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醒来之时,天已大亮,迷迷糊糊中,觉得身上十分拘束,四肢难以伸展,睁眼一瞧,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不由恼道:“谁呀?是谁把我给绑了?”叫了几声,却无人回应。挣扎着想要摆脱捆绑,然而刚一扭头,一张雪白的小脸霎时迎入他眼帘,玉颊粉嫩,睫毛修长,正是被他半路捉来的夏麑,却也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躺在一旁。
白衣少年微微一怔,忽见夏麑的眼睑似乎动了一动,登时喜道:“小兄弟,你也醒了罢?”夏麑没有答话。白衣少年双眉一蹙,道:“喂!我跟你说话呢?”夏麑仍旧不愿回答。白衣少年立时往前蹭了蹭,将头一扬,觑准他脑门恨恨敲了下去,怒道:“小鬼还装睡,吃我头槌!”
但听嘭地一声,夏麑忍不住叫道:“好疼!”睁开双眸,瞪了他一眼。白衣少年道:“怎么,终于愿意醒了?我问你,我们这是在哪,是谁将我俩捆成这样的?”夏麑撇了撇嘴,道:“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不是你把我捉来的么?”
白衣少年一时无语,又过了片刻,忽然说道:“对了,我叫梦胥,你叫什么名字?”夏麑心中虽然不悦,还是答道:“我叫夏麑。”梦胥点了点头,道:“很好,现在你我也算同病相怜了,需当齐心协力,先设法逃出这里才是!”
舱外一个清脆声音忽然说道:“逃,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呢?”随着话音,一个瘦小的人影已然跃上船头,竟就是昨晚那个青衫少年。梦胥怒道:“喂,你这小子,是你把我捆成这样的?你是什么人,不仅上了我船,还敢对我如此不敬!”青衫少年大怒,斥道:“你看清楚些,这艘船果真是你的么?”梦胥一呆,又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遍,不由惊道:“呀,还真不是我的?哈哈,原来是我弄错了!真真对不住,劳驾足下给我松松绑,我这就给你赔不是!”青衫少年冷冷一笑,道:“免了,要想赔礼,还是给龙王赔去罢!”说完便双手交互,操着木桨,将船荡离岸边。
梦胥惊道:“你要做什么?”青衫少年面上笑容依旧,道:“不怎么,只是送你去龙宫走一趟罢了!”梦胥脸色骤变,双眉挤成一团,道:“不要,像我这般美丽的少年人,若是被龙母看上了,那可就不好玩啦!”青衫少年秀眉一挑,冷笑道:“那你不是有福享了!”说时已把船摇到了江心,跨进舱来,便将梦胥提了出去,手臂高举,作势欲仍。
梦胥急得大叫:“你干什么,快住手啊!”青衫少年没有睬他,只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梦胥道:“有的有的,反正我都要死了,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么,至少教我做鬼也做个明白鬼罢?”青衫少年一愣,道:“嘁!告诉你也无妨,我叫夙菡,不过你知道了便又怎样,还能从地府蹦回来找我不成?”说着更将他往外一送。梦胥忙道:“且慢,阁下的大名起得真好,不知是怎么个写法呢?你身上带笔墨了么?”夙菡见他到了这时还要装懵,不耐道:“你去问龙王罢!”便要松手。梦胥大叫道:“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夙菡怒道:“你到底有完没完了?说罢!”
