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熙闹声中,鲜亮的篝火点燃暮色,在湖中拽出一串串倒影。
青目营中的鸡鹅鱼羊算是遭了殃,一只不剩,皆被烤透炖烂,热腾腾端上来;营中为一年三节预备的粗劣水酒也一坛不落,齐齐码放在湖边。此时,狄青正带着大军在营外驻守,任由营内开怀痛饮。
颜翰任同刘副都头一道,带着斥候都全员团团围坐。起初他还有心逐个询问新编入的士卒姓名家乡,暗自牢记。过不多久,前前后后便不时有人端酒上前,一口一个“颜都头”地祝贺。开始听了这称谓,颜翰任还十分拘谨,渐渐听得熟了,也不再谦虚,端碗应了便喝。几轮下来,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懒懒靠在一边,迷离地望着这群汉子酒肉交错,往来吆喝,眼前的火光人影不住旋转起来。他反倒有些庆幸自己腿脚不便,否则再一一回敬,这条战场留下的小命怕是要丢在酒宴上了。
“颜都头!”面前又有人唤他。颜翰任揉眼看去,正是步人都王都头、李副都头带了几人,端了酒碗,过来向他庆贺。他不敢怠慢,让身旁士卒扶了站起。王都头敞胸露怀,腰间缠了几道纱布,正待说话,身后抢出一个瘦小人影,正是丁冲。他双手端酒,憋红了脸大喊一声“颜都头”,仰头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大咳起来。
“缺心眼的傻子,哪有这般敬酒的!”边上几人东倒西歪地取笑起来,更有一名老兵竟抓起一只羊蹄朝他扔去,羞得丁冲手足无措。刘副都头急忙约束部下,指着那人骂道:“没规矩的泼才,战场上不见你如何英勇,倒在这里欺负自家弟兄!平日里流了哈喇子想吃肉,如今饱了便如此糟蹋,给我捡回去啃干净!”
颜翰任笑着拉过丁冲好言安慰,又为他斟了酒,同王都头几人一道再喝了碗。李副都头立时满上了再敬,颜翰任不好推辞,勉强灌下。劝到第三碗,他实在不胜酒力,婉言相却。李副都头嘿嘿一笑:“颜都头千军万马倒不惧,还怕了这碗酒不成?”
王都头连忙上前打个圆场:“他是读书人,哪能像我等这般胡吃海喝,李副都头且放过他吧。”他又对颜翰任道:“新领一都,手下难免生疏。我已和于指挥说过,你小子若愿意,便从步人都挑几个熟悉老练的换过去。”话音未落,他一拍脑袋苦笑起来:“这颜都头三字我一时还未叫习惯,千万莫要怪我!”颜翰任笑着说:“王都头叫不惯,我也听不惯。”
众人渐渐酣醉,或高谈,或低语,互诉衷肠。说到今日取胜,大难不死,便鼓掌相庆;提到死去的战友,又三两相拥而泣。颜翰任与大伙笑一阵哭一阵,不知不觉,暮色已然深沉。晚风凉爽,将醉意冲淡了几分。他这才想到,自己尚未向于指挥敬酒—狄青因无权任命营级军官,便令于登暂代正指挥使一职,待他回京上报朝廷。颜翰任记得于指挥在开席时致辞祝酒,之后便不见踪影。他瞪大眼睛来回寻找,在远处石壁边望见一人,伫立不动,看形貌应当是他。他略加思索,想好了几句祝词,便让一士卒提了酒具,搀扶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于登的背影在漆黑的夜幕中显得孤单凄凉。颜翰任距他丈余停下,静静随他目光望向远处白杨林的方向,今日战死的官兵便长眠在那里。于登并未察觉身后,敲打着石壁轻轻吟唱起来,浑厚的嗓音微微颤抖。那曲调纯朴伤感,透着北方特有的粗犷,词也甚是简单直白:
“孤星夜,
白驹行,
幽幽黑云映疏影。
一步一回眸,
离我十步停。
一丈一回眸,
离我百丈停。
一里一回眸,
离我千里去。“
颜翰任明白于登是在祭奠逝去的战友,呆呆听了一会,心中酸楚不已。他终究不忍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