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选煤车间时,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是铁红,唐小菡心中暗自欢喜了一阵子。小菡想,铁红我们什么关系?虽说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以后,小菡她们居住的工人新村夷为了平地,她们以后都搬进了震后新建的楼房里,互相之间走动和联系少了许多,可她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呀,那情分可不是别的感情能替代的。小菡的妈妈还那么疼爱她,怜惜她,她也经常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前去探望她的李婶。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自然会对小菡和对别的女工有所不同吧。出于这种心理,有时小菡会故意当着别人的面大声叫她铁红姐,以此让别人知道她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铁红理应关照自己。但是,不久小菡就发现自己大错而特错了,自己太天真了,把铁红想象的太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唐小菡她们三八女子选煤班共有三十多名女工,每个人各司其职,都有固定的岗位。漏斗边上的人是最累的,后边的人与漏斗边上的人相比就清闲一些。没有人固定在漏斗边上,大家轮流着干,全凭的是自觉。过上半小时左右,后边的人就会主动的把漏斗边上的人替换下来。得承认,开滦工人的觉悟是蛮高的。
有一天,唐小菡患了感冒,头疼的厉害,人也晕晕乎乎,便在后面清闲的岗位上多呆了一会儿。小菡她们一个小组的人都表示了理解,没有人提出不满来。其实,大家平常也是这样照应的。铁红像个克格勃一样,站到了小菡身边,毫不客气地说,唐小菡,就你心眼多,是不是?谁不知道后面清闲省劲?都往后面跑,前面的岗位就空了。在我这儿干,谁都甭想找俏。小菡做梦也没想到,铁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批评她,弄得她好没有面子。赌气之下,小菡对同伴说去厕所,转身走了。从车间外面休息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唐小菡发现铁红又像个瘟神似地盯住了她,板着一张脸质问:唐小菡,干啥去了你?你离岗足有一个小时,今天,我就扣掉你工资的八分之一。
小菡本来想把自己的身体状态告诉她,跟她说自己头疼,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她也许不会说什么,铁红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可是看到铁红那个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唐小菡忽然想起了铁红的爸爸,那个被叫做法西斯的老采煤区长。看来,他们父女二人真是一脉相承,不愧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文革时期,她爸爸是矿里的基层干部中第一个被戴上大纸帽子游街批斗的。可惜没有人批斗她,因为现在不是文革时期了。不仅没人批斗她,她还是矿里的红人,有一堆荣誉称号,三八红旗手啦,生产标兵啦等等。现在面对她的质问,小菡有些恶声恶气地说,我去厕所了,你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
铁红大高嗓门冲小菡吼道,你吃棉花拉线屎?你就是拉屎放屁尿尿一起来,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吧?铁红的话让唐小菡怒火中烧,她气哼哼地说,来例假了,总得买包卫生巾处理一下吧,你也是女人,有啥不清楚的吗?要不要我脱了裤子让你验明正身?说完这话,唐小菡被自己的粗俗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变成一个泼妇型的女子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变化?其实,唐小菡第一次来例假,还是铁红帮助处理的。看来,环境是可以改变人的。唐小菡现在说话的嗓门也提高了。选煤车间里噪音太大,声音小了,人家只看见你的嘴在动,根本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不知不觉中,唐小菡她们的嗓门就高了起来,手也变得粗糙了,车间里那些已婚的女人们说起下流的笑话来,比井下挖煤的走窑汉子们还要口无遮拦,可是这里的女人们没有一个在意,就像她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的随便。听的人也像有人问你吃了吗一样的自然。唐小菡刚来时,听到她们的话,就好像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既气愤委屈,又无地自容,脸也红了,头也低下了。可现在呢,唐小菡同来的这些女孩子们,不光不再脸红心跳低头,还会凑趣地跟着笑起来。唐小菡她们已经被这个选煤车间同化,被这里的女人们同化了。
