哭,但是在那么多天主教徒的劝告下,我拼命忍住不哭。到后来欲哭都哭不出来,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不会哭,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把乐乐哄睡着了之后,我和小坤他爸便轮流在家管乐乐。到凌晨时分,小坤他爸说,你陪乐乐睡吧,看你那样子,丢了魂似的。三婆那边我去吧。我也感觉自己实在太累了,累到就要死掉,我需要睡一觉。但是,我就是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在那里,松驰不下来。
三婆的两个女儿也都来了,一大家子人都到齐了,除了李大球没来。李大球真是狠毒,自己老婆死了都不来!这人的良心都喂狗吃了。
我在三婆家帮忙布置灵堂的时候,小坤突然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周哲。有人跟我说,你儿子来找你了,我一下子还不敢相信,他明明在杭州,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再说三婆的死又不需要他来奔丧。
小坤和周哲在三婆的尸体前行了跪拜礼,起来跟我说,他们是为别的事下来的,顺路回趟家来看看我们,没想到一进村,就听人说三婆喝农药自杀了,就拐到三婆家来看看,送送三婆。小坤很好奇,一直问我三婆怎么会想起喝农药的?到底有什么事想不开?
我就拽着小坤和周哲回到自己家,回家的那一小段路上,我一直都在寻思,有一股热血和委屈不断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翻江倒海似地,搅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听到自己从肺里传出来的呼吸声,它触到了我的心,腹部,然后到喉咙口,我的声音就要迸发而出了,我不想瞒下去,我要对小坤说,我要说,我一定要说出来,他是我儿子,他应该知道,他有权知道,他必须知道。他应该为我挺身而出,出尽这口恶气,讨回一个公道。别人故意拖欠小坤的工程款,小坤从来不通过法律,他就有办法去搞定。
我相信,只要小坤知道我被乡政府的人关到那个地方去过,小坤一定会为我报仇雪恨的,我是他亲娘,他不替我出气,谁替我出气?现在三婆死了,王大毛还被他们关在那个地方,孙叔公被抓走一直都没有消息,黄十月和我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我们都受尽侮辱,我们犯了什么法?我们什么过错都没有,却在今生今世要受人如此这般的侮辱!我头脑热起来,身体热起来,体内像突然遭遇了一起火灾,在汹涌地烧。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叫:小坤!我又听见自己在叫:小坤!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一句话梗在喉咙里,它就要从一扇闸门内冲撞而出,可它就是冲不出来。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我的眼泪就会奔腾而下,我会泣不成声,我会什么话都说不成。
我终于还是没能开口。走进家门,乐乐在睡午觉,小坤他爸一个人在灶房间烧水,跟小坤和周哲打过招呼,就去放水洗杯子,准备泡茶给他们喝。对小坤和周哲的突然到来,他爸也很惊讶,就问小坤怎么就回家来了?
小坤的眉宇间全是兴奋,他说:我们是回县里来谈项目合作的,把无患村打造成旅游古村落这个项目,已经被我们谈下来了。今天图纸刚拿到。
你说什么?!
这句话几乎在同一时间从我和小坤他爸嘴里冲出来。
小坤可能把我们的惊讶理解成惊喜了。他依然带着得意的表情对我们说:为了接这个项目,我们半年前就在筹备了,有十几家建筑公司在竞争,最后还是被我们拿下,是县长拍的板。这次来,县里告诉我,他们已经向乡里下了死命令,要求乡里把所有村民拆迁的事务处理好,把钉子户都摆平,就等过完这个年,我们就进场开工。
小坤还把他带着的图纸当着我们的面铺开,周哲帮着他,他们开始对着图纸展望前景。周哲在估算着做完这个项目得花多少时间,约摸能赚到多少钱,有了这笔钱,小坤还想去开个什么公司。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进入我的体内,我身体内部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要来拆建改造无患村的人,居然是小坤!是我的亲生儿子!他在这个村子里出生,又在这个村子里长大,他认识村里所有的人,村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现在他居然要亲手拆毁这个村子!拆毁我们的祖屋!只要过完这个年,他就要开着他的推土机,带着他的大队人马,像日本鬼子扫荡一样住进这个村庄。
突然,我感到一阵空茫,一种彻底的绝望和痛心揪住了我。我想起全村人在得知拆迁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露出来的那种惶然,想起他们在签字时的无奈和妥协,想起我们几个钉子户,被莫明其妙地关进那个地方去吃苦头受侮辱,想起还没有消息的孙叔公和王大毛,想起尸骨未寒的三婆......所有的祸起,都只因为拆迁。没有拆迁,三婆就不会去死,没有拆迁,就没有这些灾难的发生。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站起身,走到灶台上握起那把菜刀。这把菜刀,透着不锈钢的光亮,我平时用它切菜剖鱼杀鸡,今天,我要用它杀死自己,再杀死这个拆迁祖屋的罪魁祸首!我要为与我一样吃过苦挨过打受过侮辱的人雪恨,我要为三婆偿命!我像受了某种蛊惑,完全受一种情绪支配,我举着菜刀对准小坤,他们同时惊叫起来!
小坤他爸斥责我:你疯了?你疯了!但他不敢靠近我。我将菜刀对准小坤,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敢拆我们村庄,我就敢杀了你!今天我要是杀不了你,我就死给你看!突然,一口气冲上来,堵在心口,我一下子没有喘过来,就地倒了下去。我听见菜刀咣一声掉在地上,就在我身体附近,可是我捡不到它,我不能动了,也不能说话,整个人虚弱成一汪稀泥。我听见他们走近我,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听见小坤附在我耳朵边叫我: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小坤的呼吸,他靠我很近很近,却又离我好远好远,远到遥不可及。有个人过来用手指张开我的嘴巴,喂我喝水,水流过我的嘴巴,流过我的脸颊,粘粘的,就像冰冷的血。我听见哭丧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