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翰任回过神来,望见周围众人正高举兵刃,大声欢呼。前方掠过一队骑兵,冲透夏军阵线,向北疾驰而去。飘扬在这支骑兵上方的,正是大宋的军旗!
南侧飞沙走石中,也现出一排齐整的队列,远远望去,密布长矛战旗,向这里冲来。夏军少顷便做出反应:只见旌旗挥舞,各队勉力收缩阵型,调转方向,预备迎击。陡然间,大军后方却乱了起来,滚滚烟尘中不时有散兵奔走,呼声一阵阵由远处传出。几杆旗帜也歪倒下来。
相隔太远,颜翰任一时难以明白夏军后部为何突然大乱。他又思忖了片刻,恍然大悟:定是宋军在树林中伏下弓弩手,打了个出其不意。战场西侧是白杨林;东侧是青目营把守的狭窄隘口;南侧有宋军步兵方阵逼近;北侧游弋着狼群般的骑兵。夏兵立时被四面围困,进退不得,显得狼狈不堪。
南侧方阵已经就位,前排支起盾墙,后排射出铺天盖地的箭雨,落在夏军人群之中,响起一片惨叫。对方弩手急忙变阵,想要还击,却被突驰而来的骑兵拦腰冲散。那支铁骑划过一道弧线,经过隘口,再一次杀向远处。
“狄将军!狄将军!”营中爆发出一片欣喜的呼声。颜翰任抬头注视,只见猩红帅旗疾飘而过,上面绣了大大的“狄”字。为首那人身形魁梧,手持长刀,胯下一匹高大的青鬃马四蹄生风。他装束甚是怪异:身着重甲,披头散发,脸上罩了副锈迹斑斑的青铜面具,铸成阴森可怖的鬼脸模样,散发着彪悍狂野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面前这员战将,正是大宋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狄青。
宋军包围圈逐渐缩小,林中伏兵也已杀出。夏军聚拢阵型,护住中军,派铁鹞子来回冲击宋军侧翼。狄青率领骑兵一面与夏军重骑缠斗,一面分兵向对方帅旗方位袭扰。昏黄的天地间无数人影殊死搏杀,不时有身影奋勇上前,又不断有人倒毙在地。失去了骑手的战马在沙地上嘶鸣狂奔,大部是宋军坐骑,只有极少的马背上,犹挂着战死的夏兵。战况胶着,极是惨烈。
营中各人犹看得心惊肉跳,张指挥已命人将山后四十余匹战马尽数牵来,在斥候都挑了精于骑术的上马待命。自己持枪端坐在马背上,凝视远方,脸上的肥肉不时抽动。
前方恶斗了大半个时辰,夏军两翼旗帜一面接着一面倒下,士卒纷纷溃散。狄青并不追赶,留了北侧一个空档,任由夏兵零散逃命,只是全力围歼敌人中军。过不多时,胜负已然明了:只见铁鹞子杀开一条血路,护住帅旗向北退却,宋军奋力追赶,却被殿后的轻骑兵拼死阻截,一时脱不开身。
“全营听令!伤兵随于副指挥守在这里,余下的随我上去堵住敌军!”张循信枪尖直指宋军缺口,回头大喝一声,打马疾冲出去。营中骑兵紧随其后,步卒也追着马蹄扬起的沙尘一拥而上。
颜翰任一咬牙,扔下盾牌,双手拄刀,一瘸一拐随众人向前赶去。身后不住有人唤他回去,他只是充耳不闻。从营门到白杨林本不算远,今日走起来却是如此艰难。他眼见张指挥的那支小小马队瞬间淹没在人海中,后续的步兵也如同一滴水落在磐石上,溅起不起眼的水花,转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手脚并用,登上面前的沙丘,如一只渺小的蝼蚁,缓慢爬过遍地的尸体与伤兵,眼前双方败卒三三两两自顾而走。一列被甲执锐的铁鹞子从左首仓促驰来,几乎懒得看他一眼。中间夹了一人,金盔白马,身上熠熠闪光。颜翰任见他形容威武,料得是个将军,便暗暗握紧手中掉刀,待他走近,猛然扑起,用尽全身力气一劈而下。
这刀终究慢了些,砍在马臀上。白马吃了痛,惊得立起。那人猝不及防,被掀翻下来,正撞在颜翰任身上,两人扭作一团,顺着沙丘滚出老远,长刀也脱手掉落。
那将军膂力甚大,一把按住颜翰任,抡起重拳砸在他脸上。颜翰任只觉眼前昏黑,口中漫出一股血腥滋味。他勉强睁眼看去,见那人起身探向腰间,欲拔出佩刀。他不及思索,看准对方手指,狠狠咬下,双臂就势紧紧抱住他大腿。
怒骂声夹杂着拳打肘击向颜翰任袭来,护卫的铁鹞子也已赶至面前。颜翰任听不懂他在骂些什么,也不知他是多大官衔,只是强忍疼痛,死不松开。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危急间,一阵甲胄马蹄之声停顿在身后。骂声嘎然而止,面前的几名铁鹞子也纷纷无奈地丢下了武器。颜翰任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只见身边围了一圈宋军铁骑,枪尖刀刃密密刺出,抵住垂头丧气的俘虏。
大部队还留在那里清理残局,狄青已带领一队骑兵向北追杀而去。几名士卒将颜翰任扶上马,带他向营中走去。他回望战场,但见沙如流水,风似哀歌,两军尸骸四处散落,不知多少魂魄消逝于此。
此役,宋军以步骑八千大败夏军一万三千众,斩首两千余,俘虏了对方主帅,一改以往对西夏作战的颓势,只是自家也折损不少。青目营伤亡过半,营指挥使张循信以身殉职,斥候都全员所剩无几,都头也命陨沙场。
昏沉的日头缓缓西行,柔柔笼罩着得胜归来的骑手们。营房内挤满了伤兵,呻吟声此起彼伏。颜翰任让出床铺,留与伤重的援兵,自己与本营的士卒一道躺坐在湖边,茫然出神。他脸颊高高肿起,腿上已绑了厚厚的纱布,阵阵剧痛如荡漾的涟漪,散了又聚。
对面走来两名军士,向众人问道:“步人都颜翰任可在这里?”旁边一人指了指颜翰任笑着说:“这半面俊脸半面猪头的便是,你们有何事寻他?”那两人对颜翰任作了一揖,恭恭敬敬道:“狄将军有请,劳烦随我俩走一趟吧。”人群兴奋地嚷嚷起来:“你这不要命的小子,今日立了功,狄将军定是要嘉奖你!”
