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在马车里睡得晕晕乎乎。恍惚间,周遭尽是哔哔啵啵的响声和杂乱的呼喝,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满是血与火的长夜里。
家邸被焚烧,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她手中炬火的舔舐下一寸一寸地灰飞烟灭。
那也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春夜,但灼热的火却把她生命中的一切湿润都烤干了,让她从此不再流泪。
额角又有些发烫,轻微的咳嗽牵动伤处,把她慢慢从梦境中拔了出来。
这一清醒,却让她猛然打了个激灵。
那响声并不是梦——停云楼里似乎出了什么事,鼎沸的人声如骤雨倾泻,楼里的人一股股地往外涌,却又被一圈圈走近围观的百姓堵住。
赵宁一把推开车厢木门,抄起青螭剑跳下车来。
楼里似乎着火了。浓烟伴着火光在高楼顶上扑扑往外冒,哭叫和呼救声分外惨烈惊心。
赵宁心中一慌。来时似乎听田牧提过,田氏的宴席就在顶楼。
楚国气候湿润,又接连下了那么多天雨。怎会出这种差错?
赵宁思忖了一下,咬了咬牙关,决定还是冒险进去看看。
而就在此时,在她看不到的楼体另一面,顶楼的一个窗格忽然被人从内里击破,荡下来一条极长的绳索。
停云楼,王道厅内。
田牧凭栏而立,抬起左臂,用大袖挡住了口鼻。在他身边,微胖的赭衣男子扶着栏杆瑟瑟发抖,眼角余光瞟着颈边的利刃,两膝软得几乎要跪下。
几丛火苗在地上燃烧着,冒着浓浓的黑烟。
“嘭”的一声,又一个人倒下,鲜血从喉间喷出,溅成一个扇形。
邵云嫌恶地退开两步,靠在了窗边,阴沉的目光又向四周扫去。
“竟然还不出来?”他语气难得有些急躁。
在他身侧,锦琅已脱去厚重的狐裘,露出一身紧致利落的黑衣,正在用绳索把已然昏迷的红衣女子一圈圈地缚在背上。
“好了就先走吧。”田牧高声道,“她的影守未必在这儿。”
锦琅打下最后一个结,点了下头,拉住绳索,从窗口跃了出去。
“你自己当心!”邵云撂下一句,手指搭上窗棂,一个翻身紧跟其后。
外面的空气很是冷冽。
锦琅背着一个人,不敢下降得太快。邵云徒手攀爬,在旁紧密掩护,轻巧起落。
楼下围观的百姓看到竟有人以这种方式逃生,皆惊异地大呼小叫,心悬在嗓。
谁知,三人刚降到第三层,忽然一道厉风从窗口劈出,“嚓”的一声,竟然将将把那紧绷的绳索割断了!
紧接着,一个灰色的人影如大鹰般从窗口扑出,直击单臂悬在半空的皮甲武士!
“叮”的一声脆响,赤铜色的长刀狠狠砍上了邵云的臂甲。
“嘶——”邵云抽了口冷气,一转头,突然冲着那人咧嘴一笑,“果然是你。静渊师兄,好久不见啊!”
赵宁逆着人流上楼,举步维艰。
上到第二层楼梯口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背后窗边一声巨响,一个奇怪的人型破窗而入。半边黑半边红,瞬间被杂乱跑动的人群淹没。
赵宁引颈望了望,却怎么都看不清。想了想,还是继续往顶楼冲去。
“阿宁!你怎么上来了!”一看到她露头,田牧欣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怎么弄成这样?”赵宁看到满地的尸首,一下子皱起眉头。
那个春申君的胖门客已经被绑起手脚,在栏杆边晕了过去。田牧正撸起袖子,往各处火苗上倒酒,试图让火烧得更猛烈一点。
“行了,走吧!”田牧把最后一个酒坛一扔,冲赵宁笑了笑,“人应该抓到了,我们下楼去接。”
停云楼第三层。
邵云扯下了碎成无数片的臂甲,无所谓似的丢在地上。甲片上沾了少许血迹。
在他对面,手握赤色长刀的灰衣人沉着脸,对他怒目而视。
那名叫静渊的灰衣人看去大约三十岁,相貌普通,身形高大结实,显是打小便练了一身硬功。在邵云冲他一笑之后,他在半空一个旋身,一脚便将邵云踹回了楼里,自己也紧跟着跃了进来。
“哟,还是跟当年一样,只会瞪人,不会说话吗?”邵云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整理着破碎的袖口。
静渊却不答话,一双眼睛深邃无比,直直盯着邵云背后的犀角长弓。
“哎——我算算,终南一别,快有十年了吧?”邵云挑挑眉,“红楹师姐可还好吗?我还常常惦记她呢!”
这句落,静渊脸上第一次浮现几乎控制不住的怒色,额上青筋一爆。
然而,就在邵云准备继续挑衅拖延时间之时,静渊忽然一刀扫出,将周边席宴上的残羹冷炙酒水灯盏等等细小物事统统掠起,一股脑地向邵云摔去。同时一个鹞子翻身,竟闪电般地又从破碎的窗棂处跃了出去!
从二层窗口再次入楼的锦琅万没想到,还未等她把身上的绳子完全解下,那半途杀出的灰衣影守便追了进来,一刀斩开了应侯夫人腿上的绳结。
邵云竟没把他拖住!
灰衣影守利落地把人质背起,反手一刀逼开锦琅,瞬间又从窗口跃了出去,几次腾挪便落了地。
锦琅扑到窗边,看见那人抢了匹马,长刀凶悍地一振,围观的百姓立刻惊叫着让开了一条路。
她转过身子,仰着往楼上望,正看见邵云也探着身子在看,头上还挂了根菜叶。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追?”她啐了一口。
邵云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是比以前聪明点儿了。”他顿了下,“不过,方向没跑对。”
他说完,反手摘下了背后的长弓。
一支通体漆黑、唯有尾羽是白色的铁箭在他手心转了一圈,搭在了弦上。
秦国“萤火”全面登场,楚国郢都的大戏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