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日头在东方洇出一抹淡淡的亮斑,难以穿透昏黄的风沙。这本不过是西境常见的一场风暴,只是今晨,却刮来了死亡的意味。
满目人影在校场上匆忙晃动,凌厉的风啸掺杂着人呼马嘶,不绝于耳。颜翰任身负盾牌,手拎兵器,寻得位置,挤进队列中。王都头挺胸立在队首,扭头避过大风,眯起眼清点了人数,便高声喝令全都奔向营门。
余下两都随后赶到,连几名伙夫也披盔戴甲,站在队伍最后。张循信、于登二人早候在门前,令众人对半分开,支起盾牌,紧贴两侧山壁列成纵队。军马器械都安置于山后背风处。
宽阔的大盾斜倚山石,围出一方狭小空间,裹住颜翰任,在这紧张肃杀的气息中为他带来一丝宁静。待到全军就位,他才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握盾的手臂也微微颤抖。他向前看去,两列严阵以待的士兵延伸至营门前,大门紧闭,被纵横交错的圆木结结实实撑牢;再要向远望,目光便被挡在栅栏前。隘口之外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他无从得知。看来昨日张指挥说得不假,的确是要拖延时辰,以待援军了。
青目营正静候即将袭来的劲敌。眼前唯有疾风吹过,拽起山头的杂草不住摇摆。时间不知凝固了多久,瞭望台上传来哨兵呼声:“五百步了!”张指挥叫那人归队,又命所有人放低身体,高举盾牌。
又等了半晌,外面响起隆隆的低音,辨不清是战鼓还是脚步,震得地面隐隐抖动。门内便也有了些骚动:后面有几人按耐不住,嘀咕着要搭箭上弦,抢在敌军之前抛射一轮。张指挥立时破口大骂:“逞什么能?留得小命待会再送!”
话未落音,天空似乎猛然暗下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
瞬间,无数箭矢便如撒芝麻一般泼满了狭窄的通道:有些钉上盾牌;有些打在山壁侧面弹落而下;大部分插在中间的沙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箭杆比宋制长了寸余,尾嵌黑羽。对面使的,正是夏国赫赫有名的神臂弓。
这一下出乎意料,将颜翰任的心又惊得猛跳起来。他将头埋得更低,侧目打量旁边的士卒,也尽是瞠目张口,惊魂未定。众人才喘了几口大气,又一阵乱箭泻下,营门便响起了震天的撞击声。
营中一声令下,王都头振臂高呼,带领步人都一拥而上。这七十余人挤作五六层,紧倚盾牌,前后相抵,死死顶住营门。余下士卒在后方列成齐整的阵形,预备迎敌。
门外“嗬嗬”的呐喊一声接着一声,伴随势大力沉的锤击,每一下都将众人震得不住后退。前面隔着一人,颜翰任仍感双臂发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身后的推力也将他挤得喘不上气。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管埋头随着人潮一次又一次奋力向前冲去。
门外攻势甚猛,各人使了浑身气力,只盼顶得一轮是一轮。加固营门的圆木哪里禁得住这般冲击,渐渐断裂脱落。大门一开一合,中间的铁箍愈来愈弯,寸余厚的木门一段段爆裂散开,木屑四溅。边上的木栅栏也被扯得一根根歪斜下来,摇摇欲坠。
前后撑了不到一柱香功夫,合抱粗的槌头终于透门而入,将中间两人砸得飞起。再几下,营门栅栏轰然倒塌,断木残桓将前排士卒纷纷扫倒,一时沙尘冲天,声如雷鸣。
颜翰任连滚带爬站起身来,抖落脸上尘土,只见身边战友或立或趴,乱糟糟散作一团,王都头犹在高声嘶吼,勉力重整队形。二三十人推着冲车向后撤去,眼前排满轻装执矛的夏兵,逼近过来。远处鼓声连绵,还不知来了多少人。
仓促间,步人都官兵不及调整,勉强列了参差不齐的战阵,左右堵住山口,与敌人短兵相接。立时怒吼声、惨嚎声、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颜翰任守在第一排,高举盾牌,手持单刀,身后队友的长矛从侧面刺出,互为照应。
战场诡谲多变,却又无比单纯。狭路相逢,只拼勇力。此时,颜翰任只觉得什么兵法奇谋,都不过是写在书上的文字而已。自己左右身后皆有倚靠,只需直直盯住前方,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便尽力挥舞手中的兵器。若说初临战场时还有些胆怯,现在他已是心无旁念,只想着能为青目营多支撑片刻。
这条命,前些天在沙漠时就已不该属于自己了。
对面一矛刺空,颜翰任抢上半步,全力劈下,刀顿在了半途。他一怔,鲜血喷了满脸,这刀正砍在那敌兵脖颈上。
“我竟杀了一人?”