颜翰任也猜到如此,只是一来战前本报了赎罪之心,并未想过什么奖赏;二来不愿在人前招摇。他便对大伙拱拱手,淡然笑道:“我一新卒,承蒙各位照应才捡得一条性命,哪有什么功劳?”待他说罢,两人将他扶起,往议事厅搀去。有几个好事的当即下了注,赌他要受何奖赏,又远远跟在后面观望。
厅内已坐了大小十来名军官。狄青正低头在铜盆中蘸水擦脸。那张面具搁在手旁,两只黑洞洞的眼孔似怒似泣望向房梁,通体绽出青绿的幽光。颜翰任被领到靠门的一张小凳上,他见狄青放下汗巾,向自己看来,心中不禁暗自称奇:这狄将军眉鼻英挺,目若明星,仪神极为隽秀。他面色从容冷静,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透着温和爱惜,与沙场上罗刹般的骇人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颜翰任呆呆看了半晌,这才想起踉跄着起身行礼,忙不迭道:“步人都新卒颜翰任参见将军。”狄青上前虚扶一把,示意他坐下。
“今日你奋勇迎敌,拖住了夏军主将野利隆吉。我与众人商议,论功行赏,晋升你为都头。”
颜翰任一愣,还当自己听岔了。狄青接着说道:“如今斥候都董都头不幸殉难,你便接替他的位置。我将麾下士卒留下一些,填满三都编制。”他又指了指边上的斥候都副都头:“刘副都头戍边多年,军务精熟。你日后若遇事不决,多与他商议。”
颜翰任本以为狄青只是赏些财物,却不曾料到自己因怯战获罪,在营中本是个不能再边缘的人,却又因勇战得了擢升,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只是他却笑不出来。他见众人齐刷刷向自己望来,心中像是扎了无数钢针,暗自思索:“我一逃兵,已有前科,就算挂了个都头的名衔,别人又怎会服我?营中几位军官,大多是在沙场历练已久,我自己尚且是个懵懂的新兵,哪有本领带得百人的队伍?”
他只觉脸颊滚烫,头也不敢抬,低声道:“承蒙将军错爱,小人本是配军,又曾在战场上贪生怕死,已是一错再错。今日本想以死赎罪,哪知误打误撞,几次被战友救下。小人无才无德,这都头之职,断不敢受。”
旁边王都头倒替他着急起来,劝他道:“狄将军赏罚分明,论军功你实打实应升都头,有什么不敢受?”
“抬起头,看着我。”对面的声音十分柔和,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颜翰任循声望去,见狄青一手撩开前额的散发,乌丝之后,竟也刻着一枚方正的刺印!那字迹漆黑,显是以墨汁反复描过。颜翰任错愕间,只听狄青坦然道:“圣上几次让我将刺印磨去,都被我婉言相拒,只为让将士们都看见,即便是戴罪之身,只要为国尽忠,也可做到四厢都指挥使。过往得失,勿要再去纠缠,至于日后如何带好全都,便全靠你自己一刀一枪,一言一行了。”
这番言传身教好似一股澎湃的暖流,荡漾在颜翰任心中。狄将军如此推心置腹,自己又怎能忍心推脱?不论这副担子有多难挑,自己勉力扛下便是。他倚墙站起,昂然拱手:“多谢将军信任,属下定会尽心尽力,不辱职责!”
狄青点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说到底当是我谢你才是。我接了张指挥的军报,不及等到朝廷的手谕阵图,擅自带兵从庆州赶来,已是死罪,还不免连累手下将校。多亏你助我擒获了夏军主帅,这番回去,功过倒勉强可以相抵。”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颜翰任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他终于明白了援军为何要以青目营做诱饵,待到敌军变阵时再一举围歼;张指挥又何苦要豁出性命去阻截夏军。这世道,想要为国家出力,怎会如此举步维艰?
感慨间,狄青已解下腰间佩剑,双手递到他面前。“方才授你官衔,是出于公心,现将这口宝剑相赠,为报私恩。颜都头不要推辞。”他又深深望向颜翰任的眼睛,缓缓道:“生命一去不返,当牺牲于社稷,造福于黎民,亦可献予至亲至爱之人。若舍命图一时之快,看似无畏,实则是怯于直面世间的磨难。望你牢记!”
朱漆雕花的剑鞘沉甸甸压在手中。此时,颜翰任的心如春日的浮冰,一块块融化,重新潺流起来。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泪水一滴滴洒落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