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的辎重两日后方才缓缓运到青目营。狄青督促手下犒劳士卒,留下许多军械、马匹、粮食。一切办置妥当,他集结军队,装载伤员,押了俘虏,回城复命。营中官兵整整齐齐在东门列队送别,只见旌旗飘展,大军迎着朝阳浩浩荡荡向门外走去。狄青端坐马上,周围拥簇着铁甲侍卫。散发已然束起,额头黑亮的方印格外刺眼。颜翰任在人群中望去,见他英姿勃发,仪表威严,真如天将下凡一般,心中暗自仰慕不已,恋恋不舍地目送他远去。
原本的喧闹随风散去,营中一下冷清了许多,众人都收了心,静候差使。午后,于登便传令召集各正副都头,要集思广益,商讨如何改革营防。刘副都头陪着颜翰任缓缓走向议事厅,一面走,一面摇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百来人,几间破屋,还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我看哪,过不几天便消停了。”
颜翰任微微一笑:“依晚生拙见,倒是盼望这火多烧几日。营中确有些积弊,我早看在眼中,苦于当时不过是个小卒,无处诉说,今日正是良机。”
刘副都头停下脚步,皱眉看向颜翰任:“颜都头,且听我这老兵一句劝,咱们苦守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地,已是艰辛。以往也曾有人提议改东改西,到头来还不是啥也弄不成,累得大伙白忙一场,反招人记恨。一会商议,都头们多半说些空话,应付了事,你可千万别做了出头椽子。”
颜翰任点头不语。到了厅中,他留了个心眼,默默坐直,且听其余几人发言。众人果然如刘副都头所料,不是提议严加管理,便是要好生训练,末了都大表决心,唯于指挥马首是瞻。他偷偷打量于登,见他低头坐在上首,手指不时轻点桌面,脸上不露喜怒。颜翰任心中已有了几分打算,待几人说完,他按着桌子站起,朗声道:“下官有些建议,谬误之处,还请各位批评。”
几名都头漫不经心地看向颜翰任。他定了定神,一口气说道:“其一,狄将军此番留下不少物资,现马缺棚,枪少库,乱糟糟堆在一起。我已略算了数目,宜将旁边斥候都营房改为军械库,再增建一间马厩,连为一体。在湖边另择新址修建营房,布局便有序一些。其二,西门虽已重搭,毕竟简陋,不利防守,下官认为可依地形,仿瓮城法式重修,便于杀伤敌兵。”
他停顿一下,拿余光扫向四周:只见刘副都头不停使眼色,示意他坐下;其余几人也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唯有于登抬了头,紧紧盯向自己,心思难以揣测。他犹豫了一下,索性把心一横:“今日看来是免不了得罪人,若就此打住,倒露了怯,不如将话说完。反正这都头职位也是捡来的,大不了犯尽众怒,再回头做个小卒罢了。”
他便继续慷慨陈词:“其三,营中训练以队列阵型为主,虽安稳省力,对敌尚有不足。如今营中,人手一支劲弩绰绰有余,马匹也近二百。当动员全营操练骑射,方可在沙漠中来去自如,御敌于百步之外。其四,现盔甲武器多出倍余,品质却参差不齐,应统一收上,加以挑选修理,务求精良,再分发各都。”
这里话刚落音,那边步人都李副都头已气势汹汹站起来,瞪着颜翰任冷笑道:“颜都头说得这般轻巧,可知底下人要忙活多久?依我看,还是少整些花哨玩意。打仗拼的就是纪律勇气,莫要临阵脱逃才是正道,其余都是虚招。”
颜翰任听他出言不善,心想:“这李副都头早就瞧我不入眼,现今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又拿旧事损我。我且装作听不出话外之音,免得坏了大局。”他便忍住恼火,强作微笑:“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夏国撕毁和约,大军随时可能再袭,单靠勇力如何能挡?若不早做革新,恐怕连脱逃的机会都不剩了。”
李副都头依旧不依不饶,厉声质问:“营中惯例,都是当年张指挥定下,保得青目营多年不失,颜都头却要擅改。你自问治军之才,能强过张指挥吗?”颜翰任正思索如何说服他,听了这话,心中不由暗笑起来:“这李副都头真是个性急无谋的,想用死去的张指挥压我,却打疼了于指挥的脸,犹未自知。”他仍恭恭敬敬道:“在下自然比不过张指挥,也不用比。要比,当比夏国的铁鹞子、神臂弓。请李副都头自问,手下士卒可强得过他们?”
