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撑伞而归,拎着一纸包被硬塞在手里的零散骨头。
原本是想抄巷间小路回家的,不知为何,还是蹚着雨水,从大路走过,为的就是从乡学馆前经过。
白衣先生果然在了,屋檐下抬头望天,手持的该是酒壶吧。
李肥轻轻叫了声,“吕先生”,被雨声淹没。
吕长吉低头,“李肥,多谢了。”
“吕先生与那老先生谈得怎样?”
吕长吉摇摇头,并未说话。
李肥知道是自己多嘴了,转移话题道:“吕先生方才在看什么?”
吕长吉笑道:“月亮啊。”
李肥斜斜抬头,顺着伞缘望天看去,浓云密布,大雨如注,又想起今个是晦日。
晦日哪来的月亮哦?
吕长吉摆摆手,“雨大,快回去吧,我这就不招待你了。”
李肥一手持伞,一手提包,无法作揖,只得微微弯腰,说道:“那小子走了,吕先生保重些身子,莫叫雨淋湿了。”
吕长吉就坐在短短的屋檐下,膝前就是挂着一道雨帘,哗哗落水。
说这话时,李肥的裤脚蒲履都在雨中尽数湿透。
吕长吉点点头,对李肥笑了笑。
李肥加快脚步,往家赶去。
吕长吉抿了一口酒,抬头望天。
望月有感,便朗道:“真月夜夜满,妄见有盈亏。譬如匣中镜,一成岂合离。腥蟆与狡兔,谬及丹桂枝。我今尽扫荡,庶识真月为。”
……
建炎王朝的巡回科考,分为县试和州试,因为是考生案号入座,衙役用灯牌巡行场内,将考题贴板巡回展示,所以才在民间被称为巡回科考,实际上算不得真科举。
越州学子的便利就在于,他们的县试可以囊括在州试中,无他,就算过了巡回科考,州试还是在鸿都学宫,这里既是学宫也是贡院。
而除越州以外的非直隶州学子都需要先经过本县县官主持,儒学署教官监试的县试,联考五场,成绩合格者才能参加州试。
地域优势、特殊待遇自古有之,即便是更进一步,在各道贡院举行的秋闱,也称之为道试,凡监生、荫生、官身、贡生者都可以直接入考,无需经过巡回科考,像陈凤垂就是官身,爷爷原是清湖县正七品县令,直接参与秋闱成为的贡生,不过他没有再进一步科举,也没有去太学做学问,有鸿都学宫在,陈凤垂单方面认为没必要舍近求远。
若是越州应试的学子没有顺利通过州试,但是文章有隽永出格之处,得到阅卷老夫子格外青睐的,也是能单独记上一笔,揭榜后凭抄录一遍的文章进入鸿都学宫读书的,虽不过州试,但是却入了鸿都学宫,这便叫做进学而返。
鸿都学宫虽是民办,但学宫弟子的地位却是不输州学府的学生,这类学子有五位同考同学互结担保,一人作弊,五人连坐,有宗师举荐,保证身家清白,亲供三代履历无误,依然可以获得秋闱应试的资格。
此类殊遇,建炎王朝只有两座民办学宫可以享受,南边的鸿都,北边的瞻灵。两大学宫的地位皆是在州学、道学之上,仅次于太学国子监。
秋闱之后就是南北两京的会试,也称春闱,最后才是朝廷御试,这三者称之为三试,三试榜首称之为三元,分别是解元、会元、状元。
陈凤垂年轻气盛,最书生意气时曾对先生李唔说过,他要是愿意进一步科举,河泽乡陈家门上的匾额就是不是靛漆金字的《安阳郡望》四个大字,而是《进士及第》的牌坊了,再不济也是个《恩崇进士》。
府顺十三年,七月初一。
今日的学宫格外热闹,破例又放了一日假。
一众学子们或是干系自身或是凑个热闹,都早早的赶到了放榜的地方,他们之中有的本身就无须参与巡回科考,只是为了测一测自己的水平,也不乏心高气傲者不屑连越两道考试,直入秋闱,想要踏石留痕,以童生资格进入秋闱,再有些就是没有同学担保或是宗师举荐,不得已参加的。
越州巡回科考放榜之处自然是在鸿都学宫大门前,由学宫内大先生持榜从泮桥走出,衙役陪同,置于南墙下宣读,再是悬墙示众。
刚过巳时,鸿都学宫外已是观者如市,屯街塞巷。