唐小菡与铁红的争吵什么结果也没有,铁红并没有真的扣掉小菡的八分之一工资,但从此小菡对铁红是明显地疏远了,是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小菡的心头挥之不去,那就是铁红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把自己嫁出去。小菡曾经问过车间里的女工们,女工们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就她那个母夜叉谁敢要哇。再说,台湾还没有解放呢,她怎么能结婚哪!小菡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了。心想你们把铁红看成什么人了,以为她是谁呀,跟台湾解放联系起来了,再说,现在进入八十年代了,早就不在提解放台湾了。其实,铁红刚刚成为大姑娘的时候,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挺多的,毕竟在煤矿,女人还是挺宝贝的,可是对方只要看见她那张泼妇型的脸蛋子,就都抽身而去了。实话说小菡也说不出铁红具体哪里长得不好看,但她就是不招男人待见。她该大的地方小了,该小的地方又大了。
比如,眼睛大了好看,可是她的眼睛就像一条缝隙,醒着和睡着区别不大,嘴巴鼻子小巧一些漂亮,可是她却大嘴巴,大鼻子,好看的脸型应该是鸭蛋型,她的脸是方形的。而且有越长越难看的趋势。当然,她要把弟弟、妹妹抚养成人,也是她没有成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她自己撑着一个姐弟三人的家庭,那份辛劳,小菡是知道的。参加工作以后,铁红泼辣能干,很快就成了生产骨干,女子三八班班长。以宣传先进人物为主要工作的矿宣传报道组,很快就使铁红的名字上了矿工报,并因此引来了几家省市级的报社记者。其中有一名记者非常循循善诱,在铁红家里和铁红促膝谈心,并和铁红在一个锅里吃了好几天,便谈出了一篇占了报纸将近一个版面的人物通讯。在这篇通讯里,那位记者把铁红写成了一个身在矿山心想全球的矿山女杰,并说铁红不谈恋爱、不成家的原因,是因为台湾还没有解放,台湾什么时候解放了,她再考虑终身大事。
这件事在当时曾经掀起一阵狂澜,人们认为铁红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四处传播。但宣传部门抓住铁红这个典型大做文章,三下五除二,就使铁红成了矿区闻名的先进人物,只是从此以后就很少有人给铁红介绍对象了。铁红在一片赞誉声中,把弟弟、妹妹拉扯大,她也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到唐小菡参加工作的时候,许多人早就把铁红关于台湾不解放就不结婚的诺言给忘记了,毕竟这是十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铁红才二十岁,毕竟是太年轻了。现在人们都知道,台湾生活水平比咱们强多了,台湾也不用去解放了,可是选煤车间里的女工们依然记着这件事。这些女工们对管理方面一点不松懈的铁红,有着太多的怨恨与恼怒,便把铁红的许多方面特别是婚嫁方面的轶事拿出来晾晒,铁红的许多故事就这样口口相传了下来。好在没有人当着铁红的面,翻出这对陈谷子、烂芝麻。否则铁红会很没面子,会无地自容,会尴尬。
别看唐小菡跟铁红闹了点不愉快,可心里头还是偏向铁红。听到女工门背后编排铁红或者当面顶撞铁红,唐小菡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却很有些心疼铁红,甚至替铁红愤愤不平。不管怎么说,铁红曾经是小菡生活中的导师,是她儿时的好姐妹,是她最忠实的玩伴。但唐小菡也承认铁红不像以前那么随和了,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古怪了。唐小菡与铁红在选煤车间三年多的相处中,小菡发现铁红太适合做一名女警官了。