李副都头张口还欲再辩,于登已面露愠色,向他看去。他只得收了气焰,悻悻坐下。王都头等人随即七嘴八舌发问,倒未再加责难,只是详究如何实施,将困难之处一一提出,颜翰任便将心中策划仔细说明。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双方仍争执不下。于指挥终于出面定夺:“颜都头一心图强,甚得我意;各位提出种种质疑,也是有理有据,颇为务实。还需操劳颜都头将各项事宜思索周到,以便由易至难逐条落实。”颜翰任略想片刻,回话说:“从明早算起,请给在下两日,定将清单细致列好,并营建图纸,一齐呈予大人。”
散了会,颜翰任回房独坐,只觉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他抬头望见狄青所赠的佩剑端端正正悬在墙上,忽然想到:自己要为青目营厉兵秣马,尚未行动,已与同僚苦争了半日。狄将军回去,还不知要如何与满朝文武周旋,便不由为他捏了把汗。他思来想去,终又回到眼前的事务来,忆起那晚王都头的话,思忖道:“不如先去挑几名熟识耐劳的老兵。倚仗他们,事情便多了一分把握。”他不敢耽搁,拄了拐杖,往步人都走去。
王都头倒是爽快,任他挑了詹世刚等四人,又送颜翰任出了小院。临别,他叹了口气,对颜翰任道:“今日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只因这些年,营中从上至下,早已是一潭死水,众人只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算张指挥在世,也未必叫得动他们。你且看于指挥态度,他若有半分犹豫,你便及早脱身,莫要逞强。”颜翰任一拱手:“多谢王都头点拨。其中困难,刘副都头也对我说过,我已决心为青目营做些实事,绝不退缩。”他正要转身告辞,却见丁冲从一旁奔出,拉着他不放,缠着要随他去斥候都。王都头在一旁瞧得哈哈大笑:“这小子怕是跟定你了,甩也甩不掉。”颜翰任拗不过他,只得带了回去。
颜翰任抓紧命人丈量土地,分类详点军械,又与刘副都头等人反复商讨,自己不顾寝食,挑灯苦思冥想。不到两日,图绘成,表制完,立即上交于登。
于指挥一面赞叹,一面就不明之处详尽问询。颜翰任一一解释。不到两刻,他已深明其意,点头对颜翰任道:“颜都头心思致密,营房军械事项考虑甚是周全。骑术、射术训练日程稍有些急了,宜缓一些。唯有这营门,要削平石山顶部,增设楼梯,当做城墙,营门加为两道,改成石垛铁扇,举全营之力也难以办成。待日后上报朝廷,请得人手物资再建吧。其余事务,我分与各都协作,你运筹检验,若有人嫌苦嫌累,不听号令,只管与我说。”
军令即下,青目营热火朝天忙碌起来,首要便是修缮房屋。有句俗话“兵家儿郎,无事闲忙”,意指士卒们年轻气旺,最怕一个“闲”字,倘若得空,不是偷偷酗酒,便是聚众赌钱,难免滋事。长官往往无事找事,胡乱寻些差使,耗尽士卒们精力光阴,军营方得安稳。当时张指挥便深谙此道,最是见不得闲人,时常下令擦拭军械。众人只得将那些不知在库中压了多久的破铜烂铁一件件搬出,草草清理,再塞回去,一忙便是半日。这招若使得老了,他更有绝技:今日要修东边老屋,明日说加固西面草房,诓得士卒们将大堆砖石木料搬来搬去,忙上十天半月,便不了了之。
如今,各都士兵们以为这新来的年轻都头又要重施故技,又好气又好笑,背地里议论纷纷,直至颜翰任带几人放了线,立了桩,才稍稍当了真。颜翰任见士卒大多粗陋散漫,都头们又懒得过问,活计一天延得一天。他心中焦急,只得借了于指挥威势,将各都每日任务写下,请于登盖了印,一张张贴在大门口,不完不休。自己将都中一应事务都交于刘副都头打理,天一亮,便端条凳子坐在一旁,一砖一瓦地督促。起初,他还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渐渐脾气日涨,冲那些混水摸鱼的非吼即骂。士卒们见他管束颇严,建造进展又甚是可喜,慢慢上了心,越发认真起来。一月不到,几间房子已有了雏形,虽笨重粗糙,倒是结实。
建房之事逐渐步入正轨,整顿军备却难以落实。打颜翰任进军营第一日,便见士兵们个个刀枪陈旧,盔甲肮脏,也不爱惜,随脱随丢,锈迹污渍遍身都是,瞧得他心中一百个别扭。他要统一修补整理,别说士兵们邋遢惯了,破旧物什反倒用得省心自在,就连都头们也是爱理不理。苦于军械新旧并无成例,颜翰任难以管制神射、步人二都,只得从本都着手。
他招集詹世刚、丁冲等几名手下在自己屋中围坐一圈,指着几副半新不旧的盔甲道:“此事不难,且看我如何去旧换新。”说罢,他取了柄锋利小刀,要挑开甲片上的系带,还未动手,手腕却被詹世刚紧紧按住。他吹须瞪眼,急切喊道:“颜都头,私损军备可是重罪!我还当只是打磨清洁,哪想却要拆毁。全都百来件铁甲,敢问颜都头长了几个脑袋?”