梦胥嘿嘿一笑,道:“我只想再问问,你可以先仍里面那个小鬼么?我担心水太凉了。”夙菡面色一沉,冷冷道:“抱歉,我现在就想扔你!”说罢甩手便朝水里一丢。
哪知五指尚未松完,臂上劲力忽散,梦胥双臂一振,竟登时脱去了束缚。随即见他拉着绳尾反手一卷,顿将夙菡捆了起来,叉腰大笑。
夙菡一步不慎,反遭擒缚,又惊又怒,道:“你……”然而话未说完,已被梦胥丢回了舱中。眼看夙菡已经不能动弹,梦胥随即扶起夏麑,也给他松了绑。夏麑脸色漠然,道:“你方才说要先丢我,那是你的真心话么?”梦胥一边帮他拿掉绳子,一边随口答道:“自然是假的,那不过是我的拖延之计罢了。”夏麑点点头道:“好罢,我勉强相信你了。”梦胥霎时一呆,未意他这么好骗,心里暗暗窃喜。
夙菡此刻正懊悔不已,双眼圆睁,朝梦胥怒目而视。梦胥笑道:“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呐,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么?”夙菡道:“哼!是我大意轻敌了,既然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梦胥笑道:“瞧你说的,我不过随便问了一句,你就要死要活的?喏,现在我就要放开你了,但是说好啦,你可别再乱来啊!”夙菡一怔,道:“你这就要放了我?”梦胥道:“对啊,我不过让你也尝尝被绑的滋味,否则你还想怎样呢?”说着果真就给他解开了捆缚。
这一下倒大出夙菡意料,伸手揉了揉臂膀,半晌方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梦胥道:“诶,这话可折煞我了,我叫梦胥,就是个不爱拘束的人而已。”这话也算一语双关了,夙菡闻言,只淡淡一笑,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夏麑,道:“这位公子和你也是朋友么?”然不待梦胥开口,夏麑已经摇了摇头,道:“我叫夏麑,是昨夜在水边散步时,莫名其妙被他捉来的。可不是他的朋友哦!”梦胥惊道:“欸?为何呀?我们明明一块被绑,之后又同船共眠,先前更差点一齐被丢,原本一道经历了这么多,竟还不算朋友么?”夏麑顿时气往上冲,恼道:“那还不都是你招惹的?”然而梦胥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仍自顾自地说道:“还有你说的什么昨晚的事,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是不是你梦里妄想的呀?”夏麑心中火大,干脆不和他说话。
梦胥挠头想了一会,还是毫无结果。扭头看了看夙菡,见他面露倦怠之色,心下一怔,恍然道:“是了,夙公子也耽搁了不少时辰,定然等得不耐烦了罢?我们先送你回岸好了,之后可别再缠着我喽。”夙菡皱了皱眉,道:“梦公子,你还要我再说几遍,这是我的船!”梦胥面色微滞,道:“呃……那就你先送我们回岸好了,之后可别再缠着我喽!”夙菡咬了咬牙,强抑怒火,道:“我知道了!”随即起身操桨,将两人送回了岸边。
梦胥一跃上岸,望着清朗天空,不禁伸了个懒腰,刚要转身,鼻尖忽然闻到一阵肉菜香味,喜道:“好耶,正赶上吃饭的时候!”然而一摸袖子,不由惊道,“咦,怪了,怎么没银子了呢?呀,莫非是昨晚忘在船里了,唔,可是我把船停放在哪里了呢?”殊不知自己昨晚借酒浇愁,早把身上的银两花光了。夙菡白眼一翻,拾衣走下船来,道:“先前的事多有得罪,正好前面又离酒楼不远,小可便想请两位吃杯薄酒,聊表谢意。”梦胥诧异道:“哦,你愿意请客,那敢情好,走罢!”夙菡见他更不谦逊两句,心中十分无语。
三人便沿着官道走去,刚要入城之际,忽然一队车马从后经过,精骑开道,阵列俨然,拱卫着中间一辆大车,车顶乌盖玄帷,前辕四驹并驰,飞土扬尘,气势不凡,而两旁护卫的骑者也尽都披挂带甲,形貌精悍。行人见状,纷纷让开道路。三人也随之退至道旁,抬头观望,夙菡一瞥眼间,忽然在对面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脸色一变,急忙转过身来。然而对方却也已经看到了他,登时面露喜色,向他招手道:“妹妹,是你吗?”
梦胥见状,不由得侧过头来,对夏麑说道:“夏兄,那边有人挥手,好像是在叫你哪?”夙菡闻言一愣,心想这人真是个呆子。夏麑奇道“欸,有么?”抬眼一瞧,见对方是个青衣少年,摇了摇头道,“可我不认识他呀?”夙菡忙道:“你们不是还要去吃东西的么,净还杵在这里作甚?快走罢!”说着就将两人拉离了人群。
