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完全黑了。静渊背着已经昏厥的红衣女子沿着河岸狂奔。风刮过水面,冷的刺骨。
这条河是颍水的一个支流,若能找到一条小船,一日一夜便可直下寿春,进入楚国腹地。然而,直到现在,他连一座沿河的农舍也没有看见。
一从停云楼出来,他便马不停蹄地往东门方向冲。郢都东门之外是宛丘山区,草木山林分外茂密,很适合躲藏起来甩脱追兵。
然而,邵云的那一箭他终究没能躲过。黑色的铁箭在他左边肩头对穿而过,箭镞从锁骨下面突出来,白色的尾羽随着他的奔跑尚在兀自颤动。
血已经流得过分多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反过去托着应侯夫人身体的左臂也关节僵硬,一动也不能动。抢来的马被他在一处岔路放跑,希望能够多拖延片刻。
“夫人,醒一醒。”他每隔一会儿,就尝试一下跟她说话。
可不知她是被封了穴道,还是被灌了什么迷药,任他怎么呼唤掐捏,都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若不是还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真以为已是死过去了。
夜色愈发深沉了。月光落在河面上,泛出一片粼粼的光彩。
静渊深吸了口气,继续急奔。他知道这浓重的黑暗里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可忽然间,他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猛然一个趔趄。
就在此刻,背后突然出现了窸窣的脚步声。有人在奔跑着,飞速地靠近。
静渊心头巨震。陡然发现,除了左边的河道,右侧和前方也有人极速压来,口袋似的将他们包围在内。
邵云竟会在这荒野里布了人手,算准了他会来!
静渊知道已没有机会了。他伸手入怀,扯开最底下的暗袋,取出了一枚短小的彤管,放在齿间一咬,然后迅速向上方抛去。
一道红光划破天际。
“哈!真是不赖嘛!一口气逃出近十里。”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嗤笑声从身后传来,“这是我布的最后一个点了。”
静渊猛然顿住脚步,转过身背对河道,将应侯夫人护在身后。
“唷?求援令信都发了?”黑暗中缓步走近的负弓男子抬眼看了看天空,“我记得,这宝贝每个人只有一枚吧?放出之时,便是从‘萤火’除名之日?”
“今日见你,我便从未打算活着回去。”静渊话音缓慢而冷静。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邵云嘻嘻一笑。
静渊微微侧身,调整了一下重心,右手举起了长刀。
“不过,你这样?跟我动手?”邵云挑了挑眉,两手在胸前一抱,“跟应侯夫人贴得这样紧,不怕师姐生气吗?”
静渊紧咬牙关,没有说话。他与邵云之间约有两丈之距,若在平素,一跃发难轻轻易易。然而此刻,虽然明知越快动手对自己越有利,却毫无办法主动出击。毕竟,面对邵云,露出一毫微小的破绽,便是死路一条。
“放不下这个女人,就不要想什么胜算了。”邵云眨眨眼,忽然夸张地一叹,“咦?这场面怎么好生熟悉!红楹师姐到底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你莫要提她名字!”静渊终于怒吼出来。
邵云撇了撇嘴,又嘻嘻一笑:“噢!看来她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还忘不了我。”
“痴人说梦!”静渊手腕一震,长刀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新帐旧账,今日一起清算!”
“嘁——”邵云不屑,“援军未至,人未得救。我猜,以师兄的性子,心中大概只有‘逃命’二字吧!”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鼻尖,“其实啊,你后面那条河,每隔五里我便藏了一条小舟,准备过两日撤离用的。我看看,哟,正好就在你旁边。你若放下她,下水去找一找,说不定还有点机会!”
静渊心头巨震,眼睛不由一眨。就在这一瞬,一星银弹乍然破开夜色!
尖啸声从耳中钻入,直透脊髓。静渊浑身一凛,不及细想,一剑直劈。长剑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与飞来的物事轰然相撞。
“噗”的一声,那物事应声而破,竟化为了千万点银色液滴四面溅开!
