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是坐地户,他叫李永富,家住离无名屯十几里远的李家沟,从小父母双亡。父母没给姥爷留下什么家底,只给他留下要饭回来有个杵棍地方的三间土坯房。
年轻的姥爷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也是屯中有名的苟细(吝啬)鬼。姥爷苟细不光对外人,也对自己,对自己苛刻得吃齁死人的咸大酱都怕吃多了。
苟细的姥爷过的那日子,用村里人的俏皮话说,是油毡纸糊笊篱——滴水不漏。姥爷每次出门回来,路上见个草棍、见个驴粪蛋什么的,决不放过,一定得捡回家。有一次,姥爷出门忘记带粪筐,回来时见路上有一堆马粪,姥爷竟用腰里捆的围裙把马粪兜了回来。
都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还真有点道理。姥爷再苟细、再会过,日子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人过二十五了,还光棍一条。于是村里人就给姥爷下了结论,说出门就捡草,一辈子也过不好,李永富再怎么抠搜,一辈子也得是个穷光蛋。
然而姥爷过到土改时,却成了李家沟拥有几十天地的大地主。当然,也只是个土地主,除了有几十天地,还有一所对农村而言比较宽敞些的宅院而已。姥爷攒了钱,不买家具,不买金银细软,就买地。姥爷说其他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土地才是根本。
姥爷时来运转是在他娶了姥姥之后。
姥爷的家境跟姥姥家境没法比,姥姥家里有地也有商号,是那一方有名的富豪唐大爷的千金,姥姥嫁给姥爷时没要姥爷的彩礼,反倒陪送了一份不菲的嫁妆。为此,村里人都纳闷了:李永富这苟细鬼怎这么走运,赫赫有名的唐大爷家的大小姐怎么就看上他这个穷光蛋了呢?难道就凭他吃大酱都怕吃多了?难道就凭他出门看见个草棍也捡,看见堆马粪也兜回家?想来想去,大家想通了:苟细,对农村人来说,既是贬义也是褒义,说贬,是就处邻居而言,一个把一分钱都能看成铜盆的人,谁还指望从他那儿讨到便宜?这样的人过日子都是屋笆开门,六亲不认;说褒,是好多农村人都认为只有这样的人过农村日子才能叫人放心,而游手好闲,或者干活不下力气的二流子、花拉子(统指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人),再好的日子也能踢腾穷了。所以姥爷尽管穷,名声不好听,但总比那些好吃懒做,不知道过日子的二流子、花拉子强多了。日子殷实的人家,当然愿意把女儿嫁给像姥爷这样就知道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青年了。
可惜好景不长,姥姥嫁过来生了我母亲之后,就病倒了,是痨病。就是今天的肺结核,放在今天,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但在那时,就是绝症,而且得了这种病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非得把人耗得倾家荡产了才能闭上那口气。
等姥姥病倒在炕,村里人这才明白,难怪李永富肥猪拱门,人财双收,原来捡了个别人不要的病秧子,老唐家是怕闺女死在家里成了孤魂野鬼,这才急急找个主儿把闺女推了出来。
这天早上,姥姥从昏睡中睁开眼,见自己唯一的女儿,当时刚六岁的我母亲玉芳守在身边,立即叫姥爷把女儿领走,离她远远的。正做早饭的姥爷一脸愁容地说:你叫我往哪儿领啊,我一个大老爷们,能天天在家哄孩子?
姥姥说:你不把芳子领走,我再把病传给孩子怎办?
姥爷一边往炕桌上端饭一边说:可我得下地干活啊,你有病,我再不干活,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姥姥想了想说:你把孩子送李宝财家吧,叫小红子带她玩。
姥爷愁眉不展地说:李宝财的老婆也病得够戗,李宝财不说,可我看他老婆的病跟你差不多,这种病屯中没人得便罢,一得就不止一个。来,不想那些了,你吃饭吧。说着把一碗苞米糁子粥推到姥姥跟前,又端过一小碟大酱算做下饭菜。
姥姥气喘吁吁推开饭菜说:她爹,我不想吃,告诉你吧,我这病好不了了,我死了,你可得好好照顾芳子,我就这点心思了。
姥爷又把粥推给姥姥说:你别在孩子面前死呀活的,快吃饭!不吃饭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也得吃饭,吃了饭你把你的箱子打开,把你陪送的金镯子找给我。
你要干什么?姥姥立即警惕起来。
姥爷说:你病了这几年,家里能花的钱都花光了,现在连一个大子儿都拿不出来了,只能卖了你的镯子抓药了。
姥姥着急地说:还抓药?你别再糟蹋钱了,我这病就是吃太上老君的仙丹也好不了。我可告诉你,我从娘家带的几件首饰你一样也不能给我动,我死了,你也不能用它们买房买地,我得把它们都留给芳子。苦命的孩子,才多大一点,就要没妈了,我得把我的体己都留给孩子,不能让孩子什么都没有。
姥爷对姥姥说的话并不在意,一边给自己盛上饭一边吃着说:别净说彪话,看吓着孩子。我听说娄山沟有个朱仙姑,跳神看病挺灵的,要不我把朱仙姑请来家给你跳跳神?
能好使吗?可别又白花了钱。
屯里人都叫我请,说神道比医道灵,药先生治不了的病,神仙说不定能治了。
姥姥一听,心动了,说:那你就请吧,要是灵,我就捡条命,我也不想这时候死,孩子太小了,都说能死个做官的爹不死个要饭的娘,没了娘,叫她以后靠谁啊!
姥爷第二天就去娄山沟搬来了大名鼎鼎的朱仙姑,这个三十几岁长得俊俏的巫婆很会装神弄鬼,在家里又是烧香又是敲鼓折腾了一个下午捎半个晚上,引得一屯人都来瞧仙姑跳神,把姥爷家个不大的院子搞成了热热闹闹的剧场。李宝财那个异常俊俏的后来成为我堂嫂的妹妹小红子挤在人堆里看得格外起劲,多年后,小红子也成了一方有名的巫医,会用掐算、跳神给人“治病”,很可能就是受了朱仙姑的启发,朱仙姑应该是她的启蒙教师。
然而,天不遂人愿,姥姥在仙姑跳过神后病情越发沉重,终于,有一天姥爷下地回来,走在街上就听见屋里女儿没有好声地哭,姥爷顿时头涨得老大,知道事情不好,急忙进屋一看,只见姥姥在房梁上吊着,已经断气。
对于姥姥的选择,姥爷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姥姥为了能给女儿多留点遗产,已经多次流露出早走的意思。姥爷嘴里虽然劝说,但心里是同意的,既然是该死病,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个走,那么晚走就不如早走了,活着的人也好重打鼓另开张重新过日子,像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拖着,病人好人都得拖垮。
所以,姥爷从房梁上解下了姥姥,只掉了几滴眼泪,就急急忙忙去开姥姥的陪嫁箱子,姥爷顾不得翻找钥匙,直接用锤子砸开锁头,很容易就找到了姥姥的金银首饰。姥爷把它们揣在怀里,心里说:对不住了,芳子她妈,我不能把这些东西留给芳子,我得先用它们买地,等以后日子过好了,我重新给芳子打金镯子、金镏子、金耳环……保证你有什么也叫她有什么。
姥姥走后,才三十多岁的姥爷没有考虑续弦,而是急急用姥姥的陪嫁置了十几亩地,地多了,姥爷过日子却越发地仔细,越发地抠门,抠到对自己和女儿芳子都吝啬得过分了,抠的结果是姥爷家的地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我父亲他们从山东过来还手无寸土时,姥爷已拥有十几天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