颜翰任摇头一笑:“莫要惊慌,我早已细细查看过铠甲构造,备了皮绳,取下破的,换上新的,甲片皮衬一件不少,何来损毁一说?”
詹世刚依然拽住颜翰任不放,再要劝阻,却听得身后“叮叮当当”一声响,丁冲已抱了件盔甲,切断系带,掉落了几块铁片下来。他哭丧着脸,顿足道:“小祖宗,手也忒快,要害死了我等!”
丁冲一撅嘴:“你只管听颜都头安排便是,年纪一大把,胆子却小。”詹世刚见事已至此,只得随了大伙一齐拆解盔甲,将光亮崭新的铁片拣出,牢牢缀成一件。颜翰任又命人用皂角碱水擦净边角污垢,再薄薄上了层油,不到一个时辰,一副通体银光闪耀的铁甲便挂在了床边的木架上。
詹世刚已忘了先前的惶恐,觍着笑脸道:“没想到这破玩意被颜都头两三下一弄,倒还真是威风,先借我拿回去穿两日吧。”他提了盔甲要走,却被颜翰任叫住:“迟早归你,急什么?月末全营集合练兵,尚余十二日,你们按这法子教全都修整,不足的甲片,去库房中取甲拆开,月末前完成百副,不许延误。修完的盔甲,用麻布垫上,藏于床下,不得招摇。他又吩咐说:“凡拆下的甲片缀饰分类放于竹筐内,日落前抬到库房锁好,早晚各清点一回,不可少了一片。你们先去挑四十件盔甲,要最破的,交与都中站岗巡逻的穿上。”各人纳闷不解,颜翰任摆手道:“且照我说的做,日后自见分晓。”
转眼到了月底。这一日,颜翰任令斥候都提早一刻起床,分发新甲,列队整了军容。刘副都头在阵前鼓劲:“如今大伙换了新甲,当拿出新貌,气势上盖过其余两都,方不亏了颜都头与大伙忙碌一场!”颜翰任推说伤未痊愈,立在一旁,见士兵们被初升的日头映得耀然夺目,个个腰杆笔直,喊声震天,一刷齐往校场走去。他忍住心中忐忑,回了房中,虚掩木门,静静等候。
不到一个时辰,屋门果然被轻轻推开,门口讪讪地站着几名都头,颜翰任不禁喜上眉梢,连忙起身迎接。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憋了半晌,王都头一跺脚,叹道:“罢了,罢了,你们面皮金贵,还是我来开口吧。”他拱手对颜翰任道:“我等趁了中途休息,来向颜都头讨教翻新盔甲之事。”
颜翰任难掩心中得意,有意笑着回答:“这等小事,还劳几位亲自前来。若是喜爱新盔亮甲,我让手下再做几件给各位送去便是。”
王都头急得直摇头:“我要这样子货做什么?只是今日在校场上,士卒们见你们衣甲鲜亮,极是羡慕,都闹着也要换一身。我等推托不过,只得来向颜都头求助。”
颜翰任收起笑容,正色道:“此事我本安排各都协作,奈何在下资质愚钝,又不敢请于指挥强压各都,因此未能办成。各位如要我牵头,须得答应三件事。”几人早不耐烦起来:“颜都头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我等一定照办。”
“第一,请每都派各五名手巧之人,我教他们拆解更换,回去后带着全都修整盔甲,半月内完成,不得推诿迟误。第二,拆下的残片,各都妥善保管,不可遗失,待凑满新甲数量,其余破旧甲片,依然编成完整盔甲,置于库房,待以后上交换新。第三,所有新甲,都用生漆在内侧写上士卒姓名,责任到人,日后若有污损,便依名严究。”
各人连忙应下。待他们离开,颜翰任长出一口气,倒头躺在床上。他眼见这最难办的事已然落地,只觉舒心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