静渊急退闪避,手臂前襟却已沾染了数滴。还未及反应,面前又陡然袭来一线烈风!
黑暗之中,一杆夺魂的墨箭悄无声息地刺破虚空,直指靠在静渊左肩上的沉睡的头颅。
“裂天弓!”静渊心头巨震。这么近的一箭,他长剑尚在外路,已不及回挡。即使来得及,以他肩膀的伤势也挡不住。此时唯有退避一途!
千钧一发间,静渊断然弃刀,左肩一顶,将应侯夫人的身子滑至右侧背后。
“嚓”的一声钝响,利箭钻开皮肉,楔入了骨骼,与先前那一支箭交叉锁在了一起。
静渊左侧身子被大力带着转了半周,整条左臂几乎被撕扯下来!然而他只退了半步,晃了晃复又站定。一口咸腥的热血涌过喉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嗬!还是如此硬朗。不得不说句佩服!”邵云收弓,也收起了嬉笑的表情。
静渊倒吸着冷气,全力用右手托着应侯夫人的腿。他咳了两声,侧过头低声道了句:“对不住。”
那女人脸色惨白,浓密的眼睫仍然垂着,嘴角溢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邵云那一箭上蓄满了可怕的内力,即便九成九都被静渊的身体挡下,还是有些许穿胸而过,震伤了她。
“还是不用打了吧。”邵云继续前逼,用足尖挑起了静渊的长刀,“可惜啊,这么好一把‘醉霞’。”他抬起头,狭长的眼中锐芒一闪,“放下她吧,我会给你个痛快的死法,不枉同门一场。”
“同门?”静渊嘶声道,“你还是、莫要辱没了‘同门’这个词!”
邵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忽然侧了侧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脸上的表情霎时全部隐去。
趁他分神一瞬,静渊果断身体左转,足尖蓄力,准备一跃入河。然而,就在他将发未发之际,河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水响。
一张巨网如同一只怪兽,陡间然破水而出!银色的网线上缀满了尖利的刀刃,在月色下泛着森森蓝光!
静渊急忙收力,右手一旋转托为抱,准备将应侯夫人的身子换到胸前。然而刚至半途,一个阴影夹带着疾风欺至身前。
“呲啦”一声,刀尖破衣袖,准准扎入两根臂骨之间。静渊浑身一个战栗,继而使劲一咬牙,将全部的内力都运于右臂,猛地回夺,竟用血肉生生夹住了邵云的刀刃!
邵云一声冷笑,右拳击出,砰然撞上了静渊左胸。
“噗”的一声,一道血线从静渊口中激射而出。他的身子应声向后飞起,右手再也把持不住,离开了应侯夫人的后腰。
邵云一个旋身后跃,横抱着红衣女人稳稳落地。静渊的身体却不可控制地向河中刀网摔去。墨色的铁箭直挺挺地插在他的肩膀上,洁白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两道交错的弧影。
忽然,就在此时,河对岸突然传来了嘹亮的啸声!
“夺夺”两声,守在河岸边的两个侍卫咽喉中击,应声倒地。
一个瘦小的身影仿若轻灵的水鸟,在水面上几次点跃,飘然越过岸来。待水畔控制刀网的侍卫反应过来,他已准确地接住了静渊,足尖在网上一点,复又腾身而起,稳稳踏上了河岸。
“走!”邵云发出一声短促的号令,突然转过身腾跃而起,向着来路疾奔撤离。
他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甚至不曾看来人一眼。从抢到应侯夫人的那刻起,他便没有丝毫的停顿。落地、转身、奔行一气呵成,好似早已是如此计划。方才对待静渊的骄横之气也转瞬收敛殆尽,一分也不再纠缠。
四周侍卫果断收刀,有素地尾随邵云离去。水中的两人竟连刀网也放弃了,任由其沉入水中。两人分别从两侧登岸,迅速背起死去的两个侍卫,向着相反的方向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然而邵云刚刚才奔出数步,便又停下了。
前方的树下,一身缟素的女子面对着他亭亭而立,左手里握着赤红色的长索。