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褣宣忙道:“啊?少主要走么?那我方才说的事……”夏麑想了一下,道:“嗯,什么事啊?”卫褣宣道:“就是少主是否愿意来与我同住的事。不知少主答允么?”夏麑道:“那个啊,其实居所我倒也不缺的……嗯,只不知褣宣哥哥将要住在哪里呀?”
卫褣宣只道他已有前往的意向,喜道:“啊,少主是准备来了么?其实我住的地方也离这不远,虽的临时的居所,估想也不会太差,我现在就可以带少主过去看看。对了,我应该教人先准备好少主要用的东西,到底别人也不知道少主的喜好。”说着便转过身去,叫来几个随从,命他们即刻去置办一些起居之物,一边分派事宜,一边说明需要哪些物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夏麑忙道:“褣宣哥哥,你不必这样的,我只是随便问……”可一望着他亲切的背影,又殊不忍拂其之意。卫褣宣这时也停了下来,脸色茫然,道:“少主?怎么了,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夏麑看着他切盼的目光,霎时难以续言,只好淡淡一笑,心念忽动,说道:“没有,其实能见到褣宣哥哥,我已经很开心了。”话音微顿,“只我心里一直有些话,便想找个知情的人问一问,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褣宣哥哥你。”旁边的卫轫听闻此语,突然插口道:“公子想知道什么?”卫褣宣双眉一蹙,道:“卫提举!你不该……打断少主的话。”卫轫道:“是,下官失言了。”
夏麑不再多言,与卫褣宣互视了一眼,卫褣宣顿时心领神会,道:“其实我心里也有许多话的,少主不如与我去一个安静的所在,慢慢说好么?”夏麑道:“好。”
柴允陵尚不明所以,唤道:“夏兄?”夏麑转过身来,道:“我有些话要跟褣宣哥哥私下里说,请柴兄暂且不要跟来。”卫褣宣伸手一引,道:“少主请随我来。”两人便相携而去。卫轫一怔之际,眉头微锁,连忙带人跟上。
花灵儿眼见夏麑说着说着,就跟别人去了,奇道:“小哥哥怎么就走了呀,我们要不要跟过去呢?”柴允陵道:“夏兄已教我不要跟去,我们就别打扰他了。想来他也有自己的事情,我先送你回船罢!”当下便将花灵儿送回船上,并向李朔思备述前事。
待他讲述完后,李朔思不禁抬头看了看乔未晞,道:“这卫褣宣便是卫潆的孩子罢?未意麑儿竟会在此与他偶遇,不知未晞怎么看待?”乔未晞轻轻耸了耸肩,道:“这个嘛……虽说是偶然,倒未必全属意外呢。”李朔思诧异道:“什么意思?”乔未晞嘴角微挑,道:“先不说这个,倒是哥哥难道一点都不在意么?且不说卫潆一方面忙着准备修葺旧宫,一方面又设立起什么巡城院,前后动作频频,果然就没有什么别的目的么?”
李朔思心中一动,还待细想,突然一个水手冲进厅来,急道:“大官人,不好了,外面忽然来了一大群官差,说是要到这艘船上搜查什么赃物!主人家见其似乎来意不善,正在设法拖延,要我带几位从后面出去躲躲!”李朔思奇道:“什么,他们是哪方的衙署?”便想出去找人理论。水手道:“我听那领班的说是什么巡城院的,小的也不大明白。”柴允陵道:“咦,我没告诉他们这里的事,他们怎么找来的?”一旁的随侍官道:“我想柴公子虽然不说,对方未必不会暗自跟踪过来,只是公子年轻识浅,这原也怪不得公子。”
乔未晞道:“唔,看来事情果然有些蹊跷。这里毕竟是别人的辖地,对方来势汹汹,我们最多只能被动应对,哥哥莫如先出去躲一躲罢。”李朔思顿时面露不悦,随侍官忙安抚道:“姑娘说的不差,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老爷莫如先忍一时,待来日遇见他们的主子,再好生把这事儿理论理论。”李朔思微见迟疑,看着乔未晞的面容,忽然疑道:“我怎么觉得未晞似乎在偷笑呢,莫非你是故意想看我的好戏么?”乔未晞回望他道:“嗯?”脸上故作茫然。可话虽如此,李朔思也觉眼前事情有些不对,亦无意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还是点头答允了下来。
乔未晞于是向柴允陵小声叮嘱了几句,便与李朔思从后门退了出去。不一会,一群人涌进舱来,领头之人正是先前岸上见过的那个干办许骧,只见他扫视了厅内一眼,目光停在柴允陵脸上,道:“这是谁的船?”船主人忙从后面走上前来,拱手道:“禀差爷,是小人的。”许骧指了指柴允陵,道:“那他是你什么人?”船主人道:“这位嘛,自然是小人的客人了。”许骧又看了看周围的人,道:“这些都是你的客人咯?”船主人道:“都是。”许骧道:“那除了他们还有别的客人么?”船主人道:“没有了。”许骧点了点头,道:“这样啊?给我搜!”
