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说道:“好了好了,居巢湖也让你见了,还要继续逛这虚假的外景吗?”
李肥点点头,即便见过真正的居巢湖,却依然没有一丝毫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
二人继续沿湖慢行,李肥只是不住地想,“吕先生,你莫不是和我开了个玩笑吧。”
老者问道:“李肥,你的先生是谁?”
李肥回答:“先生姓陈名丰收,字凤垂。”
老者眉头一挑,“原来是他。”
“老先生认识?”
老者点点头,“我是知道他的,但是不认识,儒家脉系中,可是因为他有过好几次争论呢。”
李肥有些好奇,“老先生能给我说说我先生的事吗?”
老者看了一眼李肥,当学生的不知道自己夫子的事迹,也是咄咄怪事,“我对他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府顺这一朝的皇帝在登基之前向民间几大商贾氏族借贷了巨款,这些欠款等皇帝登极龙飞之后自然成了国债,其中欠皇后范氏家族的最多,除小灵天外,还有白银六千万两。你先生收集了建炎版图内江南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册,东南的十段锦,闽中的纲银法,冠以内阁某位大臣的名讳,向皇帝提出了《条编法赋役改革》。府顺之前,建炎王朝赋役多而杂,官绅凭特权豁免,农民受压榨更重。出现严重的财政危机,朝廷乃决定改革赋役制度,就是条编法一条鞭法。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把赋与役合在一起,官收官解,除秋粮外,一律改收银两,计亩折纳,总为一要,所以叫条编法,府顺四年,新法施行仅仅三年时间,国库充裕,如今白银已经悉数还清,解决了财政问题,社稷稳固,皇帝不再为了白银举兵南征滇国,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解民倒悬,这两点也是府顺中兴的伊始。”
李肥难以置信,“原来先生这么……这么厉害的吗?”
老者心底摇头,却是没有说话,不然也,如今条编法的弊端已经显现出来,此等赋役制度,注定只能功在一时,府顺以前,交税方式可以交白银,也可以交粮食抵税,但条编法之后,规定只能交白银。效果自然不言而喻,极大的增加了国库白银收入。但由于百姓手里白银是很缺的,粮食又不能抵税了,反而加重了民众负担,大地主土地兼并情况极其严重,到了如今,条编法已无甚作用,反而逼得民众更加走投无路。
文庙中对此情况已有多次讨论,有偏激者更是说道,条编法是重重抽在百姓身上的一条鞭。
老者嗅了嗅鼻子,说道:“李肥,你身上的小灵天味道太重了,虽说我们儒生不重修行,但也不能如此一蹴而就啊。”
李肥有些心虚,自己一夜筑基的事情果然太过胡来的,连老先生都看出来了,之后凭着小灵天精纯的灵气,顺利过渡为二品练气境界,再之后就是见了刈禾一面,莫名其妙又心动了。
得到浩然之气后,李肥感觉自己读书如有神助,越来越顺遂,欢喜于迟慧显露,以至于有些无心修行。偏偏近日来感觉都要看到四品结丹境界的门槛了,李肥觉得颇为荒谬,修行这东西难道不应该是不进则退吗?无意荒废下,为什么境界反倒提升了,仔细想想,李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修行的,太过奇怪了。
“我看你本来身体就有些先天不足,有些境界仗恃也是好的,但凡事过犹不及,你才十七岁就已经阴神境界了,太过骇人听闻了。”
李肥一愣,“阴神?老先生,我才是心动境界啊。”
“心动。”老者眼神一凌,直勾勾盯着李肥。
李肥被其眼神吓得后退两步,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几十把刀子剜肉一般,里里外外都被掏得干干净净。
老者脸上不复温和柔善之色,语气冷冽,说道:“果真是心动境界,你身上的阴神是谁的?”
李肥如堕冰窖。
“申公,百年不见了。”吕长吉温和入水的声音忽然从李肥口中传出。
像是金蝉脱壳一般,高挑颀长的吕长吉从李肥身上走出,对着老者一拱手。
老者冷哼一声,“吕长吉,你果然好手段啊,居然能驱使我儒家弟子为你带路。”
吕长吉没有解释什么,一挥手,李肥只觉得眼前一晃,天旋地转,已是回到了河泽乡李家老宅之中。
炭球望着凭空出现的主人,先是狂吠几声,认出是李肥后,当即尾巴摇得飞快,双脚直立,用只剩一条的前腿扒拉着李肥的裤子。
李肥眩晕感稍稍退去,心湖中突兀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日光阴流水中,自己的形状瞬间溃散,如同流水散入长河,吕先生一人还站立流水之中。
吕长吉轻叹一声,说道:“辛苦了,倒不是有心要骗你做我的载具,只是想着与其指使,不如陪你走这一遭,日后也让你少些麻烦……有些事情,不当面说,说不清楚。”
李肥顿时贯通所有,有些无奈地笑道:“原来我只堪当了那车舆……不过也好,总算也是幸不辱命。”
李肥将身上行囊一解,用脚轻轻撩开狗子,倒不是觉得狗子黏人,而是今天的太阳实在有点太热了,晒得李肥口干舌燥,在居巢湖与老先生同游了小半时辰,李肥一直也没喝过水,行囊中的一桶水已经喝完了,还没来得及灌。
因为是从后门走的,被吕先生颇为“客气”的送回宅子之中后,从里到外是打不开门的,李肥去不到隔开的灶房,只得走前门,走到屋前卸掉门栓,嘎吱一声打开大门,阳光洒下,李肥眯了眯眼,渺小如飞灰也无所遁形,在空中扭曲腾飞着。
李肥走到院子一角的水缸边,掀开木板舀了一瓢水水,仰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喝完一瓢水,将水瓢往缸中一放,自然浮在水面,忽然品味到嘴里残留的一股咸腥味,李肥低头一看,一滴鲜血滴落水面,晕开成一条丝绸。
李肥感觉鼻腔一湿,有些温热,抬手一触,食指沾血。
李肥用手指塞住鼻孔,原来是鼻衄而已,是上火了?还是今天起早累着了?