她管理起这些女工来,真是毫不留情,就像女工们是她手下的犯人一样,上厕所时间长了会遭到她的批评;吃饭时间长了,会遭到她的批评,就是喝水多了,她都会认为你是故意增加去厕所的次数,逃避劳动。车间里的好多女工都骂铁红是个女暴君。当然,女工们的措辞是不会像小菡那么文雅的。她们骂的是这个意思,用的是她们自己独特的语言。她们给铁红起了个外号叫疯婆子。起这个外号是因为人们都知道铁红妈是个女疯子的缘故。疯女人自从生下一个不知来源的死婴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次出走成了铁红和母亲的永别,虽说是活没有见人死没有见尸,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个疯女人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除了疯婆子这个外号,铁红的外号还有母大虫,母夜叉,法西斯,女魔头等一大串,也有叫她滞销品的,还有一些随口说的临场发挥的,那就更加过分不堪入耳了。
在煤矿,选煤车间可以说是全矿女工中活计最累的地方。稍有些背景的人,在这里走个过场,就托人走关系,调到清闲干净的岗位去了。有些女工通过婚姻改变自身环境,就是找个有些权力的婆家,然后调离这里。可是唐小菡对自己调离这里不抱任何希望。小菡的父亲在煤矿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也没弄明白矿长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小菡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除了跟着铁红好好干,别的想法根本不用有,她别无选择。那些调走的人并不因为离开而减少对铁红的怨恨,有些人干脆调走之后就不再理睬铁红。这让铁红非常伤心,她虽然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那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她瞒不了自己的心,她真得是挺难过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小菡发现铁红其实依然把她当成最知心的姐妹。有一次,铁红和小菡搭伴回家,两个人自然就谈到了车间里的女工们,铁红不无伤感地说,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呀,你说我这不是为她们好吗?在女工们面前强悍的铁红这时候便显得很脆弱,一幅娇弱委屈的女儿态。
铁红对小菡她们要求的确挺严格的,比如,她不让女工们在工作时间说话聊天,她的理论是一心不可二用,你如果说话彼此聊天,就有一半心思没在干活上,就已经埋下了事故隐患,出了事故是好玩的吗?看到铁红这种既伤感又有些温情的样子,小菡觉得铁红是不会说到自己的,可铁红还是说到了小菡,而且是批评的语气。铁红瞄一眼小菡的长发说,小菡,你的头发总是喜欢露在帽子外面一些,车间里都是和你一样的女人,你臭美给谁看哪。你知道吗?小菡,曾经有一个女工的头发,由于没有摁到帽子里被卷到了皮带里,整个人都被拖进了破碎机。出来的时候,已经被绞成了一堆碎肉和煤混在了一起,你说惨不惨?还有一个女工边干活边聊天,正巧有块煤从振动筛上下来,另一个人举起锤子想把煤块砸碎,结果一锤子下去没把煤块砸碎,倒把一个工友的手砸成了粉碎性骨折,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这都是用血和命换来的教训,你说人们为什么不吸取?不要以为危险都在井下老板子那里,咱们周围也有很多不安全因素。
铁红的话让唐小菡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毕竟是在煤矿长大的,知道矿上出伤亡事故,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小菡甚至想起了铁红爸爸出事时的情景。选煤车间出过很惨的伤亡事故,小菡也是知道的。小菡她们没正式到车间之前进行的安全培训中,就曾经讲过这个事故案例。只是人们有很多时候把这些忘记了,用铁红的话说,就是安全防范意识太差了。小菡想,看来人们是在某些方面错怪铁红了。铁红颇有些自我安慰地对小菡说,从我上班到现在,从未出过事故。自从我当了这里的班长,连一些磕手碰脚的事故都几乎没有,你注意过吗?小菡还真是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性的东西。仔细想想,的确像铁红说的那样,选煤车间已经连续好几年安全生产无事故了,这不能不归功于铁红的严格要求和严格管理。铁红在这里是有权处置那些不听从她调遣的女工的。女工们虽说背后把她骂得狗血喷头,表面上却对她表示佩服。大家出来上班都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奔波,没有人愿意节外生枝,况且跟着铁红干,大家也确实是非常安全的。这一点,唐小菡也是刚刚体会到。
贵人
唐小菡老老实实地在选煤车间当手选工,从不敢奢望自己能够调出选煤楼,却有一个大馅饼砸到了她的头上。用矿区的话说,小菡遇到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