柴允陵恼道:“都说没有别人了,你还搜什么呀?”许骧笑道:“谁说我要搜的是人?最近传闻有人私贩禁榷物品,这艘船上既然载着货物,我等秉公执法,难道不该搜查搜查?”柴允陵一时做不得声。差役们随即涌入各个舱室,将船里翻了个底朝天,才回来报道:“禀告大人,没有发现可疑之物。只是……”许骧道:“只是什么?”差役道:“只是船里还有个病患,似在昏迷当中,我们也叫他不醒。”花灵儿惊道:“那是我阿爸,他受伤了,你们为什么要打扰他!”许骧道:“是么?带我去看看!”花灵儿正要拦阻,柴允陵却一把挡住了她,道:“让这人看看也好,免得他不死心。只是病人有伤在身,你们最好不要做出什么不敬之举。”许骧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跟随差役来到花灵儿父亲的房中,上下查探了一番,果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回身向花灵儿问道:“这人是你父亲?他是怎么受伤的?”花灵儿道:“是被人打伤的。”许骧道:“哦?伤他的人是谁?”花灵儿摇摇头道:“我不认识。”许骧看着她天真的面容,料想她不会说谎,点了点头,抬头见窗外天也不早了,便道:“今天就到这罢,回去啦!”随即召回众人,收班而去。
船主人暗暗擦了把汗,这才回身问道:“大官人已经离开了罢?”柴允陵点首道:“已经离开了。”船主人道:“那就好。”
那边厢卫褣宣领着夏麑,已先往公廨去了,方抵达不久,欲坐下休息一会。眼见卫轫始终不离左右,忍不住说道:“卫提举,我想和少主单独说会子话,你先退下罢。”卫轫皱了皱眉,道:“公子?”卫褣宣脸色一沉,面露不悦,卫轫只得说道:“是。”躬身一揖,领着从人退了下去。
卫褣宣待人去尽,摇头一叹,道:“唉,卫大哥以前都不这样的,可自从领职主事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崩紧了脸,说话做事也变得冷冰冰的,连我都渐渐不敢跟他说话了。”顿了顿,又道,“其实何止是卫大哥,自从少主不……不见以后,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了,我……我有时夜半醒来,但觉周遭一片尽都冷冷清清的,陌生得可怕……”说着无意识地搂住双臂,双目颤动,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寒冷凄清的夜晚。
夏麑奇道:“褣宣哥哥……褣宣哥哥?”卫褣宣一怔,恍然回神,道:“啊,是啊,好在麑少主如今回来了,那这一切总算可以改变了!我也……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夏麑却不太明白他意指什么,只道:“褣宣哥哥,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呢。”卫褣宣道:“有么,可能是我见着少主回来,太高兴了罢。”心中想起先王罹难当晚,自己却没在夏麑身边保护他,愧疚之情便又不自禁地涌上心来,欲要说点什么,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启齿。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夏麑先开口道:“褣宣哥哥,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卫褣宣道:“哦?对了,少主原本有事要问我的。我尽顾着跟少主倾吐,倒有些语无伦次了。少主何事想不明白,可以跟我说说么?”夏麑沉默了片刻,道:“褣宣哥哥知道……公孙将军的事么?”卫褣宣一呆,默默垂下头去,半晌方道:“我自然知道,毕竟公孙将军是……是爹爹亲手处死的。”饶是夏麑早已从李朔思哪里听说了此事,此刻仍不禁浑身一颤,道:“是……是么?”