颜翰任本非好勇斗狠之人。他见那人望向这里,圆瞪的双眼中充满绝望,慢慢歪倒在地上,身躯犹在不住抽动。自己心中说不出是恐惧、怜悯,或是激奋。他歪过头抹去眼中的血水,大喊一声,将刀抡得愈发凶狠。
面前矛尖纵横,上下飞舞。颜翰任腿下忽地一飘,便扑倒在地。低头看去,一支长矛深深扎进了右侧小腿。他奋力挣扎,一时却无法站起,只得蜷起身子,竭力举盾护住自己。
他这一倒下,立时被人潮淹没,也分不清是敌是友,压抑与窒息向颜翰任袭来。他丢下兵器,腾出双手,拼命要爬出这片腿脚的森林。不知有多少只脚在身上来回踩踏,重如千钧,压得一口气只有出,没有进。沙地上已被划拉出两道坑,身体却不曾挪得一寸。他只觉眼前暗淡下来,双臂也渐渐迟缓。
一双手拽住腰带,将他拉起,努力向边上拖去。颜翰任借了这股力,急忙紧贴石壁,胸膛不住起伏。他抬眼看去,只见詹世刚在他头盔上轻拍一下,便转身迎敌去了。
剧烈的抽痛从腿上传来,靴子里黏糊糊湿漉漉,浑身如同散了架。颜翰任靠在山边,想要再挤入人群中厮杀,无奈没了兵器,又实在力不从心,只得睁大眼睛观望战局。
青目营全员背水一搏,已是越战越勇。张指挥在后方观察敌情,不时下令,调度颇有章法。营中虽人寡力薄,却牢据险要,既不退缩,亦不冒进;夏军虽众,奈何一时攻不进去,逐渐急躁起来。两军正在相持,远处锣声响起。面前的夏兵稳端长矛,缓缓向后退去,只留下一地零零散散的尸身兵器。
众人忽然间得了喘息,都茫然望向远处。营寨内外,只隔了寥寥几根残桩木片,一眼过去,倒是通透:远处那条白杨林被滚滚黄沙遮掩,只依稀可见轮廓,挡在前面的,是排排迎风飘展的旌旗,望不到边。旗下漫山遍野的士兵踏着鼓声,正由方阵变为长长的纵队。北侧一彪黑甲尖盔的骑兵徐徐驰来,穿过撤退的轻装步兵,转向这里。
“铁鹞子!”营中响起惊恐的呼声。
颜翰任早听闻过“铁鹞子”的威名,这是夏国最精锐的重骑兵:人披甲,马具装,刺斩不入;人马以铁钩相连,虽死不坠,因头盔形似鹰喙而得名。当年李元昊曾亲率这支铁骑,在好水川一役大破宋军。他见敌势如此浩大,心中反倒平静下来。
“横竖不免死在这里,痛快些也好。”
队伍里有人哭喊起来:“说了会有援军赶到,却在哪里?将我等扔在这里送死!”
张指挥不理不睬,独自仰天大笑起来:“好!来得好!队伍拉得老长,好似来迎亲一般,连箭也懒得多放一根。这是把我青目营看做了一块牛粪,要从老子脸上踏过去!”他让伤员拿上弩箭,站到后侧,又喝令众士卒死守营地,不得后退一步。下完军令,他抽出佩剑,递与于副指挥,大声说道:“你带一人守在队伍最后,若有脱逃的,当场剁了!”
绝望的寂静笼罩在青目营上空。王都头依令清点本都伤兵,目光扫过颜翰任,便指着他说:“你受了伤,到后面去吧。”詹世刚要上前扶起颜翰任,却被他一把推开。
颜翰任勉强冲詹世刚歉然一笑,跌跌撞撞俯身拾起一柄掉刀、一面盾牌,蹒跚挪到第一排,狠狠将刀插在地上,撑住身体。
眼前是铁塔般的骑兵,身边是战友的血肉之躯。这情形,像极了几日前在沙漠中的遭遇。
只是这一次,自己绝不会再退缩!
他单膝跪地,一手紧扶刀柄,一手努力举高盾牌,用额头牢牢靠住。
“欠下的性命,只有用命来还。”
“我方才杀了一名敌兵,再加上自己这条命。这债,马上就要还清了……”
风声、鼓声、马蹄的隆隆声似乎渐渐远去,天地间慢慢寂静下来,只听见心在微微悸动,如清泉淌过山石。这声音却愈来愈大,变为阵阵吼声。恍惚中,颜翰任已辨不清是真是幻,只觉得那并非垂死的哀嚎,也不像舍身前最后的怒吼。
那吼声,透着绝境逢生的喜悦,如一道曙光,划破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