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巢湖岸,吕长吉与申培对立不动。
吕长吉笑问道:“申公,咱们谈谈?”
“谈呗,”申培没好气道:“你都找上门来了,我还能赖掉不成?”
吕长吉无奈一笑,“若非申公一直躲着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申培闻言大怒,呵斥道:“什么叫躲,你也配我躲,我这叫眼不见心不烦。”
吕长吉也不相让,直言道:“若真的想眼不见为净,申公大可以回文庙去。”
申培反问:“我回去,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吕长吉点头一笑,“然也。”
申培讥笑道:“我以为你攒了百年的道理要与我讲,再不济也是义愤难宣,要与我对口雄辩,最次最次总该倒倒苦水吧,这是什么姿态?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么?”
吕长吉轻声道:“道理么,我不说它也在,至于我要撒泼打滚,直接去文庙不更好吗?”
申培不屑,“就凭你,也进得去文庙?”
吕长吉面无表情,反问道:“你说呢?”
申培老脸一凝,笑容不复,这样的吕长吉,有点吓人。
吕长吉忽复一笑,“申公,咱们都好好说话吧。”
申培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吕长吉说道:“几日前有对白家兄妹从剡县来的,想要取居巢湖之水,我给开了一线外景,让他们取了一囊湖水。”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做什么你都知道,只是你默许了。”
申培说道:“你是圣人,你想怎么做都随你,只要不逾规矩,我不干预。”
吕长吉呵呵一笑,“只要不逾规矩……还真是理直气壮啊。我想解开居巢湖封印让同胞们可以体味自由,即便山川异域,至少风月同天,不再是游离在弦外。不知道这算不算逾矩?”
申培叹了口气,沉声道:“这话你百年前说的话,我必不会禅位与你。”
吕长吉摇摇头,“这话我三百年前就说了,对儒家至圣说得。我的位子也不是你让的,你不让,最多再下一轮,我必定还是这居巢湖执牛耳者。”
申培自然不信,“一派胡言!”
吕长吉并不解释,继续说道:“至圣当时对我说,他也愿意改变,但他不能赌,他可以让我做居巢湖小天地下一届的圣人,让我既是换位思考,又能有所施展,他希望我能找出更加中庸的办法,他说儒家不是他的一言堂,要我明白,‘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的道理,等我觉得可行了,就上岱山,大家再谈过。只是三百年了,我再没见过至圣,他整整消失了三百年。”
“我现在想到折中的方法了,却找不到他了,所幸他说儒家不是他的一言堂,三十年,我只要解开居巢湖封印三十年,往其中投入五弦物质,构建出一个有形有质的世界,三十年时间足以,说不定二十年也够了。之后彻底隔绝居巢湖,堵上儒家留的小门,绝地天通。”
申培看着长吉已,觉得这人已近疯魔,“你怎么敢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吕长吉却忽然说道:“申公,湖边风大,咱们换个地方吧。”
“能去哪儿?”
“去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就成。”
申培已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至少还有两天才会下雨吧,咱们话不投机,能聊这么久?”
吕长吉摇摇头,“雨今天就会下,咱们还有很多话要谈呢,未必聊不了许久,走吧,申公。”
“那就走吧。”申培在获悉吕长吉胆大包天的想法之后,已然不可能再对其置之不理,虽然吕长吉只有居巢湖小天地不足一成的掌控,但也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蚍蜉撼树的事来,毕竟自知之明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何况是个异人。
当然,也不排除吕长吉为了吊住自己,夸大其词而已。
吕长吉本意也不是想回河泽乡暂住之处,他的裹挟之法无法挪移前圣人申培,所以二人都是步行,去了居巢湖旁的几间屋舍。
茅庐破败,尚能蔽风雨,也留得住阴凉。
申培随手一挥,屋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
河泽乡中,李肥思来想去,决定去乡绅陈家告知一声先生明日要回来的消息。
李肥走到陈家大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没有关上。
内屋二楼美人靠上,陈老太爷静静地坐着,一旁丫鬟乖巧站立,穿着一件轻纱褙子,与六月天还穿着薄袄子陈老太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太爷貌似假寐,脸色安详,遮阴有风的屋檐下,颇为惬意。
丫鬟贴身伺候陈老太爷多年,早就谙熟了他习性,两手手指无聊打着转转儿,神游物外,眼神东瞅一眼,西看一下,她所能见的只有这么多,却是看不厌,她很小时就被陈家买入了,身份虽然不是贱籍,但那个家把她卖掉了,她自然也没有再留恋什么,跟随陈老太爷回乡之后,这么多年来,甚少出门。
名叫朱纯的丫鬟早早就看到李肥了,等他走到门檐看不见的地方,才确信了李肥真是来的陈家,不是路过,弯下腰,轻轻推了推老太爷,说道“老太爷,李肥来了。”
陈顺福睁开眼,重咳几下,欲要唾出喉间一口浓痰未果,也就不再管它,声音沙哑道:“去迎门。”
朱纯点了点头,从袖间取出常备的手绢递给老太爷,脚步轻快走下楼去。
李肥站在门口,陈凤垂叮嘱过李肥,上他家不用敲门,不过如今先生不在,李肥也不敢失了礼数,拿起衔环轻轻敲击着朱红色的大门。
“来了,来了。”门内传来清脆的女声,李肥闻声知道这事朱纯。
少女打开半扇门,露出一个脑袋半个身子,说道:“门没拴呢,李肥,快进来吧?”