卫褣宣续道:“爹爹说……说公孙将军犯了谋反的罪,才……才被处决。可……可是我实在不知,将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问过爹爹好多次了,可爹爹始终不肯告诉我;我又转而询问周围的人,哪知他们也都缄口不言,包括卫大哥……也是如此。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夏麑道:“原来褣宣哥哥……也和我一样么?”卫褣宣道:“是了,还有一个人,我想带少主去见一见!”夏麑闻言一怔,望着他眼中的柔光,叹道:“褣宣哥哥,这一年来可……”
卫褣宣忽然抬手虚按,阻止他继续再往下说。夏麑奇道:“怎……”却见卫褣宣双目仿佛穿透了窗格,道:“卫大哥,你来找我么?”空中突然沉寂了片刻,便听得卫轫的声音答道:“是,府中有人来报,言公子府邸那边已经打扫干净,询问公子何时前往落榻?”卫褣宣面色平静,道:“是么?”看着夏麑道,“这里毕竟是公办之所,免不了有人来往,少主不如随我移步府中后园,再慢慢说来?”夏麑点了点头,道:“好罢。”两人收拾起身。
然而刚走到公门外,一个人影早已守在那里,却是柴允陵,见夏麑出现,忙迎上前道:“夏兄果然在此,可算被我找到了。”夏麑道:“柴兄有什么事么?”柴允陵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与夏兄的一个约定,不知夏兄还记不记得?”随即压低声音道,“乔姊姊要我叮嘱你一声,说巡城院的人有古怪,要你提防着点。”夏麑一怔,也便附和道:“欸?是什么约定啊?”
柴允陵道:“夏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我昨日不是讲好的么,你说想去石头城旧址看看么,我就怕你忘了,所以来提醒你一下,未知夏兄今晚可愿陪我走走么?我也有些心里话想对你说呢。”
卫褣宣道:“原来少主与柴公子早有约定在先么,那倒是我唐突了,敝人谨此谢过。只是若蒙不弃,可以让我也陪着你们么?”柴允陵道:“啊?呃,公子客气了,当然可以呀。”
卫褣宣大喜,随即回身向一干从属说道:“你们也听到了,我要陪少主出去走走,你们就不必跟来了。”卫轫道:“公子有令,我等原该遵从。然为确保三位的安全,还是教几个随从跟着罢。”卫褣宣眉头微皱,道:“罢了,要来也可以,但人不要太多,也不许跟得太近,以免妨碍着我们说话,明白么?”说罢即同柴夏二人先去。卫轫躬身道:“是。”当下点了数人,只远远跟在三人身后。柴允陵原是随口一说,没准备真的要去,不料卫褣宣竟有意同往,只好勉强答允下来,想着去看看晚景倒也不错。
此时天色暗淡,旅客渐罢,三人沿着水滨信步走去,四野冷冷清清,幽光斑驳,秋虫清鸣之声,可以清楚传到耳中,衬着天外清朗的暮景,反而令人倍感幽谧。
三人说着闲话,时走时停,正当一片心思,都沉浸在这美丽的景色中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歌声,呕哑嘶咽,难听之极。柴允陵本来大好的心情顿被这鸭鸣般嗓音冲破,不由得双眉深皱,恼道:“这是谁在唱歌,也未免太难听了?似他这般嗓音,恐怕连山魈野怪也不敢近身了罢!”话音甫毕,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但见其手里还攥着一只酒杯,目光迷离地问道:“方才……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的!”卫轫以为有歹人出现,喝道:“什么人!”立时奔近前来,护在卫褣宣身侧。