徐家兄弟占了一个远远能瞧见一点放榜景象的同排高楼,反正有传声的衙役高声宣读榜单名次的,也不用凑这么前面,主要还是因为起晚了昨日喝高了,起晚了。
徐得意还隐约记得,昨日他酒后胡言,端起酒杯与一众同学酒友说道:“明日放榜之后,可能大家就要同案相称了。”
结果满座安静,无人敢举杯回应他的醉话。
徐得意小声与兄长说:“今日我要是不在榜上,那就丢大人了。”
徐守神呵呵一笑,“反正案首不会是你。”
徐得意却说道:“别说不是案首,只要在榜上,吊个幺位都可以。”
徐守神少见弟弟这幅姿态,肯定道:“那还是有的,放心吧。”
虽不是秋闱放榜,但不少中等人家的下人早就守候在此,每三年一次的科举放榜,榜下捉婿的戏码少不得要上演几番。
清湖县不是大县,真是过了秋闱,举人次第排出来了,也轮不到县里这些不大不小的门户择选女婿了,小门小户的人家能抢着个年轻茂才当女婿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即便是四五十岁的老大郎,一朝成为了茂才,也不是没人招去。
徐得意远远看见人群之中起了哗然,原来是持榜之人从泮桥走出,不是别人,正是李唔老先生。
李唔身着素色深衣,衣冠整齐,虚按了几下双手,示意安静。
四周人声渐渐平息,李唔清了清嗓子,举了举手中黄榜,沈声静气道:“越州文杰,在吾彀中。”
鸿都学子、一众考生齐齐行礼,就连无关掺和之人都是一时间默然,静候宣读榜文。
李唔见状十分欣慰,打开黄绢卷轴,朗声道:“诸位久等了,咱话不多说,这就开始宣读,南墙东面有别筑的壖垣,象阴注阳受之状,白话就是张榜墙,我看许多老面孔定不陌生,待我念完,即将大榜张挂之,大家有序观瞻。”
李唔开卷读道:“廪生案首寇宝乐,越州乌程县人,年三十。廪生二名宋兆新,越州乌程县人,年二十五,廪生三名许书宁,越州孝丰县人,年十九。”
李唔每宣读一名次都会间歇一下,等待一旁的衙役大声传话,以便大部分人都能听见次第排名。
所谓廪生,便是巡回科考榜上名目第一列。称由公家给予膳食的生员,所以又称廪膳生,每州放榜前四十为廪生,每月都会发放廪米六斗,补助生活。
榜上除廪生外,第二列还有增生,第三列还有附生,此三等各有其名,分别是茂才、相公与生员。
祥和那一朝历经四十二年,科举重重门槛,巡回科举就有三试,初入学者皆为附生,经岁科二试等第高者方可补廪补增,府顺科举改革之后,算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了,以至于祥和年间的老茂才,年纪最大者已七十有三了,还是会每三年参加秋闱。
一路宣读到廪生第三十九名,还是没有出现徐家兄弟的名字,虽然情理之中,但徐得意还是不免失落。
徐得意问向兄长,“哥,你说咱还能不能领到廪膳啊。”
徐守神点点头,顿了顿又摇头。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守神笑道:“就剩一个名额了,还谈什么咱,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一人上一人不上了。”
李唔顿了一顿,说道:“廪生四十名……”
由于离得远,徐得意没有听清名字。
而徐守神脸色已经露出笑意。
衙役大声道:“廪生四十名,徐得意,越州清湖县人,年十五。”
徐得意还没回过神来,徐守神已经打趣道:“徐茂才,恭喜了。”
徐得意张了几次嘴,却是没说出话。
之前的漫不经心到底有几分装腔作势的成分在,心里却是拘诸得紧,一下子听到自己成为了廪生,当真有些端不住了。