李肥摆摆手,“我就不进来了,先生明天要回来了,我就来传个话,他明天晚间就到。”
“这样啊。”朱纯扭头看了一眼楼上的陈顺福。
李肥顺着朱纯目光望去,发现了美人靠上的老太爷,连忙行礼,“李肥见过老太爷。”
陈顺福点点头,朗声说道:“李肥,进来喝口茶吧,我这刚到一批云庐山今年新产的黄芽,还没招待过客人呢。”
朱纯也适时让开身子,说道:“李肥,进来吧。”
“多谢老太爷好意,也谢过朱姑娘,小子就却之不恭了。”
朱纯说道:“上次过说了,叫我阿纯就好,李肥,你怎么知道少爷明天回来啊?”
李肥告罪一声,阿纯姑娘好像是对自己的姓氏不太满意,“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朱纯几步越过李肥,上楼搀扶老太爷去了,陈顺福也是一天没有脚踏实地,有些想下楼了。
朱纯有些高兴地说道:“老太爷,李肥说少爷明天就回来了。”
老爷子也是有些笑意,拍拍朱纯的手背,“听到了,我耳不聩。”
朱纯一撅嘴,“每日催你喝药的时候可不这样,三五遍都不带回应的,耳朵聩得很。”
陈顺福脸色不便,笑道:“毕竟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身上这些感官也是是灵时不灵的,就许我每日睡不够,不准他们偷个闲啊。”
朱纯当然知道他是装的,就算耳朵真不好使了,药味总该闻得到吧,偏偏挑那每日固定的喝药时辰,就都不灵光了?老小孩一个。
二人走到楼下,陈顺福抽出被朱纯扶着的手臂,说道:“不用搀我了,去煮水泡茶吧。”
朱纯点头离去,李肥再次向陈顺福行礼问好。
陈顺福伸手指了指石桌,示意其坐下,李肥顺从地在纵横十五道的围棋桌上坐了下来,古时围棋有十七道和十九道之分,现在多以十九道为主,但这块棋盘上只有十五道,简易许多,适合新手,其实若是将桌面翻身,下方还有一副十九道的棋盘。
陈顺福神色慈祥,问道:“李肥,今日是晦日,不忙吧?”
李肥点头,“不忙。”
“李肥你的围棋是丰收教的?”
“规则启蒙是徐夫子教的,先生也教过我一些定式。”
“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自当依老太爷的意思,只怕小子微末的棋艺不能让老太爷尽兴。”
陈顺福哈哈两声,解释道:“多虑了,丰收与我手谈时让九子呢。”
李肥眼前一亮,如此说来,自己说不得能与陈来太爷鏖战一番,毕竟自己与先生手谈,先生也不过让六子而已。
李肥猜先,陈顺福执黑。
李肥第一步下的三三。
待到朱纯端出两盏茶水时,两人已经各下了三十手,李肥手筋全无,有预感自己入中盘就要负了。
陈顺福心情大好,趁着李肥思考的间隙,接过朱纯手中的茶盏,也不怕烫,小口啜饮起来。
朱纯将另一盏茶放在李肥左手边,李肥双眼盯着局面,双指轻扣桌案三下以示感谢。
陈顺福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孩子的礼数学得不错,棋力嘛,就很一般。
陈顺福招了招手,朱纯立马附耳过来,“让大媳妇多下两个菜,晚上留李肥一起吃了,还有明天,让管家赶早去镇上买点菜,每日送来的菜量不够。”
朱纯点头称是。
李肥耳力不差,专心思考棋局之余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连忙摆手,“老太爷不用客气的,我回家吃就好,家里还有狗呢。”
陈顺福呵呵一笑,“客随主便嘛,今天就留着吃饭了,吃完带点剩菜回去就好,明天你也来啊。”
李肥其实不善拒绝别人的好意,只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答应下来。
李肥大飞一手,陈顺福黑棋右边一靠,李肥忽然懊恼起来,应该小飞的,只能继续打吃,黑棋一冲,白棋一提字,黑棋一打吃,李肥一跳,陈顺福提劫,李肥果断放弃,去了另一边守角,再打下去又是个打劫杀。
茶不凉透,李肥投子认输。
李肥不禁问道:“老太爷,先生与你手谈时真让九子?”