哪知还没走两步,一道人影已拦在当地,说道:“妹妹,你怎么了,见了哥哥反而要走?”却是那青衣少年追了上来。梦胥闻言一愕,道:“妹妹?”扭头望向夙菡,“原来你是女孩呀?”夙菡没答他话,反而退开了一步,瞪着那青衣少年道:“你是谁呀?突然就冒出影来,不知道挡着我们的路了!”青衣少年呆了一呆,奇道:“你在说什么呀,不认识我了么?我是你的……”话犹未毕,夙菡忽然双臂一挥,猛地将夏梦二人推向他怀里,自己同时倒纵三丈,转身便逃。
青衣少年怀里冷不丁多了两个男生,一怔之际,只眼睁睁看着夙菡遁入郊外野林。饶是梦胥机灵多变,也不料竟因一时失神,着了夙菡的道,忙倒退两步,整了整衣襟,心中着恼。一抬头,却见青衣少年左臂还搂着夏麑的肩膀,脸色一沉,道:“你做什么,还不放手?”一把将夏麑拉了过来。青衣少年遽然惊觉,慌忙致歉,口中连称失礼。
梦胥摆了摆手,道:“罢了,这次就饶过你啦。”青衣少年仿佛未闻,兀自延颈伸项,望着夙菡逃去的方向,焦急地左右寻找,然而虽只一眨眼间,却哪里还能见着半点身影。梦胥见状,恼道:“喂,你有在听我说话么?”青衣少年正欲移步,闻言忙又停下,道:“啊?兄台在叫我么?”梦胥道:“方才我听你把夙菡叫妹妹,这么说你是她的哥哥喽?你果真是她的哥哥么,不会是冒名顶替的罢?”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道:“诶?这是那孩子说的么,我确是她的兄长不假,可我才叫夙菡呀?”梦胥不由一呆,道:“你没有骗我罢?”夙菡道:“当然没有。说起来,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妹妹与外人同行,不知两位是……?”梦胥神色自若地道:“我们是你妹妹的朋友。”顿了顿,又道,“唔,然则你是叫夙菡的话,你的妹妹却又叫什么?”夙菡竟便老实巴交地答道:“你说妹妹的本名么?她叫夙芷萱。”梦胥蹙眉一想,道:“哈,我明白了,看来你那妹妹女扮男装,冒用了你的名字,心中怕你责备,所以她才一见了你,便立马要跑!嗯,我猜得不错罢!”
夙菡摇了摇头,道:“虽说兄台是小妹的朋友,却可能误会了什么……我想妹妹所以见我就走,怕也不是因为这个。”梦胥道:“哦,不是因为这么?那会是什么呢?噫,莫非她是被你们逼婚不成,所以才见着你就跑的!”夙菡正急着去寻人,见他说个不停,只得苦笑了一下,道:“也不是的,兄台还是不要再乱猜了!在下还要去寻找小妹呢,就不在此耽搁了!”梦胥侧过头道:“还是没猜对么?好罢好罢,那你走罢!”说着挥了挥手。夙菡又道了声失礼,便循着夙芷萱逃走的方向匆匆找去。
夏麑托着腮帮,道:“原来夙姑娘竟是女孩哪,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梦胥道:“那是你道行太低,自然看不出来。只是像我眼睛这么雪亮的人,竟然也看漏了,实属不应该呀?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心里想着想着,眼睛不自禁看向了夏麑。夏麑微微一呆,奇道:“怎么啦,你看着我作甚?”
梦胥恍然一惊,道:“啊,我明白了!定是你这家伙生得太也清秀,才令得我对比之下失了判断呢!”说着拧眉弄眼,朝夏麑挤了个鬼脸。夏麑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梦胥笑道:“没什么意思呀,或者你自己到水塘边照照不就明白了?”夏麑不禁蹙了蹙眉,道:“你是定要和我过不去么?”梦胥道:“诶!我可没有说你什么不好的话,你可别自个儿往差了想哟?”夏麑别过头道:“也不见得。若你是个口是心非之人,那么你嘴上说的,还未必就如心里想的呢?”梦胥道:“嗯,那你以为我在想什么?你说说呀?”夏麑道:“谁知道呢。”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一声呼啸,从旁边涌出一队人马来,口里兴奋地叫道:“在这里了!”却是一群差役,手里执钩握绳,四面相拥,顿时便将两人围在了垓心。
随后西首人群分开,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许骧,只见他默默展开手里的一张粗劣画像,对着梦胥比照了一下,道:“就是他了,给我拿下。”身后差役们当即扑向前来,拿起绳索,将梦胥捆作一团。夏麑“啊”的一声,惊道:“你们做什么?”反观却梦胥毫无反抗之意,只是笑道:“今天倒也巧了,怎么是人都想绑我一绑呢?”