李唔合卷,说道:“恭喜诸位廪生了,南墙已经开始张挂大榜了,这七月天酷热曝露,容我身边这位公差小哥喝口水润润喉,大家若是觉得我宣读慢的,可以先行移步至南墙查看余下次第。”
李唔此言一出,场间顿时不复安静,不少负责捉婿的下人纷纷开始行动起来,生怕错过时机。
名为寇宝乐的案首,被簇拥在人群之中,有些手足无措,一个人高马大的护院已经开始拉扯起他来,一旁的丫鬟语气温软,“寇茂才,我家老爷是贵和巷的沈员外,是祥和二十四年的补廪,考过两个案首,张家通共算起来,内外上下三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也是书香门第,文气斐然。如今寇茂才已是州试案首,与张家也是门当户对,老爷愿意将二小姐许配与你,结连理枝,小姐年方破瓜……”
人声嘈杂中,寇宝乐只能看见丫鬟嘴唇张合,却是清不清楚声音,余下名列前茅者,与其处境也差不多。
衙役见怪不怪,扯下腰间水囊,自顾自喝了起来,混合着皮革味道的凉水入喉,消去了喉间的干涩。
喝下小半囊水,衙役朝李唔拱了拱手,说道:“李老先生,可以了。”
李唔点头,继续宣读,“增生四十一名,何群有,越州安吉县人,年三十八……”
衙役这次传声得更卖力了,因为场下的确有些吵闹,不少人已经被推攘着去了南墙下亲眼观榜。
若是秋闱放榜,乾坤肃静,谁敢喧哗。
见此情景,李唔倒是并不在意,只是为难了传声的衙役,想着等增生名次念完,再叫他喝点水吧。
一个个名次、籍贯、年龄宣读出来,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愈加挂肚揪肠,等到全部在榜生员宣读完毕,只不过又过去了三刻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容光焕发者、得意忘形者、掩面嗟吁者、意兴阑珊者俱有。
衙役喝完囊里的水,走入场间,几位前列的廪生及捉婿成功的人家纷纷拿出一吊半吊喜钱酬谢传声者,衙役半推半就得了钱,连连道谢,红光满面。
徐守神并无意外的落榜了,这次河泽乡来的考生共二十七人,有徐得意一人在榜,已是可喜可愕了。
似乎是因为离得远的缘故,还是因为廪生第四十名的成绩并未太耀眼,又或者是年纪尚小,总之末位廪生徐得意并未太过引人注目。
徐守神拍了拍胞弟的肩膀,说道:“走,哥请你吃饭。”
徐得意叫了一声“哥”,有些不知如何自处,不是因为自己忽然成了廪生,而是因为自己中了,兄长却没在榜上。
徐守神明白弟弟的想法,宽慰道:“不特蛟龙偏得意,可知蚯蚓亦能歌。”
徐得意不知兄长是引用谁的诗,反正兄长是没有这样的诗才的。
徐守神解释道:“陈夫子看过我默写一遍的那篇应试文章了,他说太过体制僵,没有灵气,但胜在公仗,没有任何越出界限之处,可谓“求实尚正”,得到了一位先生的认可,凭此入学鸿都学宫并非难事。也就是说,我只要有宗师举荐,加上你这个茂才担保,我也是能有秋闱的应试资格的。”
“当真?”徐得意眼前一亮,丝毫没有想到,兄长徐守神连巡回科考都没能通过,参与秋闱又能有多大希望呢?
徐守神点点头。
与兄长徐守神截然不同的是,徐得意的文章被考官称赞为文采熠熠、气势酣畅,旁征博引、譬喻联翩,只不过这是尚无人知道的后话了,直到多年以后,身为内阁学士的徐得意,每一篇应试文章都引得众多学子拜读。
徐守神拉着弟弟下了楼,一路上又免不了唠唠叨叨的毛病,明明他也是和徐得意一奶同胞,只是比弟弟早呼吸了几口空气而已,“事先说好了,咱去路边茶肆吃点杂碎就好,剩下的银钱都给你,当了廪生,得宴请同学的。难得出来一趟,回去也要给父亲母亲带礼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