“可不是,又没有让十子的说法。”
李肥苦笑道:“只怕让九子先生下不过你。”
陈顺福忍不住笑意,“这是当然,我这个当爷爷还能被孙儿虐啊,少让几子我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他。”
李肥恍然,原来如此,看来先生也是乐在其中啊。
朱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道:“老太爷,天看起来要下雨了,咱们进屋吧。”
陈顺福点点头,也不管棋盘山的棋子,由朱纯搀扶着,招呼李肥进了中堂。
大夫人端了两个兰白瓷碗走了出来,说道:“公爹,李肥,这是刚挖的落花生,盐水煮熟了的,你们吃些尝尝吧。”
李肥有些拘束的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接过一盘花生,说道:“多谢夫人了。”
“不用这么客气。”
朱纯接过大夫人手里的花生,替老太爷剥起壳来。
大夫人点了点头,回厨房准备晚餐的食材去了。
李肥与陈顺福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多是些家长里短,李肥家里没有人,也不好聊些逝去怙恃的事情,所以显得有些沉默。
申时一刻,天上落雨,雷鸣三声,近乎倾盆。
李肥庆幸还好自己是被吕先生送回来了,不然再在居巢湖耽搁些时间,回来指定要暴雨浇头。
陈家宴厅热闹起来,点上蜡烛,烛光温暖而柔和。
李肥被大老爷二老爷拉着喝酒,虽然不胜酒力,但是也小酌了两杯,醇烈的人高粱酒一下子就醺红了他的脸颊。
李肥悄悄用灵气化开酒力,将敬酒一杯杯婉言推辞掉,陈顺福被朱纯管着,只有眼馋的份。
见李肥不会喝酒的样子不是装的,两位老爷意犹未尽,说等明天丰收回来一定要和尽兴。
李肥只得点头答应,连说一定。
红木大桌上菜式不多,三荤三素一个汤,连同李肥在内不过六人,大老爷二老爷夫妇四人,李肥和陈顺福,座位撤掉了几个,显得宽敞。
小辈们去县城参加晦日宴游了,这个点不回来肯定是玩野了,不过有大老爷的两个儿子陪同,晚上也会住宿在清湖县的宅子里,并不让人担心。
大老爷的两个孩子都在衙门挂职,并不是什么优差肥缺,一个是主簿正九品,一个是典史未入流,不常回乡的,所幸一家人感情很好,不曾疏远。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声渐渐盖过了谈话声,按常理说,疾风骤雨不能持久,可是外头的雨势在吃完饭后,依旧没有任何要停止的意思。
李肥饭后又被拉至中堂供茶,李肥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热情的款待,稍感到些不自造,看着屋外四水归堂,只想等着雨停,好早些回家去,天已大暗。
又过了一刻时间,不见雨小,茶添过两次水,淡然无味,李肥的去意写在脸上,陈顺福叫人拿出油纸伞,李肥一一与陈家几位致谢道别。
……
局巢湖边的破旧屋舍中,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两人并不点灯,身处暗室。
吕长吉盖棺定论道:“最后要由我的同胞本家门自行抉择上岸与否,再不用为了自由丢失自己,做那一撇一捺两笔人。什么天地之德,阴阳之交;什么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我是不稀罕的,为什么我们只能住鸁虫?我们向往的从来不是外头的广阔天地,而是衍溢而出的自由。三十年后,居巢湖小天地将永远消失在这片世界,连同那位龙老爷,与这片天地老死不相往来。”
申培轻声问道:“吕赢,你担任居巢湖小天地已有百年了吧?”
对于及冠有字之人,直呼其名者,要么是真亲密,要么就是辈分高过许多,剩下就是不逊了。
吕长吉不以为意,说道:“到今年重阳,整好一百年。”
申培点点头,“该禅了。”
得!对牛弹琴了,还不如吃得那闭门羹。
吕长吉闭目,轻声说道:“让天下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
吕长吉此言出自《五蠹》,所意无非是说,让出圣人地位,好比是脱离看门人的生活,摆脱奴隶的劳苦,所以禅位与人并不值得称赞。
在旦洲还未尊儒之前,儒家也有过一段时间被称之为蠹虫的时期,与带剑者、言谈者、患御者、工商者,共属五蠹。
申培听不得讽,当即大怒,“吕赢,你不要太过分了!真当我奈何你不得?”
吕长吉身形直接消失不见,言已尽,懒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