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凉似一日,校场上竖了一排排草靶,西门外也拉起长绳,做了马场。骑马习弩虽苦,倒好过终日列队练阵的枯燥乏味,士卒们也都盼着有一技保命,练得勤恳认真。颜翰任一旦伤愈,便每日随着大伙操习。他见青目营齐心协力,新屋新装,军纪精神也焕然一新,竟大有重现当年荣光之势,自是不胜欣喜。营中上下渐渐也敬他奋发励志,细致恪职,遇有难事,都要来问问这位“颜先生”。
不知不觉已近岁末,天空飘过大雪,白茫茫笼罩在这片荒漠。这日,颜翰任正得了闲暇,在屋中升起炭火,教几名好学的士卒读书认字。外面忽地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将屋内几人撩得心痒难耐,他便散了学,出门查看。两辆满载的牛车停在校场中央,围了一大群士卒,正有说有笑地将生肉、腊鱼、屠苏酒、爆竹等搬下车来。他方才想起,腊八已过,再有二十日,便是元旦了。
颜翰任望向东面,但见营中一片空旷,惟有几行车辙印迹从远处延伸过来。湖面也上了冻,在夕阳的余晖下如铜镜般闪着刺眼的金光。他忆起去年此时,自己尚在汴梁,与家人一道,或去集市购办年货,或在家中扫除布置,何等喜悦。一年光阴,早已物是人非,今年除夕夜,自己是要在这里守岁了。离乡的凄怆涌上心头,他不忍再看向雀跃的人群,转过身,独自往西门走去。
一段吊儿郎当的小曲从上方飘来,他抬头看去,今日正是詹世刚当班放哨。这老卒将弩挂在腰间,倚着栏杆,边唱边抖,悠然自得。颜翰任见他无忧无虑,好生羡慕,便登上瞭望台,心想自己倒不如去与他闲扯片刻,聊以排解。
詹世刚见了长官,立时挺直腰身行了礼。两人刚叙几句,颜翰任偏偏又瞥见了远处那片白玉珊瑚般的杨树林,思绪一下恍惚起来:当初与那黑衣女子分别,便是在这林子尽头。时隔数月,牵挂依然未减,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还记得自己?他渐渐嗯嗯啊啊,言不达意。詹世刚将老脸凑过来,笑嘻嘻道:“颜都头如此深情地瞧着那片树林子,难不成里头藏了个姑娘?”
颜翰任不料竟被他猜中了心事,一时窘迫,喝道:“胡说些什么?”詹世刚见状,笑得更是放肆,他指着天上道:“日头快落山啦,这些事,颜都头还是少想些,免得明早辛苦手下替你洗被褥。”
颜翰任到底年轻,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这下是真恼了,狠狠呸了一声,破口骂道:“你这老bing痞,活该一把年纪打光棍!”说罢,他气呼呼冲下楼梯,大步回到斥候都。他边走边想,心中又是后悔又是好笑:“我这脾气渐大,器量却是越来越小,何苦为了几句玩笑发怒?”
一片喧哗声从左手边的营房中传出,钻进颜翰任的耳朵。他正百无聊赖,便顺手推开门,往里看去。屋内士卒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都呆呆看着颜翰任,丁冲面色慌张,立在中间,伸手遮住身后的木床。颜翰任走近,将他拨开,瞧见床架上用墨汁歪歪斜斜写了“丁宅”二字。旁边一人过来求情:“丁冲想要习字,一时未找着纸张,便随手写在这里,马上擦去,请颜都头莫要责骂。”
颜翰任此时心中乡愁脉脉,哪里忍心责怪。他拉着丁冲双手,柔声问:“想家了?”丁冲默默点头,眼睛已红了一圈。颜翰任拍拍他肩头说:“我也一样,方才心绪悲苦,见了你,倒受启发,把这里当做自家,心里便好受些。你若喜欢,就将这字留着,过了正月再擦去吧。”
颜翰任回到屋内,点灯读了会书,终是思绪难平。他玩心忽起,提笔在自己床架上也写了“颜宅”二字,意犹未尽,随手在旁边画了个黑衣蒙面的女子,想想又觉不妥,取布蘸水,刚要擦拭,门外一名士卒高声来报。
此时天已黑透。他心中一惊,忙问:“营中出了何事?”那士卒答道:“有一人从西面入营,要见都头。”颜翰任只觉胸口突突乱跳,连忙披上外衣,奔了出去。
那匹高大的黑马站在西门口,抖动四蹄,不安地嘶鸣,马背上伏了名身着裘袄的女子。她杏眼微睁,青丝散乱,湿漉漉贴在脸上,见颜翰任赶来,勉强抬起头,低低问了句:“可还记得我?”那声音竟是气若游丝。
颜翰任刚要上前扶她下马,那女子显然已是筋疲力尽,摇摇晃晃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