接着心湖中一片梧桐叶浮动,陈凤垂的声音传来,“李肥,遇到什么事情了?”
“先生!”
李肥听闻心声,又惊又喜,居巢湖小天地与外头处于半隔离状,远在下菰城的夫子一般是不会犯忌与自己联系的,肯定是感觉到自己方才被吕先生挪移回老屋的事情了。
“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联系突然断绝了一瞬,你刚才可是遇到什么事了?”陈凤垂不无担心的问道。
李肥只觉得心头一暖,简单说道:“先生,学生今早去了居巢湖遇,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肯能是儒家贤者的老先生,因为浩然气的缘故,受邀与那位老先生同行交谈了一番,之后吕先生忽然出现了,两人似有话谈,吕先生就把我送回家了,适才心神失联应该是学生被瞬间送回了家,脑子一片晕眩晕发懵的缘故。”
陈凤垂细细探查一番,确定李肥身体真就无事之后,才放心些,同时又有些震惊,吕长吉是施展了什么手段,才能在小天地中改换乾坤,移送他人,将李肥由居巢湖边送回李家老宅中,此等手段,之前居然还以为他只是只银瓶。
吕长吉,到底是何人?
陈凤垂将过而立之年,说是年纪轻轻也不为过,且并未师从当世鸿儒,自然欠缺了些进入文庙的资历。说起他那昙花一现的长气境,不提也罢,若是能稍稍稳固几年,说不得现在就是文庙陪祀了,不过陈凤垂根本不在乎就是了。
陈凤垂对李肥传音道:“巡回科考明日揭榜,我在鸿都学宫也已无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李肥有些高兴,“先生要回来了?”
“嗯,明日晚间我就到,那就先不聊了,我这陪着你师公吃饭呢。”
李肥急忙出声说道:“等等先生,学生还有个问题,我们旦洲历史上有没有一位皇帝的庶长子与我同名的?”
陈凤垂略作思索,“名‘肥’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肥回答道:“那位疑似贤人的老先生与我说过,他年轻时,有一位皇帝的庶长子与我同名,学生只是有些好奇,想知道这老先生是哪朝哪代的人物了,会不会我还在书上读到过。”
“那位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
“没有,只听吕先生称他申公。”
陈凤垂沉思片刻,申姓在儒家之中虽是不多,但也不少,陈凤垂一时难以猜出那人身份。
“我也不太记得了,得问一下先生看,不行的话,正好鸿都学宫中有抄录的《府顺大成》,等我去翻阅一下,我感觉你心神有些疲累了,早些歇息吧。”
“学生知道的。”
建炎府顺元年,新帝为彰显国力,福泽万代,决心修著一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百科全书,计时六年,动用朝野上下两千余人参与编写,终于是编撰出了《府顺大成》。
成书至今不过七年,却是包含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卜、释儒道藏等共计两万两千九百三十七卷,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文字数以亿计。
里面自然也包含着史上每一朝代的年号国祚与宗庙祖谱。
鸿都学宫,从游居中。
陈凤垂切断了联系,看向一旁正在饮酒的先生李唔,问道:“先生,历史上有没有一位名肥的皇庶长子?”
李唔放下酒杯,捻着胡须,已是有些微醺,口齿含糊地说道:“好像有点印象,好像是龙汉时期高祖的儿子,封的齐王,至于是嫡出还是庶出,是不是长子我就不记得了。”
陈凤垂点点头,劝道:“先生你少喝点酒,我去查一下《府顺大成》,看看是不是这位齐王。”
陈凤垂对陈道流、张春椿父女三人道了声“失陪了”,起身离席,本来这事叫阴神去就好了,只可惜陈凤垂现在境界跌得连阴神都使唤不出了。
不多时,陈凤垂自学宫道藏馆中查阅到,《府顺大成》中名“肥”的皇子有且只有一位,龙汉王朝的齐王,谥号悼惠,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时间了。
陈凤垂喃喃自语,“一点六百年前,龙汉初期,齐国稷下学宫祭酒学生,申培?”
即便是道家长生久视的大真人也不可能如此寿昌吧,那就只有可能是银瓶了。
果然进得了文庙就是不一样,天下最大的两位神祇掌管天理循环,一山一水,都与儒家割舍不断,岱山是旦洲历代帝王封禅之地,旦洲历来黜百家而尊儒术,自然与岱山之神一荣俱荣,至于水神,稍好一些,也是与儒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根柢牵连,岱山顶上过云海那一截似云海浮岛的地段,八成住着的都是儒家文庙的天地两魂或银瓶,文庙中人说不入轮回就真能不入,万世歆享文道供奉的香火与牲醴,儒道当真也霸道。
无怪有狷狂者诗作:“吾不识天高地厚,唯见夜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者肥,食蛙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