许骧没有理他,径自走到夏麑面前,躬身一礼,道:“公子,你没事罢?”夏麑道:“我没事。”顿了顿,又道,“这位梦公子原无歹意,你可以先放开他么?”许骧道:“公子见谅,小人也是奉命行事,此事还需交由卫提举定夺。小人先送公子回去罢?”夏麑道:“这样啊?那好罢。”许骧道:“谢公子体谅!”说着伸手一引,道,“公子请。”从人随即牵来一辆马车,请夏麑登车。
夏麑转身对梦胥道,“梦兄先忍耐一下,稍后我亲自跟卫提举说说,替你求求情。”梦胥笑道:“既然你都这么关心我了,那便走罢。”夏麑这才敛衣登车,打道回府。
不移时,到了署衙门前,夏麑先下车来,许骧命令差役道:“先将这人押进牢里,等候审讯。”差役领诺。夏麑方要开口,一人从衙署里走出,右手一招,道:“且慢!交给我来罢。”却是卫褣宣。许骧忙躬身道:“拜见公子!”众人也忙行礼。
卫褣宣只道:“免了罢。”也不看他们,趋步来到夏麑面前,道,“麑少主,你怎么样了?身上可曾受伤么?”夏麑摇了摇头,道:“没有,倒是褣宣哥哥,怎么也在这里?”卫褣宣道:“少主昨晚不见之后,我一个人在府里,始终没人报个音信,心里放心不下,就来看看。哪知还没落座,就听见外边说少主回来了,真是万幸!”说罢眼光不由得瞟向梦胥,道,“咦,这人莫不就是昨……”
夏麑忙道,“啊,褣宣哥哥,你听我说。这位梦公子其实不是坏人,你先叫人放了他们罢!我稍后会慢慢给你解释的。”卫褣宣见说,道:“这……好罢!”转身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快快放人罢!”众人同时愣住,面面相觑,许骧道:“公子?”卫褣宣道:“怎么啦?你还有什么事么?”许骧话语一顿,道:“没事。”右手一挥,道,“放人!”
梦胥既脱束缚,不由得意一笑,道:“这位公子真是识趣之人哪!”卫褣宣也报以一笑。许骧怒道:“你说什么?”正要发作。卫褣宣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退下罢。”许骧一愕,只得说道:“是。只是此事尚未禀报卫提举,属下……”卫褣宣道:“卫提举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们就不必操心了。”许骧闻言,只好再拜道:“是。”领着身后众差退了下去。
梦胥朝着众人去处扮了个鬼脸,卫褣宣微微一笑,道:“这位梦公子心直口快,倒与昨日那位柴公子不相上下呢!”梦胥奇道:“哪个柴公子?”夏麑道:“是我另一个朋友。”扭头看着卫褣宣道,“对啦,说到柴公子,昨晚事发仓促,到底没能陪他去玩,不知他现下可好?褣宣哥哥知道么?”卫褣宣道:“少主放心,柴公子那里并无大碍,因我这边人手充裕,我便让柴公子先回他的住处等候消息了。是了,少主既然回来了,我也应该叫人去告诉他一声了。”当即唤来一个使差,吩咐了他几句,那人领命而去。梦胥看着卫褣宣,道:“呃,方才的事我倒忘了道谢,还不知足下是……?”
卫褣宣忙抬袖一礼,道:“啊,这可失礼了,敝人卫褣宣,未敢请教尊下姓名?”梦胥还礼道:“在下梦胥。那个,昨晚之事多有得罪,望公子莫要见怪!”卫褣宣道:“哪里,不过这番话嘛,尊下原应该对麑少主说罢?”梦胥道:“哦,这个么,想我不是应该已经说过了?”夏麑恼道:“你何时便又说过了?”梦胥不答,却道,“话说回来,原来你还是个小主子呀,怪道长得这般白白净净呢。”夏麑双眉一蹙,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卫褣宣面含微笑,道:“梦公子适才想必也受了惊吓,且同少主一并到府上喝杯茶养养神罢。”梦胥道:“喔,甚好,我还真有些渴了。”卫褣宣即命摆驾回府,三人同坐一车离去。
到了府门前,刚一下车,便见卫轫早已静静侍立在当地。卫褣宣奇道:“卫提举怎么也在这里?”卫轫道:“下官方从馆舍归来,特来告知公子,汝南王的使者已经到了金陵,我想公子或该前去接待一下,以示礼仪。”卫褣宣道:“这……那好罢。”转身向夏梦二人道,“来使既是远客,我也不好不去,便请少主先陪梦公子去后园用茶,我却要离开一会儿。”夏麑点了点头。卫轫道:“公子但去无妨,两位尊客这里下官自会教人照料。”卫褣宣当即告辞。
卫轫自将夏梦二人带到后园,命人奉上茶点,自己则守在亭外。梦胥眯了眯眼,打量起左右,却见院落四角都有官差把守,犹似看犯人一般看着自己二人,登觉浑身都不自在,正欲起身之际,忽闻墙边大树上传来一声“咔嚓”异响。卫轫同时也已听到,大喝:“什么人!”立时拔刀出鞘,扑向树盖之中。
但闻铛的一响,一道苗条的身影顿时从书上跌了下来,口中“哎哟”一声,显是跌得不轻。卫轫一跃上前,将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