柴允陵见来人红晕满脸,心道:“这人喝醉了罢?可我刚才说话声音也不算大,他离着这么远都能听到么?”定睛一瞧,却发现此人不正是白天在湖中见过的那个白衣少年么?岂料他明明弹得一手好曲子,可唱起歌来却这么难听,心中十分不解。
夏麑也认出了来者,讶异道:“啊,你是我们白天见过的那位公子罢?你在这里做什么呀?”白衣少年一愣,道:“哦,原来我们见过的啊?”蓦地摆了摆手,道,“不不不,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适才有人说我唱歌的声音就像蛤蟆叫的一样,是你说的么?”夏麑呆了一呆。
柴允陵双眉拧起,心道:“我不过说你唱得难听,何曾那样形容过?是你自己臆想过头了罢!”白衣少年见他皱眉,指着他的鼻子道:“嗯?你为什么皱眉,你知道是谁说的对不对?告诉我,是谁?”柴允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道:“呃,这个……”目光游移,不自禁地朝着夏麑瞟了过去。
白衣少年被他眼神一引,又改指夏麑道:“哈哈哈,果然是你,对不对?”夏麑道:“啊?我……”白衣少年道:“终于承认了罢?你不要看我啊,看那边!”说着右手一指,夏麑果就依言往旁边看去。白衣少年趁其不备,立时并指为掌,就往夏麑脖颈上一劈,登时把他劈晕了过去。柴卫两人大惊,道:“你做什么!”
白衣少年脑袋一偏,左手揽过夏麑腰间,说道:“做什么?捉人呗,嗝,走啦!”足尖一点,身若翩鸿,霎时掠过水面,落在了对岸,更不给旁人反应的机会。一行人欲要追击,也已不及,只能眼睁睁看他拎着夏麑离去,没入了远处黑暗之后。柴允陵虽急得跺脚,一时却无计可施,卫褣宣定了定神,才忙吩咐左右快去寻人。
而那白衣少年带着夏麑奔了一阵,又到了一处水边,树阴下系着一艘乌篷船。白衣少年见样没差,点了点头,左手一仍,便将夏麑丢进了船里,接着自己也纵身跃入。回身正要解缆,一道瘦小的身影忽然走到他面前,奇道:“你是谁,来我船上做什么?”白衣少年抬头一瞧,见来者是个青衫少年,虽容貌俊雅,然眼神冷冽,脸上带有薄嗔之色。白衣少年怪道:“什么你的船,这分明是我的船呀?”
青衫少年闻言,皱了皱眉,道:“原来是个偷船的小贼,你若现在离开,我便不再追究。如若不然,看我怎么教训你!”白衣少年道:“哪里来的臭小鬼,好大的脾气啊!”青衫少年哼的一声,道:“我还想着要先礼后兵,看来你果真是不领情了!看剑罢!”唰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便朝他刺来。
剑路来势极快,便似飞龙出穴,眨眼即至,哪知白衣少年不紧不慢,身子微侧,便轻易避过,剑锋只贴着他的鼻尖平平推了过去。白衣少年抽了抽鼻子,两眼瞪着平滑的剑刃,惊道:“呀,这剑……!”青衫少年大奇,道:“这剑怎么了?”
白衣少年道:“剑里映有个英俊的美男子!竟可与我不相伯仲哩?哈哈哈!”青衫少年登时脸色一沉,见他分明大难临头,竟还口出轻佻之言,怒道:“去死罢!”挥剑砍向他面门。
白衣少年不再躲避,手起腕落,便闻青衫少年“嗝”的一声,竟亦被他一掌拍晕了过去。白衣少年将他随手扔进舱里。
水面上吹来一阵凉风,白衣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方觉头脑有些胀痛,蹙起眉道:“噫,我是不是喝的有点多了?”于是坐下身来,盘膝运功,不一会便将体内酒水化作白气逼了出去,这一下顿觉神清气爽。然后打了个哈欠,便到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