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本家侄子李宝财,跟姥爷前后街,也是一个贫穷的庄稼人。这天早晨,李宝财拌好猪食,刚把猪食倒进猪食槽,就见从院外奔进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衣不蔽体,面黄肌瘦,乱蓬蓬的头发上还粘着草叶,显然他是在谁家的草堆里过的夜。
虽说时令已到了春天,可北方的早晨天还挺冷,奔进来的男孩冻得哆哆嗦嗦,他用既胆怯又有点哀求的眼光看了一眼李宝财,就急急奔到猪食槽边跟猪抢食……
李宝财虽然见惯了贫穷,自己的两个儿子比眼前的男孩也好不到哪里,也都赤头露脚,面黄肌瘦,但看见这个饿急了眼不顾有人在跟前就跟猪抢食吃的男孩,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他把孩子领进屋里,给他盛了一碗苞米面稀粥,男孩也不顾稀粥烫嘴,端起就吸溜溜吸溜溜喝起来。一碗粥喝完,李宝财才开始打听男孩子的身世,原来男孩叫曹长顺,今年十岁,也是去年秋跟父母逃荒到东北,入了关后爹娘连病加饥寒先后死去,只剩下他孤苦一人。
大叔,你收下我吧,我能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干。男孩喝了粥,有了力气,就跪在地上给李宝财磕头,央求李宝财收留他。李宝财看着心酸,心想这个孩子跟父母下关东,一路上不知道求了多少人,磕了多少头,要不,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怎么就知道求人磕头呢?
李宝财苦笑着拉起曹长顺说:你别磕头了,你给我磕头没有用,我倒是想留下你,可留下你以后怎么办?你都看见了,我家穷得连这几张嘴都顾不住,留下你跟着喝西北风?
那你给俺找个地方吧,大叔,俺白干活,只给俺口饭吃就行。
李宝财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家人家来,他有能力收留你,走,我领你上他家看看。
李宝财领着曹长顺来到我姥爷家,见他妹妹,也就是我后来的堂嫂小红子正和我的母亲李玉芳用一根细绳玩“翻牛槽”,生气地说:我说一早起就不见你人影儿,原来跑到这里玩,你嫂子都快不行了,你也不帮着干点活。
小红子噘着嘴说:你叫我干什么?
李宝财说:活一堆一堆的不知干什么,哄哄孩子也是好的,去,把大秃二秃都领出来,别让他们缠着你嫂子。
姥爷问李宝财:侄媳妇的病还不见好?
李宝财说:还能好?买不起药,一天天的连口好东西都吃不上,往哪好?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姥爷见李宝财领着个孩子,奇怪地问:你领的这是谁?
李宝财说:大叔,我就是为这个孩子来找你的,这孩子从山东家过来,爹娘都死了,他求我给他找个干活吃饭的地方,我就想到了你,在咱李家沟,现在还就你有条件收留他。
姥爷不乐意了:我说大侄子,你自个儿的坟都哭不过来了,还哭别人的,半桩小子壳郎猪,正是吃饭的年龄,谁家愿意留一个半桩小子吃饭?
李宝财说:大叔,不是我给你找麻烦,我是看这孩子太可怜了,刚才在俺家抓猪食吃,你要不留他,他就得饿死。
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你能可怜过来吗?你还是领他另找地方吧。
曹长顺一听姥爷不收,赶紧又给姥爷跪下说,大爷你行行好,俺能干活,俺在家时什么活都帮俺爹干,你收下俺吧。
李宝财心酸地说:看这孩子多懂事,你就留下他,十几岁的小子,顶个半拉子干活了。孩子自个儿也说了,不用给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这时,我的堂嫂小红子拉着我的母亲李玉芳凑过来看热闹,已长到十岁的母亲见她爹怎么说也不肯留曹长顺,就帮着李宝财央求姥爷:爹,你让他在咱家住吧,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害怕,留他住咱家,我就有人做伴了。
李宝财说:看,芳子妹妹都同意留下,你家从我婶子不在了,白天你不在家,芳子一人顶着这几间房子,多孤单啊。你就留下他吧,你家还真得有这么个小伙计家里家外帮着干活。
姥爷又想了想,也不知是女儿孤单需要个伴,还是白捡个小伙计帮助干活打动了他,最后总算点了头,并一再声明:咱可有言在先,你今后在我家干活,我就管吃管住,工钱没有。
李宝财见姥爷终于答应,大大松了口气说:这也不错了,好歹给他找了个安身地方。领他来时我还发愁,心想你要不留,我又留不起,叫他上哪去。
姥爷说:我也是看他可怜,就算积德了。又对女儿说:芳子,领他到厢房去,晚上他就睡在厢房。
我十岁的母亲见爹留下了曹长顺,今后家里多了个伴,高兴得又蹦又跳,拉着曹长顺就走,姥爷又叫住曹长顺,吩咐:以后你管我叫当家的,管她叫大小姐,知道吗?
曹长顺乖巧地答应:知道了。
想想也可笑,土得掉渣的姥爷,竟也有附庸风雅的时候,他记得姥姥在娘家的身份是大小姐,而大小姐生的女儿自然也是大小姐喽,何况他现在大小也是个财主。
跟着母亲去厢房瞧热闹的小红子又羡慕又不服气地推了我母亲一把说:你真行,都成了大小姐了,你才多大。
三个十来岁的孩子高高兴兴去往厢房。当时,他们谁也不曾想到,在以后的人生里,他们三个之间会走向对立面,竟会成为害人者和被害者。我的母亲和曹长顺,两个可怜的人,在他们追求幸福的青春年华,却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阴谋与陷害,经受了人世间惨绝人寰的生离与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